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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局外有局

    眼看钢刀就架在朱门殇脖子上,沈玉倾仍是不露声色,此时更要沉得住气,才不会乱了原先的布置。他道:“朱大夫是青城客卿,卯爷以他为质,这是存心和青城过不去?”

    唐少卯道:“公子挟持老太爷,难道不是跟唐门过不去?”

    沈玉倾道:“有什么事,何不请七爷出来解释?”

    唐少卯道:“七爷病了。”接着又高声道,“太爷,请您出来,跟咱们回去吧!”又道,“沈公子不用拖延时间,一句话,放人还是不放?”

    沈玉倾见朱门殇低着头一语不发,照理而言,此时他怎么也该破口大骂个几句,这不是他性格。但此刻不宜对他多表关心,免得成了把柄,沈玉倾冷笑道:“一个客卿就想换老太爷,卯爷,你这帐没算清。你要杀便杀,青城总有算上这笔帐的机会。”

    唐少卯微微一笑,道:“沈公子,借一步说话。”沈玉倾虽担心他忽施暗算,却也不愿示弱,戒备着走上前去。

    唐少卯拱手道:“公子来唐门,不过为联姻结盟,牵扯进唐门的家务事,实属逾矩。眼下局势明朗,强弱悬殊,公子与二丫头往日无旧近日无恩,何苦趟这浑水?唐门多的是女人,奕堂哥家就有两丫头,姿容品貌才德兼备,与沈四爷正是良缘。这事能大能小,沈公子,你便绑了二丫头起来,不动刀兵,你要是看上了二丫头,我保她性命,让你带回青城,朱大夫也保平安。只要公子一句话,马车奉上,再无留难,否则……”他说到这,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昨日边界有传书,点苍的使者已经进了贵州,过不了几天就会抵达灌县。我本有些心底话想与诸葛掌门谈谈,但只要公子一句话,点苍的使者我即刻打发了去。”

    沈玉倾知道唐少卯的意思,如果青城坚持不退,这场大战过后势必与唐门交恶,唐少卯会与点苍结盟,那自己这番前来,除了开罪唐门外,没任何好处。

    小八说得对,或许帮着唐少卯对付唐绝艳才是最好的法子。唐少卯此刻胜券在握,就算唐绝出来喝止也无济于事,自己没证据,他总能先把人带走,再慢慢处理。何况还有朱大夫,只要一开战,朱门殇必然首当其冲。

    他又看了一眼朱门殇,若说唐绝艳真有失策,就是她昨晚应该把朱门殇带出来。可也不能怪她,带走朱门殇只会坐实她勾结外人对付冷面夫人。小八说得还是没错,唐绝艳昨晚是该杀了朱门殇,但她没这样做,反倒让朱门殇成为人质,或许这是她昨晚犯的第二个错误。

    沈玉倾看着唐少卯成竹在胸的模样,忽地转头喊道:“小妹!”

    此时,沈未辰正站在唐绝艳身后,听沈玉倾一喊,伸手扣住唐绝艳肩膀。这一下快逾闪电,唐绝艳吃了一惊,压肩拐肘向后撞去,沈未辰侧身避开,顺势拿住她手肘。沈未辰功夫高她不止一筹,唐绝艳慢了一手,只一招间便受制。她虽受制,仍咯咯笑道:“我真没想到,你们一开始就打这主意?”

    这下变生突然,五毒门人也惊呆了,纷纷把兵器朝向青城,连白大元与张青一时也不知所措。

    唐少卯哈哈大笑,事已至此,沈玉倾确实别无选择。沈玉倾道:“一换一,朱大夫换二小姐,这是其一。其二,我们撤出唐门,在灌县等卯爷给个答复。”

    唐少卯应了一声“行”,忽地退开几步,退到身后卫军前,示意手下放人。

    沈玉倾暗暗叹了口气,这唐少卯即便占尽优势,仍无丝毫松懈,看来擒贼擒王的主意是行不通了,在换质中途救下朱门殇的打算也多有变数。

    不过,他们还摸不清小妹的功夫深浅,但凡唐少卯稍稍低估沈未辰,不见得救不了人。

    “换人吧。”沈玉倾挥挥手,示意沈未辰押着唐绝艳上前,五毒门不住叫骂,沈未辰只作不听。小八这计划本没向其他人说过,这样青城弟子与五毒门的反应才真切,以唐少卯此时的优势,断然不会对他们起疑。

    押着朱门殇的两名侍卫正要上前,唐少卯喝道:“八个上!不!”他想了想,道,“丙七队,你们护着朱大夫过去!”

    丙七队正要动作,沈玉倾连忙喝止道:“且慢!”又对唐少卯说,“人太多了。换个人质而已,你让这么多人上前,我不放心。”

    唐少卯道:“要不,你们出去再换?你们,停!站住!”他见沈未辰押着唐绝艳渐近,立即喝止。沈未辰假装没听见,又多走了几步,直到唐少卯连连喝止,这才停步,不过离着朱门殇还有三四丈距离。这举动又让唐少卯起了疑心,沉声道:“你们都出去,我们到外面换!”

    眼看唐少卯如此精细小心,沈玉倾筹思如何拖延时间,道:“我先看看朱大夫。他到现在还没说过一句话,我担心他。”

    唐少卯笑道:“这有何难?朱大夫!”他叫了几声,朱门殇只不回应,一旁侍卫骂道:“卯堂主叫你呢!作死!”两人联手将朱门殇拉起,只见朱门殇脸色惨白,身子不断抽搐,随即白眼一翻,昏死过去。侍卫惊道:“堂主,他中毒了!”

    众人大惊,沈玉倾大喊一声:“朱大夫!”抢上前去。唐少卯先是一愣,随即喊道:“拦着他!”

    这一声几乎只比沈玉倾的动作慢了一个呼吸,盖因沈玉倾的动作全然出于关心的本能,毫不迟疑,唐少卯脑海中却多转了几个念头。“是谁下的毒?几时下的毒?怎样下的毒?”唐少卯并不关心朱门殇生死,在听到消息的那一瞬,他聪敏的头脑本能地先去判断理解问题,也就慢了这一个呼吸。或许,这就是他的松懈。

    直到唐少卯喊出“拦着他!”,沈玉倾的头脑才瞬间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可以多做一些事。一名侍卫横刀拦阻,他趴低身子,迎面一拳打在对方下巴上,他感觉自己击碎了对方下巴,那触感跟他练武时用拳头击碎砖头类似,只是多了点柔软。随着侍卫倒下的声响,他已抢至朱门殇身边,那里还有一名侍卫。

    唐少卯犯的另一个错是不该喊“拦着他!”他终究不想伤害沈玉倾。假若他喊的是“杀了朱门殇!”或者喊“押下去!”,若是前者,沈玉倾就不敢继续前进,若是后者,押着朱门殇的侍卫即刻退入卫军人潮中,沈玉倾也无计可施。甚至喝令卫军上前,或者更具侵略性的“挡下他!”都更能发挥作用。

    但“拦着他”是个不明就里的指令,后方的唐门卫军是初次听从唐少卯指挥,拦是拦了,只是谁去拦?难不成两千人全涌上去拦?若是平时,这样的指令还称不上失误,但此刻是内战,无论房子里的唐绝或者面前的唐绝艳都是唐门上层人物,初掌卫军的唐少卯也没办法达到唐孤的令行禁止,这都让卫军有了犹豫。

    但他们终究是训练精良的队伍,犹豫的时间并没有很长,从唐少卯下了命令到阻挡沈玉倾的侍卫倒下,卫军会意过来,已有十几人冲出,之前下令待命换人的丙七队也冲向朱门殇。

    然而终究迟了一步,无论唐绝的居所前多宽敞,终究不过是十三进大院中的一间庄院,周围挤了两千余人,也就只剩中间这数十丈方圆的空地,朱门殇又位在前端。

    沈玉倾已冲到朱门殇身边,抽出腰间“无为”,直刺朱门殇身边侍卫。那侍卫的刀本架在朱门殇身上,见他一剑刺来,又快又急,又没接到杀人质的命令,只得挥刀相格。“当”的一声,那侍卫的刀荡了开去,沈玉倾一把抓住朱门殇,飞起一脚,将那侍卫踢得滚了几圈。

    于此同时,沈未辰与唐绝艳也抢上前来,丙七队二十六名卫军也已杀到。唐绝艳射出铁蒺藜,卫军纷纷挥舞兵器抵挡,此时不比昨夜,众人早自提防,只有一个侍卫中招,剩余的依旧涌上。沈玉倾背起朱门殇便走,沈未辰取出峨眉刺与追兵交战,方才抵挡几下,白大元等人早已拥上,援救主人。白大元是青城耆老,武功高强,寻常卫军领队不是他对手,他且战且退,掩护沈玉倾三人退回唐绝居所前。

    此时唐少卯已看出沈玉倾根本无意交换人质,急忙大喊道:“救出老太爷!杀!”话音刚落,卫军以四队为一个方阵,整齐冲出。

    白大元心中一凛,遵照沈玉倾的指示喊道:“青城弟子,结阵!”青城弟子围成两个十人面的方阵,守在沈玉倾等人身前。

    沈玉倾将朱门殇拖到身后,沈未辰急得泪珠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知如何施救,忙对唐绝艳道:“快救朱大夫!”

    唐绝艳道:“我没带解药。”说着替朱门殇把了脉,又道,“他吃的是死药,撑不到半个时辰。”

    沈玉倾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半个时辰如何摆脱眼前困境?忽听到杀声震天,唐门的第一波冲锋已经展开,前四队已经与青城交兵。旋即又闻惨叫声传来,又是连着两个方队冲了过来,青城与五毒门弟子只把房屋前围得水泄不通,以免伤及少主。紧接着,四、五、六……连着六七个方队冲入,沈玉倾转头望去,只见白大元身先士卒,一双铁拳接连打翻了两名卫军,又击伤一名小队长,但随即又有一名小队长上来夹攻,而不少青城弟子与五毒门弟子已然倒地哀嚎。再往外看去,战圈外不远处还有四个方队涌上,如此悬殊的人数,只怕转眼要败。

    双方交兵不过刹那,战况已如此惨烈,沈玉倾望向小八,只听谢孤白举起青城令旗喊道:“放火!”

