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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崆穴来风(中)

    炉火噼啪作响,悬在上头的羊被烤得金黄,油脂渗出,滴在火上,“嘶嘶”几声,肉香顿时弥漫整个屋子。

    周围环伺着二十几双眼睛,李景风挨个数去,一共二十三人,前后错落,以屋角为中心,呈扇形将己方四人包围,在这二十步见方的小屋里,几乎肩挨着肩了。

    齐子概就站在火炉旁,剑眉横飞,双唇紧抿,宛如一尊巍然不可侵犯的神像。距离他最近的是村长卓新,两人相距不过一两步,卓新那双原本慈和的眼睛此刻正如饿狼般盯视着齐子概。

    胡净直到此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脸色惨白,颤着声问:“三……三……爷……”他虽极力压抑,仍禁不住牙关打战,这二十余人的阵仗当真唬住他了。

    诸葛然举起拐杖,将杖尾置在左掌上端详,又在掌中轻轻转了转,眯眼噘嘴,测试地面是否牢固般敲了两下,“咚咚”的敲击声回荡在屋里。他拿拐杖指向屋角,对李景风说道:“我们躲那去。”说完也不管其他人,一跛一跛地往屋角走去。李景风心中忐忑,又担忧齐子概,虽听到诸葛然吩咐,眼光不敢稍离,正自全神戒备,头上忽地挨了一记,心下大骇,难道身后有人偷袭?他忙转身后退,这才见着满脸不耐烦的诸葛然。

    “你是鸡吗?”诸葛然骂道,“听不懂人话?”

    李景风不知道听不懂人话跟鸡有什么关系,但他想诸葛然身材矮小,又有残疾,此刻比齐三爷更危险,于是两眼盯着众人,一步步退往墙角。胡净见状,也缓缓往墙角退去,唯有齐子概仍站在原地,宛如铁铸,丝毫未动。

    火光摇曳,卓新手缓缓摸上腰间。他穿着一件厚重棉袄,李景风见底下藏着一捆长鞭,黑漆漆,油亮油亮,正要开口示警,卓新猛喊一声,手一抖,一条黑溜溜银亮亮的事物飞出,犹如出洞的惊蛇,连窜带卷,往齐子概脸上咬去。

    可他喊的那声“杀”还没叫出声来,齐子概已飞起一记穿心腿。这脚看似简单,却起得无影,快得无踪,直直踢中卓新胸口,将他踢飞出去。卓新张大嘴巴喊出来的不是原本要喊的“杀”字,反倒是“啊”的一声惨呼,他虽受伤,长鞭仍未脱手,鞭尾倒卷,向齐子概脸颊拍去。齐子概抓住鞭尾,奋力一扯,卓新身子犹在半空,被他扯了过去。

    与此同时,周围众人一并涌上。莎娜的丈夫库图打背上抽出一柄断头刀,足有两尺长;貌似忠厚的大叔甩散盘发,粗长的辫子尾端系着支明晃晃的钢镖;纯朴的牧汉没用兵器,却将一双铁拳挥得虎虎生风;慈祥的大妈从袜里取出两只峨眉刺,李景风心想,她用的是跟沈姑娘一般的兵器。

    齐子概手握长鞭,将卓新扯将过来,一拳挥去。卓新吃了亏,知他功力通神,只得撤手后退。齐子概倒甩长鞭,打向一名短剑杀手。那人见长鞭卷来,挥剑去挡,鞭头倒卷过来,勒住他脖子。此时局面险恶,不容留手,齐子概奋力一扯,那人凸眼伸舌,被活活勒死。

    刹那之间,刀、短剑、短棍、匕首、峨眉刺,还有几种李景风叫不出名字的兵器纷纷往齐子概身上招呼。屋中狭小,腾挪不易,齐子概放开鞭子,脚踏罡步,走前钻后,肘击膝顶,拳打脚踢,场面乱成一团。

    此时李景风也看出这二十余人俱是好手,即便不如饶刀把子,比起祈威和老癞皮等人也不遑多让。小屋中挤了这些人,兵器贴肉交错,李景风瞧得胆战心惊,虽知齐三爷功力通神,仍不由得担忧起来。

    这二十余人也各自惊骇,齐子概武功之高,生平未见。一双鸳鸯子午钺刚在他眼前弄影,齐子概肩一沉,侧身撞去,那人“哇”的一声摔倒在地。一支甩手镖自后飞来,齐子概头也不回,顺手接过,向前一掷,那使子午钺的正要起身,胸口一痛,一道血箭冲着房梁窜上,下起哗啦啦一阵血雨,溅满墙角,洒在正烤着的羊肉上。

    齐子概再杀一人,还未喘息,左边一把匕首,右边两只峨眉刺同时袭来。库图就地滚来,将刀子舞成一团银光,原来是使地堂刀的好手。齐子概屈起右肘格开峨眉刺,后退一步,左手一记甩掌拍下匕首,趁势入怀,右肘一记贴山靠,正中那婆娘胸口,“喀啦啦”几声响,那婆娘肋骨插入心肺,齐子概贴着她身体,左拳击在她小腹上,将她打飞出去。

    其实只这一靠,那女子便已身亡,齐子概将她击飞,不过是阻挡后面杀上的人马。此时库图挥刀砍他下盘,齐子概纵身后退,忽听李景风喊了一声“小心!”,背后风声响动,齐子概一弯腰,刀光险险从他头顶扫过,削落几片发丝。齐子概左足向后飞起,一记蝎尾脚正中后面那人面门,把那人下巴牙齿连同面骨踢个粉碎,摔倒在地。

    这一耽搁,库图又追了上来。地堂刀专砍下三路,若双足受伤,这般环境下影响甚剧。前后右方都有兵器,齐子盖猱身撞向左方一名使拳壮汉,那壮汉见他撞来,左肘右拳,肘击面门,拳打小腹。齐子概若要闪避,非要挨上库图一刀不可,索性吃他一拳,见他手肘向自己面门敲来,猛吸一口气,低头去撞那手肘。

    手肘撞上额头,那人“哇”的一声惨叫,肘骨碎裂,齐子概抓起他身躯丢向库图,库图收刀不及,一刀斩在那人腰上。齐子概猛地前窜,飞起一脚,库图举刀来挡,只觉双臂发麻,钢刀竟被踢得弯曲。库图心头大骇,正要弃刀滚出,齐子概揪住他衣领,另一手抓住他臀部,高高举起。忽见一道寒光窜向自己胸口,是一记辫子镖,此刻要腾身闪避,便得放了库图才行,齐子概身子一侧,让那辫子镖刺中肩膀,双手用力一扳,将库图腰骨折断,虎吼一声,丢向人群处。

    只片刻交锋,齐子概虽吃了一拳,中了一镖,却已杀了五人。眼见场面如此惨烈,卓新拾起鞭子,喊道:“拖住他,耗他体力!别硬碰!”卓新是这帮人的首领,武功见识不俗,单看他挨了齐子概一记穿心脚只伤不死便知。他见齐子概武功盖世,知晓若