    唐门卫军围得甚紧,两千多人全挤在这数十丈方圆里。几名青城弟子点起了堆积在小屋前的柴火,那是之前沈玉倾命他们收集起来,说是造饭取暖用的,为此还砍掉不少造景用的奇花异卉。当时连白大元也觉古怪,此时柴火点燃,顿时冒起熊熊浓烟,沈玉倾即刻取出手巾,捂住口鼻。

    一阵秋风把这浓烟吹送开来,沈玉倾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虽然有了药巾,仍是差点摔倒在地,连忙施展轻功向前跃出。只听周围全是“哐当哐当”的声响,不是交战的声音,而是兵器落地的声音,哀嚎声与呻吟声不绝于耳。

    跟在沈玉倾身后的是沈未辰跟唐绝艳两人,她们同样捂着药巾。三人所经之处犹如波开浪裂,无论青城弟子、五毒门人还是唐门卫军纷纷倒下,有几个顽强的想要拦阻,沈玉倾只是轻轻一推,这些人便摔倒在地。更后方的卫军中毒稍浅,挥舞兵器阻挡,但此刻已构不成威胁,沈玉倾没有恋战,只是格挡住他们的攻击便继续前进。

    部分卫军察觉不对,想要散开,唐绝居所院子后方便是廊道,廊道虽宽,仍不够让这么多人同时撤出。卫军靠得太近,火起时前面人挡住了后面人的视线,后方卫军看不清前面发生什么,彼此推挤,反倒动弹不得,浓烟又乘着风势,等他们闻到呛鼻的烟味时,早已身躯一软。

    唐少卯为了展示实力,把所有卫军全带来,此时反成了致命失误,让这本就难以疏散的地形变得更加拥堵。若他只带了五百,甚至一千人来,都不至于落入如此窘境。

    沈玉倾三人所向披靡,近两千卫军竟只能目送他们闯过。他们很快就看见了唐少卯,唐少卯正自目瞪口呆,讶异为何卫军突然大乱。眼见身边护卫一一倒下,他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迅速掏出药巾捂住口鼻,立刻转身要退出大院。

    绝不能让他逃走!掺在柴火中的“五里雾中”影响范围有限,而且效力不长,这里还是唐门,唐少卯只要退了出去,即刻就能找到帮手。沈玉倾加快了脚步,正估摸着还是太慢,一条人影自身旁急掠而过。

    还是带着小妹让人放心,他心下一宽。

    唐少卯才跑了几步,沈未辰掷出峨眉刺,如一道银光流泄,射向他后脑。唐少卯转身挥扇格挡,同时,唐绝艳掷出几颗铁蒺藜,打他脚下。唐少卯向后纵跃,虽然避开暗器,但这几下闪避已经延迟了他退出大院的脚步,沈未辰已追到他面前,手上峨眉刺刺向他眉心。唐少卯挥扇抵挡,两人都是一手捂着药巾,以单手过招,沈未辰挑、刺、戳、扫,把一根峨嵋刺使得出神入化,唐少卯也非易与之辈,折扇忽张忽合,有时如盾抵挡,有时如短棍扫打,有时又如点穴撅,刺向沈未辰要穴。两人所使都是短兵,两团身影便似滚在一起般难分难舍。

    沈玉倾看出小妹气力不足,毒烟燃起时她站得近,就算有药巾仍受影响,唐少卯离得远,中毒不深又及时解毒,受的影响不大。唐少卯也察觉沈未辰气力不足,折扇三下疾探,都往沈未辰脸上招呼,想来他认为但凡少女都爱惜容颜,尤其是沈未辰这样的美人,这一着当能逼退对手。然而这方式对沈未辰却是无用,她一步未退,手上峨眉刺见招拆招,化解了这三下攻势,饶是如此,唐少卯仍趁机退开一步,转身要走。

    沈玉倾恰已赶到战圈中,手中无为递向唐少卯后背,封住了他的退路。唐少卯只得回头接招,沈未辰又欺了上来,将他逼回原地,甚至后退了些。

    接着跟上的是唐绝艳,她未用兵器,玉足横扫,攻向唐少卯下盘。唐少卯武功虽高,以一敌三,已是无力回天,刚避开沈玉倾长剑,猛地小腿一痛,胫骨已被唐绝艳踢断。他哀嚎一声,单膝跪地,沈未辰把峨眉刺顶在他喉头,沈玉倾喝道:“让卫军退下!”

    这几下交接极快,自浓烟升起到唐少卯受擒,还不足一刻钟,卫军全看呆了。

    唐少卯恨恨道:“唐柳投靠你们了?”

    唐绝艳咯咯笑道:“你昨晚去找了奕堂叔,怎么就没去找柳堂叔?要是早知道了,也不至于输得这么难看。”

    唐少卯道:“输什么?你又不姓唐!”他挺起胸膛道,“要杀便杀!我死了,这些卫军还不把你们碎尸万段!”

    唐绝艳咯咯笑道:“所以你还不能死。”说着一把抓起唐少卯,与沈玉倾兄妹一起退回唐绝居所,又要了绳索将唐少卯绑住。沈玉倾见谢孤白口鼻虽捂着药巾,却也坐倒在地,小八躲在屋内,也是一副神情委靡的模样,至于其他人,早躺成一片了。

    解“五里雾中”的方巾炼制不易,只有唐门中紧要人物才有,唐柳掌内坊,这是他保管之物,虽然带了些过来,也只够分给这几个重要人物。

    唐柳捂着药巾从屋里走出,见他们抓了唐少卯,又惊又喜,道:“你们真把事给办成了?”他走到唐少卯面前,恨恨踢了他一脚,骂道:“你这贼厮,害了老夫人还不够,竟还害了七叔性命!”

    唐少卯冷笑道:“没想你竟然投靠了外人,倒是我失策了。”

    “你没失策。”谢孤白打起精神道,“你没找柳爷联手是有原因的。唐家两位长辈都死了,连七爷也死了,就算你让大少爷继位,消息传到昆仑去,难免物议,你怕节外生枝,想找个替死鬼。柳爷掌管内坊,偷药下毒最易,你是打算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他身上去吧?”

    唐柳恨恨道:“谢公子提醒我时我还不信,见你始终没来找我,这才信了!”

    谢孤白道:“柳爷,办正事要紧。”

    唐柳走到屋外,大声喊道:“卫军听令!唐少卯谋反作乱,已经成擒!所有人退到院外,等老夫人醒来,自有发落!”

    卫军听了这话,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唐柳又道:“没让你们办事,就要你们退出去,难道还怕惹事不成?都退下!不退下的,我一个一个戳死!”

    那些卫军这才拾起兵器起身,脚步蹒跚地向院外走去,有些功力差的连武器也拿不动。他们虽中毒无力,仍维持队形,沈玉倾不禁暗暗佩服,又想:“若是七爷统领卫军,只怕我们三人不能这么轻易得手。”

    此时局面稍稳,他关心朱门殇,忙上前探视,见朱门殇仍在昏迷。他虽不会医,也察觉朱门殇脉象紊乱,更是焦急。

    只听唐绝艳道:“摇醒他,灌他喝水,让他吐些出来,我去拿解药。”沈玉倾回头,唐绝艳已飞身离去。

    唐柳看向那堆柴火,摇头道:“可惜了这些‘五里雾中’,十多年的积累,全没了。”

    沈未辰打了一桶水来,也不管朱门殇尚自昏迷,掰开他嘴巴,将整桶水倒进他口中。水入鼻中,立时将朱门殇呛醒。朱门殇虽然神智不清,但他行医多年,本能地知道中毒喝水的道理,张嘴不住喝水。沈未辰灌完一桶,又去提了一桶,到了第三桶上,朱门殇“呕”的一声,呕出一大摊秽水,沈未辰这才稍稍放心。

    朱门殇虚弱着道:“继续……再来……”

    沈未辰又去提了水,朱门殇一口接一口,喝了又吐,吐了又喝,模样甚是痛苦。

    过了会,唐绝艳赶回,将朱门殇扶起,一颗药丸塞入他口中。朱门殇服了药,勉力睁开眼,道:“你还活着啊……”

    唐绝艳笑道:“我还没死,你倒是一只脚埋进土里啦。”

    朱门殇点点头,道:“何止一只脚,我半个身子都埋进土里,剩颗头啦。”说完闭上眼睛,又昏了过去。

    沈玉倾忙问:“怎样了?”

    唐绝艳道:“看命了。”

    沈未辰急道,“不是吃了解药,怎么还要看命?”

    唐绝艳道:“药入口便已伤身,就算解了毒,身子早已受损,能不能活还是看他造化。行了,先别管他,这里的迷雾支持不了多久,外面还有人呢。”

    沈未辰涨红着脸,显是动了怒,沈玉倾虽也脸色铁青,但知此时不是内讧的时候,拍了拍沈未辰肩膀道:“我们去打点水,替白师叔他们解毒。”

    果然,空旷之处迷烟散得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周围只余些许气味,一些功力较深的,如五毒门门主巫欣、白大元等已能起身走动,只是全身酸软,功力不足。沈玉倾兄妹打了水分给众人服用,众人精神渐渐恢复,白大元带了几个功夫较高的弟子跟去打水,让众人提神。

    卫军虽然退下,却未离去,千余人仍守在院外,等待下一步指示。又过了会,唐锦阳与唐惊才先后来到,闹了一上午,他们两人竟然现在才到。

    唐锦阳看了这情况,大吃一惊,骂道:“二丫头,你又搞什么鬼?!”

    唐绝艳咯咯笑道:“爹,大姐,怎么折腾了一上午,你们现在才到?”

    唐锦阳道:“昨晚闹了这么多事,我睡得晚点,唉,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干嘛抓着你卯叔?”

    唐绝艳道:“卯叔害了七叔公,又想害死太公,我把他抓起来,等候发落。”

    唐惊才惊道:“小妹你别胡说,卯叔不会干这种事!”

    唐绝艳道:“好端端的,七叔公怎么病了?你不信,问他七叔公在哪养病,他要说得出来,我就放他走。”

    唐少卯喊道:“锦阳兄,你由得一个外人颐指气使?别管我,你是代掌门,领着卫军杀进来便是!杀了这个外人,不用管我!”

    谢孤白眉头一皱,没料到唐少卯竟想同归于尽,这得对唐绝艳怀着多大恨意?唐惊才忙拉着唐锦阳,说道:“爹,现在卫军只听你指挥,你别莽撞,有话好好说。”

    唐绝艳只是冷笑,唐锦阳正在犹豫,唐少卯又道:“让二丫头得了势,唐门就落入外人手里啦!”

    唐锦阳一时没主意,问道:“奕堂主呢?你奕伯去哪了?来人,快!快去找奕堂主过来!”

    唐惊才道:“奕伯父向来讨厌二丫头,这时候找他干嘛?爹你自己做主就好,别伤到太公跟卯叔。”

    唐锦阳看向周围,卫军里站在外围的中毒不深,现在多已恢复,他们人数优势太大,即便只有两三成的人恢复,应付青城那些中毒更深的人也绰绰有余。唐少卯不停叫骂,惹得唐锦阳心烦意乱,就是要激他动手,沈玉倾怕他误事,找了块布塞住唐少卯嘴巴。

    然而唐锦阳终究不是干大事的人,他怕伤了父亲,又怕对方还有什么诡计,迟迟不敢作主。唐奕闻讯赶到时,见了这景况也是暗叫不妙,没着想唐少卯领了两千人浩浩荡荡来抢人,竟然一败涂地,更为自己押错宝懊悔。

    唐锦阳问道:“现在怎么办?”

    唐奕问道:“大丫头怎么说?”

    唐惊才道:“我说别动,等太婆醒来便好,卯叔却要爹别理他,快点打进去。我说这可不成,二丫头没理由害太公太婆,与卯叔也是误会一场。”

    唐奕知道这不是什么误会,自己昨晚选错了边,若是等二丫头上位,只怕自己要遭报复。他见沈玉倾那边青城弟子多半委顿在地,想来中毒更深,反观己方卫军倒有一小半恢复了精神,此时攻入胜算极大。此时此景,不如赌上一把,于是道:“代掌门,二丫头大逆不道,你下个令,将她擒下吧。”

    唐锦阳并不真是没主意的,反之,他对歪主意的决心尤为坚定不移。他找唐奕过来,不过就是要多点底气,听唐奕这样说,当即喊道:“卫军听令!”

    此时卫军无主,自然听唐锦阳号令,听到这话立时打起精神来。反观沈玉倾这边,除了少数几人,其余都起不得身。唐柳见对方就要杀入,连忙喊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不管少卯的命了吗?”

    唐锦阳道:“少卯兄也要我们攻入!柳弟,你背叛咱们,勾结二丫头,以下犯上,怪不得我们了!来人!”

    沈玉倾知道对方要攻入,忙望向小八,问他是否还有办法。只见小八摇摇头,显是无计可施了。沈玉倾叹了口气,对唐绝艳道:“二小姐,只怕我们只能帮到这了。”

    唐绝艳咯咯笑道:“行啦,就这点底气,能玩到这程度也算不差了。”言下之意竟是将眼前生死置之度外了。她又道:“沈公子,想办法拖点时间,说不定还有机会。”

    沈玉倾疑道:“还有机会,难道冷面夫人会醒来?”

    唐绝艳道:“太婆几时醒来得看运气,我可没打算等她。你想办法拖点时间吧。”

    沈玉倾点点头,正要上前,忽听得有人喊道:“住手!快住手!二丫头是你亲生的女儿!”

    众人闻声看去,却是总务府的唐飞来到,他一手还拉着个中年妇女,看他这模样,众人都觉奇怪。

    只听唐飞气喘吁吁,大声喊道:“我找到造谣的人啦!”又对着那名妇女道,“你说,你说说!”

    众人看那妇女,见她衣着平凡,与一般农家妇女无异,面容多有风霜,只是五官端雅,想见年轻时甚有风华。唐锦阳细细看了她一眼,惊道:“你是……香姨?”

    沈玉倾皱起眉头,看向唐绝艳,眼中有询问之意。唐绝艳道:“她叫香君,以前是太公的侍妾,后来年纪大了,太公将她送出府,没想被小白脸骗光积蓄,几年前来求收容,太婆探知底细,将她打了出去。”

    那中年妇女立即跪下,哭喊道:“你们说好了饶我一命,说话得作数!尤其是二小姐,二小姐答应饶了我吗?”

    唐飞道:“我说饶便饶,二丫头,你怎么说?”

    唐绝艳道:“就饶你无罪,说吧。”

    唐锦阳道:“飞堂兄,现在这什么局面?你把爹以前的侍妾找来干嘛?”

    唐飞道:“她就是造谣说二丫头不是你亲生的人。”

    唐锦阳吃了一惊,道:“我不信!”

    唐飞道:“你且听她说说。”说着,拍了香君肩膀一下。

    香君连忙道:“我说,我说!几年前,我被骗光积蓄,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只得来找老爷,求在唐门里干个杂役,讨口饭吃。没想……没想夫人觉得我太没用,把我赶了出去,我无计可施,只得到妓院卖身。我年纪大,受了不少冷嘲热讽,想起老爷不顾多年恩情……”

    唐飞骂道:“你骂谁呢?!”

    香君忙改口道:“是我不会想,老爷对我是恩重情深,给的银子够我过下半辈子!是我自己蠢,被人骗了,又……又对夫人怀恨在心,就在妓院里到处宣扬,说……说二小姐不是少爷亲生的。没想,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散出去了。”

    唐锦阳半信半疑,却不知该问什么。唐飞问道:“是老夫人打你,你迁怒二丫头干嘛?”

    香君道:“我听说老夫人最疼爱二丫头,所以……是我不对!飞爷饶命,二小姐饶命!”

    说完,她频频叩头,像是怕极了似的。

    唐绝艳眉头一挑,道:“现在真相大白,还有谁敢说我不姓唐?”说着,又转头对唐奕道,“奕堂叔,过去的事那都是卯爷挑拨,我不跟你计较,你也别找我晦气,咱们一笔勾销怎样?”

    唐奕听出唐绝艳话里有话,连忙点头道:“原来是我错怪了侄女。如今水落石出,都怪这泼妇造谣生事!”说着一脚踢向香君。唐飞连忙拦下,说道:“奕爷别气,我答应过她不伤她性命。”

    唐惊才问道:“爹,你打算怎么办?大伙还等你吩咐呢。”

    唐锦阳向来不喜欢唐绝艳,盖因唐绝艳从不把他放在眼里,就算知道她是亲生,也无半点欣喜之意。但如今唐少卯被擒,唐柳、唐奕、唐飞都站到女儿那边,虽不见七叔唐孤,料想他也只听父亲的话。自己身为代掌门,此刻又控制着卫军,是要一声令下抢人,还是等母亲醒来再说?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想了想,正在犹豫,只听谢孤白喊道:“大少爷,卯爷害死了七爷,你要是帮着他抓了太爷,回头发现七爷死了,等老夫人醒来你怎么交代?”

    唐锦阳最怕冷面夫人,这话正触动他心事,忙道:“快去找七爷!找着七爷,问七爷怎么处置!”

    唐惊才道:“七叔公正养病,去哪找?”

    唐锦阳道:“唐门再大,两千多人找个人都找不着?”

    “不用找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所有人望向声音来处,只见一名头绑绷带的老妇人在八名侍卫围绕下,缓缓从院外廊下走出。

    沈玉倾笑了。

    是冷面夫人,她终于醒来了。

    ※

    包围唐绝居所的卫军已经撤退,他们在兵堂里发现了唐孤。唐孤伤得很重,断了一只手,却没死,伤口已包扎妥当。唐少卯或许是顾念亲情,又或者不敢杀他,更可能是留着他一命,也许意外时能派上用场。卫堂的人赶忙将他送去诊治,大夫说幸好唐孤功力深厚,性子又坚毅,换别人早死回了,但无妨,还救得回来。

    余下别无他事,唐门恢复了日常秩序,沈玉倾安置好朱门殇就前往大厅与冷面夫人会面。

    “没想才一天,唐门就发生这么多事。”冷面夫人道,“这次多亏你了。”

    沈玉倾拱手道:“晚辈僭越,若老夫人不来,还不知如何收拾。也是天佑唐门,有惊无险。”

    “原来你也知道僭越了。”冷面夫人道,“不过我承你的情。想来你们也怕了二丫头的性子,大丫头性子温和,许给四爷,不算委屈吧?”

    沈玉倾忙道:“晚辈替家父和四叔谢老夫人赐婚!”

    冷面夫人点点头,道:“我这一下摔得不轻,需要将养一段时日。点苍的使者我派人打发回去了,你若不信,可以在这多待几日,这样够了吗?”

    沈玉倾忙道:“老夫人一诺千金,晚辈自无怀疑之理。晚辈急于回报喜讯,想早日折返青城。”

    冷面夫人道:“没事了,我要休息。你忙了一天,也该好好歇歇。朱大夫的毒,唐门有的是药材,要什么向工坊讨去,包你什么也不缺。”

    沈玉倾应了声“是”,离开大殿,冷面夫人也起身回房。

    还有很多事要善后呢。

    ※

    唐少卯被带到冷面夫人房中。此时他双手上了镣铐,又断了脚,然而冷面夫人不仅年纪老迈,又不会武功,即便有了这些束缚,唐少卯仍有能力杀她。当然,只要八卫任何一位在场,唐少卯就断然逞不了恶。

    但冷面夫人却把八卫都遣了出去。他们有迟疑,问了几句,冷面夫人只是挥手要他们离开。

    冷面夫人向来有她的把握,唐少卯自然是知晓的,但他还是问了:“老夫人放我在这,是看我手镣脚铐,伤不了人吗?”

    冷面夫人道:“现在杀我,除了让二丫头上位,对你有什么好处?弄不好连你儿子都要陪葬。”

    唐少卯瞳孔缩了一下,仍道:“老夫人真是健忘,秋儿五年前就病死了,我唯一的女儿也嫁了,不在身边。”

    冷面夫人道:“我说的不是秋儿,是赢儿。”

    唐少卯胸口一紧,没接话。

    冷面夫人道:“这事隐密,我也是琢磨了好一阵子才找出线索。从几年前二丫头身上的流言开始,我就察觉唐门里有人要兴事,只不知是谁,这一摔,倒是把许多之前不明白的事都给摔明白了。但我就不懂了,少正的儿子怎么变成你的儿子了?”

    “那几年,我在外头养了不少情妇。”唐少卯知道瞒不住,索性直说了,“当中有一个受宠的怀了孩子,这本不该有。我从老夫人身上学来的道理,正室以外有了孩子,家里就得闹风波。我本想打掉这孩子,那女人却躲了起来,费了好大功夫找着时,孩子已经生下了。”

    “我收拾了孩子的娘,本想也把这孩子收拾了,但当时秋儿刚出世,我对他疼爱有加,我把那孽种抱在怀里时,就想,一样是我儿子,怎么一个荣华富贵,一个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我可不像其他弟兄,把外头生的孩子都带进府来,原想找个人家送养就是,恰巧大嫂临盆,生了个死胎,大哥去甘肃采买未归,她怕大哥回来难过,找我哭诉,我替她想了个法子,让这孩子进得了唐门认祖归宗,又没人知晓。这事,府里就我跟嫂子两人知道。”

    “大哥回来后,见着孩子自是欢喜,也没疑心。我与大哥本是兄弟,赢儿像我,自然也像他。赢儿在大哥家里,秋儿在我家里,倒也相安无事。”

    “可惜少正死得早,秋儿早夭,唐赢继承不了什么,你的家业又不能过继给他。”冷面夫人点点头,道,“所以你唱这出大戏为的是给你儿子铺路,让他有机会当上唐门掌事?也算有野心了。”

    “可惜功亏一篑。”唐少卯道,“要不是青城那帮人搅局……”

    “你不够精细,就算想抓唐柳顶罪,也得注意他,不然怎会被二丫头钻了空子?杀老爷倒是一步妙棋,二丫头虽也想到了,但你又收买了她身边的客卿,算占了上风。青城会来搅局,是你没先处理好这块。”她竟与唐少卯分析起布局来了,“竟然伤了你七叔,更是大错。”

    “处理不了,那绣花枕头重情甚于利益。”唐少卯道,“老夫人中了暗算后我便紧锣密鼓地行事,如果不是我的人被抓了,也不至于逼得我伤了七叔。”

    “你跟沈玉倾见过几次面?”冷面夫人问,“你怎知他重情甚于利益?”

    唐少卯默然不语,他终于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尤其在冷面夫人面前。

    “最后一个问题。”冷面夫人问,“是你在长生香中下毒吗?”

    唐少卯沉吟良久,最后终于说出:“是。”

    冷面夫人与他对视良久,淡淡说道:“我知道不是。但你猜到是谁,你在维护他。”

    唐少卯的瞳孔又缩了起来。

    “你是死罪。至于赢儿,你把他保护得很好,整件事都没让他出面,这个秘密也没有其他人会知道,他还是少正的儿子,你的侄子。但他当不了堂主,我会把他跟大丫头一起送去青城。”冷面夫人道,“还有什么想讲的?”

    唐少卯摇摇头,说道:“老夫人的处置公正。”

    冷面夫人点点头,唐少卯站起身来,忽地想到什么,对冷面夫人道:“我忽然想到,或许一开始我就错了。”

    冷面夫人“喔?”了一声,问道:“哪里错了?”

    “是谁对老夫人下毒?”唐少卯道,“一开始我怀疑所有人,后来知道奕、柳、飞都不是,我就疑心到另一个人身上。我问了他,他说没有,但我不信。”他看着冷面夫人,说道,“或许他没骗我,没人对老夫人下毒,或许,是老夫人自己对自己下毒,拔掉那些隐忧,把唐门二代那些不成材的换下去,顺便帮二丫头铺路。”

    冷面夫人反问:“你要我查这件事吗?”

    唐少卯摇摇头,道:“这是我胡诌的,总之不是我就是夜榜下的手。想杀老夫人的人多了,老夫人,请保重。”

    冷面夫人道:“去吧。”

    唐少卯离开了房间。

    ※

    第二个进入冷面夫人房间的是唐绝艳。

    “一觉醒来你就把一干叔伯都收服了,我没看错你。”冷面夫人道,“我死之后,唐门就由你当家了。”

    “那些叔伯除了卯叔,都是平庸之才。”唐绝艳笑道,“太婆可别留个烂摊子给我。”

    “他们背了这么多事,你要拔掉他们还不容易?”冷面夫人道,“这一代的唐门资质太平庸,得让有本事的上来,应付以后的大事。”

    “绝艳晓得。”唐绝艳似乎也明白冷面夫人口中所说的“大事”是什么,“得先把这些有异心的扫除,才好办事。心慈手软成不了大事。”

    冷面夫人点点头,忽地厉声喝问道:“那你怎么不杀那大夫?!他若不死,是你多大的威胁?真以为你能把他收得服服贴贴,死也不招出你来?你忘了我怎么说的?不可将性命攸关交托他人之手,严青峰就是榜样!”

    唐绝艳道:“我给了他一颗死药,这种人也许熬不住刑,却敢赴死。我若亲手杀了他,青城就不会帮我。”

    冷面夫人道:“你去杀他前,知会过青城吗?”

    唐绝艳道:“我先去拜访了飞伯父,让他赶着出唐门,要不,哪来的人救太公?”

    冷面夫人道:“二十个死士跟一名顶尖高手,没两千两银子也不好打发,能一口气拿出这笔现款,也只有账房的唐飞了。”

    唐绝艳笑道:“这笔亏空不小,还不知怎么填上呢。”

    冷面夫人道:“但你没见过青城的人就去杀朱门殇,你一开始原没打算联络青城的,怎地突然改变主意?”

    唐绝艳道:“也不是没想,是来不及,吩咐办事后就已半夜,得先去灭口。我估计着他们为结盟而来,那帮叔伯们可不是好的结盟对象,最后还是得帮我。”

    冷面夫人冷冷道:“那朱门殇人品、才智、形貌都不算上乘,你既不是为了私情,那便是思虑不周,直到到了牢里,这才想到联手青城是吗?”

    唐绝艳默然不语,低下头道:“是,我是到了大牢才想起,已是晚了。”

    冷面夫人道:“那你有没想到,他会被拿来当人质威胁你?”

    唐绝艳道:“我没想到沈玉倾竟为了一名客卿如此犯险。”

    冷面夫人道:“幸好还有得挽救,要不,今天就是你要嫁到青城去了。”

    唐绝艳道:“太婆教训得是。”

    冷面夫人道:“那个香君是你早就想到的吧?怎么做的?”

    唐绝艳道:“她年纪大了,在妓院不好营生,嫁给一个农夫,原本还算殷实,生了两孩子后,日子渐渐清苦。我让飞伯父带着二百两银子过去,绑了她孩子,让她出来作证,说谣言是她放的。当时那般局面,大家都偏信了点。”

    冷面夫人点点头,道:“除了唐飞,只剩下她们一家知道这件事了?”

    唐绝艳点头道:“是,我让她们搬去甘肃了。”

    “甘肃不够远。”冷面夫人道,“别再犯了朱门殇的错。”

    唐绝艳道:“派人跟上了,嘱咐过别死在四川。”

    冷面夫人道:“那只剩下唐飞了。他是远亲,却很干练,是人才,得用,但你也得多留心。”

    唐绝艳道:“绝艳明白。”

    冷面夫人又问:“青城那些人,你怎么看?”

    唐绝艳道:“沈玉倾不是绣花枕头,沈未辰是个学武奇才,只是两人都有心慈手软的毛病。朱门殇是国手,医术深不可测,有他制药,对唐门甚有帮助。这次内讧用了内坊不少药,尤其“五里雾中”全数告罄,许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小八是伴读,聪明机敏,但也就是个伴读,至于谢孤白……”

    冷面夫人道:“怎样?”

    唐绝艳道:“机变百出,长于谋划,精于计算,他才是床头捉刀人。没了他,沈玉倾就只是个好人,成不了大事。”

    冷面夫人闭目沉思,过了半晌,道:“留他下来。若是留不下来,”她睁开眼,目光如电,“杀了他。”

    唐绝艳点点头,道:“明白了。”

    冷面夫人道:“下去吧。”

    唐绝艳行了礼,离开了冷面夫人的房间。

    ※

    最后一个进入冷面夫人房里的,是唐惊才。

    “知道自己怎么输的吗?”冷面夫人问。

    唐惊才不语。

    “我把你许配给青城了。沈四爷虽然年纪大些,江湖上的名声很是风流,你不屈就。”

    “我不服!”唐惊才道,“二丫头有人帮!”

    “你没人帮?”冷面夫人道,“整个唐门上下全帮着你,这么好的局面都被你玩砸了。更别说你几年前就派人放出流言,说二丫头不是锦阳的种,先了几手,还输得这么难看。”

    “太婆不出来,我就拼着上去领军,把二丫头给捉了!”唐惊才道。

    “得,想骗谁?”冷面夫人道,“我让朱门殇去帮你们姐妹看病,二丫头跟他碰了几次面,你呢?闭门不出,就怕他们为了娶你反倒帮起二丫头是吧?仗着自己先了几手,不差这一步?你装了十几年,就没想过再骗他们一回?”

    “我没做错!那谢孤白可不好骗,沈玉倾也不是好美色的!”唐惊才道,“我要上前,只怕早被揭穿!”

    “你妹可是从朱门殇下的手,你就学不得?”冷面夫人道,“大意就大意,这么多理由?”

    唐惊才咬着嘴唇,过了半晌,又辩解道:“二丫头也没善用青城,她没杀朱门殇,也没联络青城,只是青城硬要帮她,才让我输了。”

    “两千卫军被两百青城人马挡下,你好意思说?”冷面夫人道,“就是轻敌罢了。你长她两岁,还早提防她,弄成这样,你不冤枉。”

    唐惊才犹豫了一会,这才不甘心地说一句:“是,我轻敌了,犯蠢。”

    “你怎么知道赢儿身世的?”

    “秋堂兄死后,卯叔常常借故来见唐赢,我起了疑,自个查的。”

    冷面夫人点点头:“利用嬴儿,假装与他情投意合,让少卯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唐赢铺路,把所有坏事都让少卯干了,你还是朵白牡丹,之后只要嫁给唐赢,明面上他当掌事,你背后操控,这个想法甚好。可惜了,你也输在这,知道你跟二丫头差在哪儿?”

    “太婆请说,惊才听着。”

    “器量。”冷面夫人道,“你还想着利用男人,她想靠的是自己。不是借男人的手去做,而是用自己的手去做。你想当吕后,绝艳却要当武曌,这就是器量的差别。”

    唐惊才叹了口气,道:“你跟太公本就偏爱她,开局便对我不利!”

    “胡说八道!”冷面夫人道,“你跟绝艳我们都一般疼爱,打小有哪样不公过?是你自己韬光养晦,不像二丫头这么出风头,明面上的继承人自然是她。爱装委屈,就别抱怨受委屈。”

    唐惊才只得道:“是……”

    “还有,为什么动你七叔公?”冷面夫人又问。

    “那是少卯叔安排的……”唐惊才答道,仍是一脸无辜模样。

    “前边刚抓到伪军,少卯才刚赶到,你七叔公不过走到唐飞堂里这点时间,杀手跟计谋都备好了?你真当太婆摔破脑袋了?”冷面夫人道,“起火时你最后到,那是预料到事败,先伏好杀手,又骗你七叔公绕个路,去唐飞那里,你趁着这时间跟少卯商议,这才抓了你七叔公,对吧?”

    唐惊才道:“太婆总是明察秋毫。当时刑堂已经抓到人犯,随时会把卯叔供出来,那可不成。”

    冷面夫人道:“我倒是看错了一点。我以为绝艳比你狠,现在看来,你比绝艳更狠。虽然伤了你七叔公可惜,但他年事已高,也该退休了。他儿子唐豪是个人才,功夫得他真传,就是有些冲动,这也是你七叔公传下的性格。唐门,是该换批新人物了。”她又问,“你怎么看出青城公子重情,把这消息告知了少卯?”

    唐惊才道:“我去见过他们一面,他们四人围坐在一起,开口也无尊卑,这不是寻常少主与客卿相处的模样。”

    “观察入微,甚好。”冷面夫人道,“记得我常说的,男人能干的事,女人能做得更好。你们姐妹俩比我年轻时美貌聪明,又有身份,我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你们也能。”

    她闭上眼,吸了口气,缓缓说道:“你们都是我的骄傲,比所有唐门男子都强。绝艳外放,强于斗外,适合当唐门的掌事,你内敛深沉,精于内斗,让你嫁去青城,不是让你过安生日子。”说到这,冷面夫人又停顿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

    “我要你拿下青城,将之并入唐门。”

    唐惊才的眼里彷佛有了光,敛衽行礼道:“惊才不会让太婆失望!”

    ※

    自从知道唐孤没死,唐绝就一直守在他病床前,等他醒来,为他递水,煮药,喂饭,每件事都亲力亲为。

    唐孤望着自己断掉的左臂,过了很久,叹了一口气,说道:“是该养生了。”

    “你嫂子想把卫堂交给豪儿打理,还得你多帮帮他。”唐绝背对着唐孤坐在炉火前,煽着风,为唐孤煮药。

    “这种事让下人来就好,这把年纪了,别劳碌。”唐孤仰头看着床顶,由于失血过多,他甚是虚弱,彷佛多说几个字就会喘不过气来似的。

    “有些活还是自己办才安心,交给旁人都信不过。”唐绝道,“小时候,你生病都是我煮药,多老也得帮你煮。”

    “除非煮不动了?”唐孤问。

    “是啊,煮不动了再说。”唐绝回答。

    唐孤翻过身,望着唐绝的背影,这一动,拉扯到断臂肌肉,甚是疼痛,但他忍着不出一声哀鸣,只是声音有些发颤:“下毒的人找着了?真是少卯?”

    “他自己承认了,是他没错,说是……看不惯你嫂子想把掌事的位置交给二丫头。他想扶锦阳上位,自己当摄政王。”唐绝叹了口气,“都是自家人,何苦为难。”

    唐孤望着唐绝的背影,许久没有说话。

    药壶发出“嘶嘶”的声响,像是有水滴落在壶上瞬间沸腾的声音,但药还没滚,水从哪来?

    唐孤没注意到这声响,伤势让他失去了往常的集中力,他望着唐绝的背影,过了会,又翻过身去。

    “卫堂交给豪儿吧,我没想法。”唐孤道,“是该换人了。”

    “嗯。”唐绝轻轻哼了一声。

    过了会,唐绝又轻轻唤道:“七弟。”

    “嗯?”

    “你嫂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唐门好。”

    “我知道。”

    唐孤缓缓闭上眼。彷佛到了此刻,过去的六十余年岁月才一股脑地压到他身上。

    外传、绝情

    当唐绝决定带翠环回家时,就知道一定会出事。

    他向来不怕事,怕事,就争不了掌事。他有野心,想成就一番大业,翠环定是最好的贤内助。

    他带着这样满满的自信,忍受兄弟的嘲笑与父亲唐焱的质问。

    “你要娶一个妓女?”唐焱紧皱着眉头,有不解,也有愤怒,“你丢得起这脸?”

    “算不得丢脸。”唐绝回答父亲,“漂亮女人用来睡,名门的女人用来攀关系,翠环有本事,会是孩儿的贤内助。”

    “什么本事?床上的本事?”他听到三弟唐寡的讪笑声。

    “她对孩儿有救命之恩。”唐绝道,“孩儿带她回来,是为唐门好。”

    “你脑袋被驴踢了,要个妓女帮忙?”唐绝听出父亲稍稍拉高了音量,唐焱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样已足够表明他的不悦,“唐门没人才了吗?”

    唐绝道:“人才总是不嫌多的。”

    “她最多只能做妾!”唐焱语气严厉,容不下丝毫商议的余地。

    “我不做妾。”翠环终于开口,“我只做正妻。”她昂首挺胸。这个大厅里的每个人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任何一个动动手指就能揉死十个八个像她这样的妓女,难道她看不出来父亲已经生气了吗?唐绝心想,然而翠环却没有一丝胆怯的模样。

    “若不让绝儿娶你,你又怎地?”唐焱问,“撒泼耍赖?大吵大闹?”

    翠环道:“他娶几个正妻,我就弄死几个。”

    这话唐绝在群芳楼听翠环说过,现在重又听到。唐绝听到哄堂大笑的声音,全都来自于他的兄弟——下任掌事的竞争者们。他们或许不是真觉得好笑,但嘲笑他,让他在父亲面前丢脸,总是对的。

    他听到大嫂问道:“你要怎么弄死?你功夫很好,见一个打死一个?”

    翠环摇摇头:“我不会武功。”

    听她这样说,大嫂更是笑得捂住肚子,模样甚是夸张。翠环走上前去,猛地一巴掌打向大嫂,旁观众人都惊呼了一声。

    大嫂姓郭,叫郭姿,是天星派掌门的女儿,武功虽不算上乘,但也不是弱女子。她见翠环挥手打来,眼捷手快,右手抓住她手腕,骂道:“叫你撒泼!”左掌便往翠环脸上甩了热辣辣的一记耳光,直打得翠环一个踉跄。她正得意于在丈夫面前削了二弟面子,还要再骂,忽觉嘴上一软,原来翠环趁着这一跌的势道,伸手捂住她嘴巴,不知将什么东西塞到她嘴里。此时她正要骂人,一个闭口音被噎住,喉头一紧,竟将那东西吞了下去。

    郭姿武功本就不高,又对翠环轻慢,竟被偷袭得手。唐门毒药最是危险,郭姿大惊失色,忙一把抓住翠环,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她又要打翠环,唐绝忙抢上拦阻,大哥唐灭也将媳妇拉开。郭姿又惊又怒,抓着唐灭急道:“她给我吃了毒药!她给我吃了毒药!”

    唐灭忙问妻子道:“你现在感觉怎样?”郭姿身子一歪,只觉头晕目眩,说道:“觉得头晕,冒冷汗……”唐灭更是惊恐,对着翠环喝问道:“你给她吃了什么?!”又转头问唐绝,“你给了她什么药?快说!”

    唐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也问翠环:“你给嫂子吃了什么?”

    翠环嘴角还挂着血迹,脸色平静,却不答话。唐灭伸手抓向翠环,这一下使了真功夫,就要暴起伤人。唐绝出手拦阻,喝道:“大哥,这是我媳妇!”两人在大厅中斗了起来。

    唐灭骂道:“她对你嫂子下毒!”其余人早围了上去,有人喊大夫,有人忙着倒水,更多人围在大姑奶奶身边照顾,场面乱成一团。郭姿退到厅角,伸手不停挖自己喉咙催吐,却只呕出几口酸水,哪有什么药丸?

    只听唐焱沉声喝道:“这都乱成什么样了,还不住手!”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每个人听得分明,唐绝唐灭这才罢手。唐灭道:“爹,这贼婆娘要害你媳妇!”。

    唐焱看向翠环。

    “不过是枚仙渣片罢了。”翠环缓缓说着,“没听过仙渣吃死人的。”她又转头对郭姿说道,“我这样杀人,你瞧着行不?”

    郭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牙切齿,作不得声。

    唐焱微微一笑,转头问唐绝:“你哪找来的这娘们?”

    “孩儿正要向爹爹禀告。”唐绝微笑。他早知道,爹会喜欢这个媳妇的。

    之后,这婚事就定下了。没有广发喜帖,没有婚礼喜宴,甚至连黄道吉日都没选,唐绝在几个长辈面前让翠环奉了茶,喊了唐焱一声“爹”,就当婚礼完毕。说到底,这不是个体面事,唐门上下都不想张扬。

    唯一来观礼的只有唐孤,这一年他十五岁。但他也没有准时到场,等到翠环喊完爹,他这才走进大厅,唐焱注意到他的手指关节处擦破了皮,上头还有血迹。

    “在你哥大喜之日闹事?”唐焱当着长辈的面严厉责备唐孤,“你搞什么鬼?”

    “贾堂哥说二哥娶了个婊子,我教他要有礼貌。”唐孤冷冷说道,“嫂子进了唐门,就有名分,有了名分,就有尊卑,唐门是有规矩的地方。”

    唐绝给了唐孤一个感激的眼神。所有兄弟中,唯有唐孤跟他最亲。

    唐贾被打断下巴和七根骨头,养了三个月的伤才能下床,此后讲话含糊不清。唐孤先背他去找大夫,这才赶回参加婚礼。

    那之后,再没人敢骂翠环“妓女”,起码不敢当着唐绝夫妻跟唐孤的面骂。

    新婚夜里,翠环第一次向唐绝要东西。“帮我找些书来。”翠环说,“我书读得少,识字不多,你教我识字。”

    “书读得不多就这么泼,让你多读点书,还不上天了?”唐绝笑道。

    “我要在天上,你也不会在地上。”翠环道,“你去找爹商量,帮我弄个差事。”

    “你要什么差事?”唐孤讶异,“你帮我处理刑堂不就得了?”

    翠环皱起眉头:“不够。”

    唐绝道:“唐门向来不让女人管事,有见识有关系的夫人都是在丈夫背后帮衬。这不是我不帮,父亲不会答应的。”

    翠环想了想,说道:“那等吧。”

    唐绝知道翠环说“等”是什么意思。新婚之夜,这老婆全无半点旖旎风情,反倒说起公事来,唐绝想起婚礼如此简陋,不由得伸手轻抚她头发,说道:“今日大婚,委屈你了。”

    翠环摇头道:“那都是虚的,无关紧要。”她站起身,替唐绝宽衣,唐绝吹熄了蜡烛。

    第二天一早,唐绝去向唐孤道谢。他这个兄弟与其他兄弟不同,是四房所生,母亲早死,没人帮衬,也不爱出风头,对掌事毫无兴趣。唐孤才十五,正当年轻气盛,把多余的精力都花在练武上,早上练武,下午练武,晚上点了灯继续练武。唐绝去见他时,他正在练拳,把一套破风爪法反反复复打了五六遍,唐绝看着他打了一个多时辰,直累得满身大汗,才把水跟汗巾递给他:“别急着喝水,歇口气再喝。”

    “知道。”兄弟俩并肩坐在石上,唐孤喘了几口气,问,“二哥,你真喜欢二嫂?”他向来直接,从不拐弯抹角,问完也不等唐绝回答,仰头对着水壶牛饮起来。喝着喝着,忽地“噗”的一声,把一口水呛出来,他连连咳了几声,一脸恶心地问:“这水里加了什么?一股骚味!”

    “我找大夫帮你调的补气方子,贵得很,让你糟蹋了。”唐绝惋惜道。

    唐孤露出嫌恶的表情:“你自个喝过没?又臭又腥!”

    唐绝道:“你喝不惯,加点糖就是。”

    “不用!”唐孤把一壶药水喝了干净,又说,“大娘不喜欢嫂子,你若不是真喜欢她,娶她进门可乐坏大哥了。”

    “谁笑到最后还说不定呢。”唐绝笑道,“你没瞧那天她怎么戏弄大嫂的?”

    “说了半天,你还没答我的话。”唐孤从一旁口袋中取出铁蒺藜,对着木桩射了出去,“夺”的一声,距离木桩中心差着寸许。唐门的功夫,只有暗器这一项唐孤学得最差,盖因击射暗器需要手腕灵活柔软,唐孤练了太多外门硬功,一双铁掌能劈砖折木,反倒不利于练习暗器。

    唐绝也从袖袋里取出一枚金钱镖掷出,正中木桩中心。

    “只要她能帮我扳倒大哥,我就喜欢。至于女人,多的是。”唐绝这样回答。

    翠环没让唐绝失望,唐绝所有公务她都能打点得清楚明白,唐灭的所有失误都被她一一揭穿,不过两年,这个二少爷的笑柄反倒成了大少爷的恶梦。

    到得这年上,翠环等着了她的机会。金羽山庄欠了三年钱粮,唐门派了使者催讨,却被绑在山上,唐门又派使者追究,仍是渺无回音。这算是反了,唐焱勃然大怒,着令唐绝带人剿灭。金羽山庄在黔北的困龙山,只是个三四百人的小门派,然而困龙山地形险恶,易守难攻,山庄中人又精于箭术,正面进攻易中埋伏。唐绝看着地形图,一时无计可施,忖度着或许要召集两三千名弟子方可打下困龙山,这可不是小调度,只得问问翠环的意思。

    “要反,绑使者干嘛?把人头送回唐门示威恫吓才是。金羽山庄不过三四百人的小门派,也没联络周围门派,事前全无消息,何况黔北去年闹旱灾,山上未必有存粮,说反就反,岂有此理?定是被催逼得急了,一时束手无策,只得绑了使者。眼下还没伤亡,你要带人攻山,那才是非反不可。”翠环说道。

    唐绝反复思索,觉得翠环说得甚是有理,问道:“你看怎么办?”

    翠环道:“你领兵过去只会吓坏他们,让我去吧。”

    让一个不会武功的唐门二少奶奶深入敌营?唐绝道:“要也是我去,怎会是你?再说,他们要是绑你当人质怎么办?”

    “我不会武功,他们能放心。”翠环道,“我带颗死药过去。他们若想挟持我,我便自尽,到时你就攻山吧。”

    这是奇险之计,但如果成功了,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解决金羽山庄的麻烦,这是极大的功劳。

    唐绝拒绝了。

    “我再派使者劝降。”唐绝道,“你是二少奶奶,不能冒这种险。”

    “使者有用,第二回派去的使者早回来了。他们骑虎难下,正担心害怕着,不是说话有分量的,他们不会信。”

    唐绝还是觉得危险,终究没答应。

    第二天一早,唐绝发现翠环不告而别,连忙派人通知金羽山庄附近派门到困龙山下集合,自己领了唐门菁英,快马加鞭驰援。

    等到了困龙山,只见翠环绑着一名老人,领着四名被释放的俘虏下山来。唐绝大喜,急忙策马迎上,问道:“怎么回事?”

    翠环道:“山庄连着几年欠收,又遇旱灾,实在缴不出钱粮。使者把话说死,老庄主一时情急犯糊涂,抓了人,又不知怎么处置,现在来领罪。”

    一行人回到唐门,唐焱也没想到这事竟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惊喜之余不免得意忘形,大笑道:“既然是使者无礼,老庄主也犯糊涂,放了吧!这三年钱粮先欠着,之后宽裕了再还。”

    翠环却道:“爹,这不妥。”

    “喔?”唐焱讶异问道,“怎么?”

    “绑使者就能拖欠钱粮,不叫别的派门有样学样?以后唐门怎么统领川黔门派?”翠环说道,“老庄主要问斩,才能绝仿效。至于钱粮,之前没免,也不能因这事拖欠,非收不可。”

    一旁的唐灭正眼红唐绝功劳,见翠环指正父亲,立刻喝道:“你杀了老庄主,别的派门瞧了,只道我们不近人情,不是让底下人心冷?”

    唐焱皱起眉头,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翠环道:“用劳务代替钱粮。挑选山庄精于箭术的弟子去甘肃,与那边的巧匠一起研制改良唐门的袖箭,若制成,便免去他们七年钱粮,这样才妥当。”

    唐焱看着翠环,过了半晌才道:“照你说的做。”说完,他闭上眼,又问,“你立了功劳,想讨什么赏?”

    翠环道:“媳妇想当刑堂副掌。”

    此言一出,不只唐灭,一众唐门兄弟都闹腾起来,直骂翠环异想天开。老三唐寡也道:“爹,让女人管事,遭人笑话!”

    翠环缓缓道:“衡山可没少出过女掌门。”

    唐寡骂道:“这里是四川!你想去湖南当尼姑,走错地方了!”

    唐焱挥手制止儿子们继续吵闹,又看向翠环,缓缓摇头。众人都以为他拒绝翠环时,他又说道:“太快了,先从刑堂师爷干起,辅佐绝儿。”

    唐绝挽起翠环的手,道:“媳妇,以后刑堂事务,有劳指教了。”他虽笑着,只是不知为何,竟有点希望父亲不要答应翠环。

    翠环说过,无论唐绝纳多少妾,她都不问,她确实信守承诺,但有个条件,除她之外,所有妾室不能有子嗣。唐绝一直等到第三年翠环怀孕时,才纳了府里一个叫绣凤的丫鬟作妾,一来是因为掌事之位未定,刑堂还有许多事要烦,二来也是顾着翠环的心情。

    他始终有些怕这个妻子。

    唐锦阳出世后,唐门又出了件大事。唐寡到衡山公办时看上一位名妓。衡山青楼名妓非同一般,非世家公子难以亲近,与翠环这种妓女不是一个身份地位。只是这名妓女竟也被丐帮彭家某个嫡系看上,两边同时下聘,争风吃醋互不相让,那妓女生性胆怯,只怕选了一方开罪另一方,只能拖延。唐寡盛怒之下竟发了仇名状,要与那彭家嫡系分生死。

    这可是惊天大事,彭家虽然只是丐帮底下一个门派,但开枝散叶,势力庞大,比嵩山不遑多让,两家仇杀三代,那不得闹个尸横遍野?

    唐焱暴怒非常,压下了仇名状,又派了与唐寡相善的唐灭去劝。唐灭苦劝不果,眼看事情就要闹得不可开交,翠环刚生下唐锦阳两天,月子都没坐,即刻领着人马日夜兼程前往衡山。

    她抵达湖南后,假意协助唐寡,先设局将他抓住,又派人擒下妓女,招来了彭家嫡系,当着两人的面问了三次妓女要选谁。妓女惶恐不敢回答,她割了妓女的头,派人将唐寡押回唐门,自己上衡山自请妄杀之罪。

    当时的衡山掌门得知事情始末,并没有追究翠环杀人之罪,毕竟同为九大家,这事追究起来也是麻烦。她只让翠环立下毒誓,终身不得踏入衡山地界。

    这之后,翠环当上了刑堂副掌,唐门上下对她没有鄙视,只有敬畏,唐灭、唐寡一派更将她视为比唐绝更重要的首敌。

    也就在这一年,唐绝纳了第二个小妾。她叫温夷,人如其名,总是温温的。温家是唐门药商之一,温夷这年才十八岁,想多见世面,吵着要陪父亲送药到唐门。温父拗不过女儿,趁着送药时带她进唐门,碰着了唐绝。

    他们几乎是一见钟情。她身上有与翠环全然相反的特质,翠环到了唐门才认得字,温夷却是自幼饱读诗书,翠环咄咄逼人,温夷却总是轻声细语。唐绝自命风流,在长笛上下过不少苦工,温夷善琴,笛不能调音,琴却能迎合。

    至于翠环,如果刑堂的惊堂木也算乐器的话,她倒是个中好手……

    以唐门二少爷的身份,要娶一名大户千金,只要一句话就够,但唐绝仍礼遇备至,亲自登门拜访,与温夷说话谈心,吟诗作对,又带温夷遍访蜀中名山妙水,直至温夷含羞点头,方才将她迎入唐门。

    娶了温夷后,唐绝便把所有精神都放在这小妾身上,与她吟诗唱和,弹琴喝酒,每日风花雪月,日子好不快活。至于刑堂的事,翠环一个人就能解决,有没有他早已无所谓。

    某日,唐绝喝得烂醉,过了申时才起。他一走到客厅,就看到唐孤正在等他。

    “早过卯时了。”唐孤道,“以前不见你这么晚起。”

    “什么事你嫂子都张罗了,用不着我。”唐绝笑问,“吃过早饭没?我让温娘炒两盘小菜,她手艺可好了。”

    “你多久没见锦阳了?”唐孤问。唐绝皱起眉头:“嫂子要你叫我回去?”

    “嫂子没让我来,是我自己来的。前两天,她安排我进了卫堂。”唐孤道,“那是五哥的地方。”

    唐绝点点头,道:“以前是六弟帮着大哥,四弟帮着三弟,五弟谁也不帮。她现在是副掌,她让你跟老五多亲近,搞好关系,也是深谋远虑。”

    唐孤摇头道:“嫂子是要我找五哥的漏,助她上位。”

    唐绝一愣。唐孤重情,虽然兄弟中与自己最好,但要他算计兄弟……

    “嫂子说,他们不会提防我,才会在我面前出错。”唐孤倒了茶,接着道,“衡山那件事后,三哥没指望了。嫂子拉拢四哥,三哥反倒投靠大哥去。”

    “爹还正当壮年,操烦这些太早。”唐绝道,“我瞧你三个哥哥也不是你嫂子的对手。”

    “二哥,去看看锦阳。”唐孤道,“他快连爹都不会喊了。”

    唐绝默然。

    当天下午他去见了儿子。翠环去了刑堂公办,奶娘把小少爷抱给唐绝,唐绝搂在怀里,唐锦阳叫了几声爹,唐绝欣喜之下把孩子抱高,不料唐锦阳却怕得哭起来,他手忙脚乱也哄不乖,只得让奶娘抱回去,颇觉气闷。过了会,翠环回来,见着他也没讶异,只问几时来的。

    “吃过午饭就来了。”唐绝道,“孩子怕高。”

    翠环道:“要不,抱过去玩几天?”

    唐绝点点头。

    翠环又问:“多久没去绣凤那了?”

    唐绝问:“怎么了?”

    翠环道:“不喜欢人家,趁着年轻送走,养成妒妇,只是给家里添乱。”

    唐绝点头道:“我会安排。”

    翠环又说:“时不时到刑堂走走。爹还不知道你偷懒,别让大哥钻了空子。”

    唐绝问:“还有别的话吗?”

    翠环想了想,道:“没了。”

    “要不,我今晚留在这过夜吧。”唐绝说道。

    “好啊。”翠环点头,既无欣喜,也无厌恶,一如既往。

    当天夜里,唐绝在翠环身侧辗转难眠,爬起来,看着窗外月光,只觉一片清冷。

    “睡不着?要去温娘那睡吗?”

    他回头,看见翠环也醒了。他在稀微的月光下凝望着翠环,除了一身如月色清冷的亵衣,看不清面容。

    翠环披了件袍子下床,顺手也替他披了一件。似乎有些暖了,唐绝想着,看见翠环掌了灯,就着灯火望着他,问:“有心事?”

    一张顶多只算中人之姿的脸,单薄的身材……唐绝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在意这个女人,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嫁进唐门,就为了夺权?”

    “你娶我回来?难道不是为这个?”翠环反问。

    唐绝一时语塞。

    翠环淡淡道:“你想管事,我让你管,你想当掌事,我帮你抢。我不是看上你英俊人品,你也不是看上我貌美如花,我们都有想法。你若改变主意,不想当掌事,也得知会我一声。”

    “我若真不想当了呢?”唐绝问,“怎么办?”

    翠环道:“让七弟当吧。他脾气虽暴,还是听你话的。”

    唐绝又道:“如果我也不想让老七当,我就不想管事,又怎地?”

    翠环道:“唐门里总有你看得上的人选,挑一个。”

    “没有。”唐绝问,“我就是不想你管事,又如何?”

    “又不是小孩子了。”翠环道,“别跟锦阳一样,学不好字就怄气。”

    唐绝一愣,良久,忽地哈哈大笑。他终于明白自己长久以来的抑郁所为何来。他只是希望这个女人臣服于自己,希望自己赢过她,可这又如何?比不上她的男人多了去,也没谁征服了这女子,她终究成了自己妻子。至于爱不爱她,为不为她所爱,他已经找到温夷,他的温柔手段,风花雪月谈情说爱,不也一样施展?就像翠环说的,他又何必怄气?

    翠环看着他笑,“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打从来到唐门后,他就没再见过翠环笑。他想起在群芳楼时,翠环还是那个爱笑的翠环时的模样,那时自己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仍将性命交托在她手上。

    第二天,唐绝卯时便起,梳洗后便到刑堂办公。下午,唐绝把唐锦阳抱回温夷房里,温夷很喜欢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又教他识字又教他吟诗,可唐锦阳资质鲁钝,学得极慢。有时唐绝回来见着了,忍不住嘀咕两句,孩子被骂哭,温夷只得不断哄他。过了一个月,唐锦阳说想娘,唐绝又把他送回翠环那。

    那晚,温夷忽地抱住唐绝,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想要个孩子。”

    唐绝倏然一惊。

    “说好不生孩子。”唐绝道,“你不能生。”

    温夷咬着嘴唇,没有多说什么。

    若是绣凤,只要这句话便足以将她赶出去,但他终究爱着这个女人,差的只是正妻与妾的名分,差的也只是个孩子。

    就这样,日复一日,三年过去了。这几年,唐门争嫡已近底定,唐孤当了卫堂的副堂主,兵卫两堂虽然还是老一辈把持,但唐孤拿下卫堂只是时间问题。翠环升任了工堂堂主。至于其他弟兄,老五被调去守边防,老三依然不得势,只剩下管账房的大哥,唐绝已有把握,只等翠环那边确定消息,这件事后,唐门的下一任掌事便是他了。

    某日,温夷脸色苍白,用了早餐后就吐,唐绝说要请大夫,温夷连忙拒绝。唐绝本想留下陪她,温夷也说不用,催促着他去刑堂办公。

    当天下午,他办完公事,担心温夷,早了一个时辰回去,却看见家里的大夫从房里走出,温夷不住嘱咐,那大夫连连点头,哈腰鞠躬。唐绝心中起疑,假作不知,进屋问温夷道:“你身体好些了吗?要不要替你找个大夫?”

    温夷佯笑道:“我请了李大夫看过,他说没事。”

    唐绝皱起眉头,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

    “你该不是有喜了吧?”

    温夷脸色惨白,跌坐在地:“别让姐姐知道这事……”

    唐绝坐在桌旁,紧按额头,这事怎么可能不让翠环知道?自己明明很小心,温夷定是骗了自己,这才受孕。

    “这孩子不能留。”唐绝道,“你会没命。”

    “那是你儿子!”温夷哭道,“我就想跟你生个儿子,女儿也行!就一个,一个就够了!”

    唐绝心中一动,他又何尝不想多个儿子?但他知道,瞒住翠环,只会更不利。

    “我向你姐姐求情,看她愿不愿意留下这孩子。”

    温夷大惊失色,说道:“姐姐会杀了我们母子!”

    唐绝苦笑:“你不懂你姐姐,瞒着她,你更要死。”

    温夷道:“那我跟你去!我去求姐姐!这孩子不会跟他儿子争!”

    要保住这孩子,求情绝对没个屁用,唐绝心里明白,所以他没带着温夷去。自己虽然深爱这个女人,但她太笨拙,那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在翠环面前只是全然无用的虚文。

    只是这辈子跟妻子说话,可从没像今天这般忐忑过。

    翠环皱起了眉头。唐绝试图从她眼神里看出什么,但翠环并没有表露出讶异或愤怒的神情,倒像是有些责备。

    “怎么这么容易被骗?还是你也算计好了?”翠环问。

    “骗了你,能保住这孩子?生杀还不是由你。”唐绝道,“这事我们说好的,我都听你的。”

    “我若说不能留呢?”翠环问,“你就不要这孩子了?”

    “得心疼,温娘也会跟我拼命。我保证,这孩子不会跟锦阳争嫡。”唐绝道,“温娘不懂心机,她斗不过你。”

    “唐门传贤不传嫡。锦阳五岁了,你也看出了,这孩子……是个笨蛋。”

    唐绝苦笑道:“也不知是像你多点还是像我多点。”

    “既然是笨蛋,肯定离你近些,离我远些。”翠环陷入沉思,过了半晌,说道,“我想过杀子留母,也想过杀母留子,都不好。你真心喜欢温娘,舍不得,杀子,温娘带着恨,也难对你真心。若是早些年,我定然两个都杀了,只是这些年事多,我也不想再生了,他若比锦阳更像你些,会是个聪明孩子,兴许还能继承你衣钵。只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妾室生子。”

    唐绝知道,一旦有了孩子,心就不定,每个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好,自己几个亲兄弟尚且斗得如此厉害,异母兄弟又有几个能像唐孤跟自己一般亲?乱从自家起,便要分心,翠环不想把心力放在这。

    “留着吧。”翠环道,“争嫡没锦阳的事,若温娘安安分分,孩子聪明伶俐,长大后嘱咐他留条生路给锦阳,也就够了。”

    至此,唐绝心中大石总算落了地。

    接着,翠环又道:“讲正事,大哥管的账房果然不干净。”

    唐绝“喔?”了一声,问道:“弄得到账本吗?”

    翠环摇头道:“这事不容易。我收买了他府里几个手下,想手抄一份副本出来,只要找到假账目,再找商家核实,就能致他死地。可他滴水不漏,连账本在哪都不知道。”

    唐绝道:“你都查到这份上了,总有办法。”

    翠环道:“再等几天消息看看。”

    唐绝微笑,今天的好消息简直多到自己承受不起,温娘有孕,翠环也不追究,掌事的位置也几乎是囊中物。

    他回到房里,跟温夷说了翠环的决定,温夷喜得要飞起来似的,忙说要向姐姐道谢。唐绝笑道:“谢什么,不杀之恩吗?”

    温夷神色一变,问道:“姐姐不会改主意吧?”

    唐绝将她抱入怀中,笑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翠环可不想生第二个。”

    一个精明干练,能解决所有事的妻子,一个美貌贴心,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妾室,又是九大家掌门,随便哪一样都足以让人夸耀一生,自己兼而有之,天底下还有谁比自己更幸运?

    唐绝简直感激当年在抚州暗算他的夜榜杀手,想要为他立个长生牌位。当然更要感谢那个派他行刺的幕后主使,虽然他大概猜到,八九不离十,不是大哥便是三弟。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此后每隔几天,温夷都会去向翠环请安,一来是表示自己无二心,二来也是拉近关系,毕竟自己有了孩子后,时时刻刻都得小心这姐姐。

    翠环总是不冷不热地招呼着,连嘘寒问暖都懒,通常只是教她小心养胎,此外别无他话。

    一天,温夷照例到翠环房中问安,却不见翠环,她等了会,见桌上有本摊开的书,是一本手抄的账本。她是商户出身,一眼便看出里头有问题,她细细核对了下,有几笔亏空都给巧立名目遮掩去了。她知道丈夫与大哥斗得甚急,这账本能置大哥于死地。

    她听到脚步声,连忙把账本翻回原来的页数,见到翠环进来,问了安。翠环不冷不热地关心几句就让她离开。

    夜里,唐绝神色欣然,温夷问什么事开心,唐绝笑道:“大哥完了。”又道,“你明天不用去找翠环问安了,她要出门。”

    “去哪?”温夷问。

    “你管这些干嘛?”唐绝一把抱住温夷,笑道,“等孩子出世了,我们好好栽培,指不定是下下任掌事呢。”

    温夷笑得有些勉强。

    第二天一早,一辆马车驶出了唐门的十三进大院。马车刚出灌县,就有二十余匹快马追上。

    马车见有追兵,奔得更急,但马车终究不如马快,逃不到一刻便被马匹团团围住。那二十余匹马围着马车兜圈似的打转,光天化日下,马上人均劲装蒙面。马夫大喊道:“这是唐门的车,哪来不要命的马贼敢劫唐门的车,不怕被灭门吗?!”

    当中一人吹了声口哨,三匹马,三个人,也不打招呼,拔刀便向马车冲去。那马夫喊道:“你们不要命了吗?这是唐门的车!”才刚说完,劫匪一刀劈下,将马夫斩落在地。三人从马上跃起,落在车厢前,当中一人钻了进去,那马车顿时剧烈摇晃起来,过了会,再不见动静。

    余下两人面面相觑,为首的马匪也觉讶异,点了点头,两人也钻了进去。这次与之前相同,马车剧烈摇晃,只是多了几声男子的惨叫声,又一会,两具尸体被扔了出来。

    此时马匪已知车中藏有高手,带头的那人又吹一声哨,余下的二十余匹马围着马车转,左右两侧各有两人冲锋,挥刀戳向车窗,里头人要是闪躲不及,就要多几个透明窟窿。

    四人拔出刀来,刀上却无血,正讶异间,从车窗里探出一只手来,抓住一名劫匪,将他从马上扯到车窗前。那人身材高大,四肢都卡在窗外不能施展,只是不住摇晃舞动,那马车又晃了几下,那人惨叫一声,两眼一翻,缓缓跌落,心窝处一个深凹的拳印。

    为首的马匪勃然色变,他已经知道车上是谁了,唐门兄弟中,只有一人有这样的功力。

    一名青年从车上走出,虎背熊腰,一身肌肉精壮结实,却不是唐孤是谁?

    “大哥,别遮掩了!”唐孤道,“你要的账本在我手上!你想杀了兄弟,再夺账本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为首的蒙面人道,“杀人劫财,就这么简单!”他抽出刀来,显是要蛮干了。

    “二嫂说,如果你要账本,就把账本还你!”唐孤说着,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账簿,丢到马匪面前。为首的马匪翻身下马,拾起账簿观看,刚翻了几页就把账本丢在地上,怒吼道:“这是假的!”

    唐孤道:“本来就是假的!真账本嫂子一直没搞到,没法在爹面前告你状,所以才弄了这一出以假乱真!你以为嫂子有了副本,要去查账,你怕事发,中途拦截!”

    事已至此,唐灭不再掩饰,一把扯下面罩,说道:“原来如此!那又怎样?没有账本,你能奈我何?”

    唐孤道:“我这就回告爹爹,让爹来查你的帐!”

    唐灭道:“那你也要回得去!你功夫好,好得过这二十几人?”

    说话间,灌县方向忽地尘沙飞扬,约有百余骑卫军直奔而来,为首者正是唐绝。只听他高声喊道:“爹,你没事吧?!”

    “爹?”唐灭一愣,看向马车。

    马车里走出一人,正是唐焱。

    ※

    唐绝面色凝重,就在几天前,他还是天底下最幸运的男人。

    “我是试了她,但她若不动歹念,不过让爹跟七弟白跑一趟。”

    翠环说着,脸上既无怨恨,也无怒意,毕竟她已大获全胜。

    “她肚里还有我儿子!”唐绝低头,“她是我最爱的女人!”

    “如果这不是我设的局,死的就是我了。”翠环道,“我早说了,当了母亲,就想为儿子多争些。”

    唐绝想说,她以后不敢了,但他知道这辩解很愚蠢。

    “你处置吧,不用杀她。”翠环道。

    唐绝讶异,他没想到翠环如此宽宏大量。

    “这事只有你、我、七弟知道,只要说温娘跟我们共谋,大哥也搞不清底细,没人知道她干的事。”

    “以后你会是唐门掌事,我会是掌门夫人。没有你,没有我,咱们都走不到今天这地位,以后,我们还要继续走下去。”

    “你是我丈夫,我不能让我丈夫杀他最爱的女人。”

    “我只有一个条件。”

    唐绝忙问:“什么条件?”

    “以后要忙的事更多,让她别来请安,耽误时间。”翠环道,“各过各的,挺好的不是?”

    唐绝大笑,快步走向温娘房间。

    还是过去了,运气还是在自己这边,或许他跟翠环之间没有爱情,但不代表他们不能相互依托。

    到底是翠环靠着他的身份登上权力顶峰,抑或是他依靠翠环的能力当上唐门掌事,都无所谓,他们彼此寄生,相互吸食对方,谁也少不了谁。

    唐绝来到温娘屋外,灯没亮。他突然生出强烈的不安,快步抢上,推开房门。

    他看到温夷倒在地上,一股黑血从她双腿间汩汩流出,他大声呼救,点起灯,扶起温夷,哭着问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到温夷手上的药瓶,拿起来嗅了一下,是“寸草不生”,最烈的死药之一。

    她整罐都吃下去了。

    他紧抱着温夷,哭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温夷张开眼,虚弱地说:“我听到……姐姐没事……就知道……我完了……”她摸着唐绝的脸颊,“我真的……好怕……我怕……姐姐又想……生孩子了,那她……会不会反悔……会不会……杀我孩子?我真的好怕……好怕……”

    唐绝没有辩解,此刻替翠环辩解又有什么意思?温夷终究不懂翠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了解翠环?

    “我不想……让孩子跟我……死……死在你手上……这样……你……会……会……难过一辈子……只好……”

    她两眼失焦,想再说点什么,却再也说不出口。唐绝握着她的手,等着怀中的身躯渐渐冰冷,血迹弥漫到自己脚下。

    灯火忽灭。

    温夷死后,翠环立刻宣布了温夷的罪行,并说是唐绝亲手处决了温夷。

    既然已经救不活了,就让她死得更有价值一点,让唐门中人知道,唐绝夫妻的手段是多么公正又狠辣。

    唐绝看着温夷跟他未出世的孩子一起下葬,眼中已无泪。

    翠环陪着他。

    当最后一抔土盖上时,翠环挽住了他的手。

    “再生一个吧,总不会两个都是笨蛋。”

    唐绝点点头,与翠环并肩离去。

    ※

    几年后,唐焱病重,将唐绝叫来床前,要立他当掌事。

    唐绝摇摇头,对父亲说道:“爹,您要是想要唐门未来几十年平平安安,风调雨顺,你就立我当掌事,我能保唐门一方安宁。但若你希望唐门能与群雄竞逐,在昆仑共议上号令天下,你就该让翠环掌事。”

    唐焱眼中放出光芒,问道:“她……能吗?”

    “她办不到,唐门就再没人能办到了。”

    “她是外姓,出身又低,只怕叔伯弟兄们不服。”

    “这事,交给孩儿跟翠环烦恼就好。”

    唐绝看着唐焱,父子俩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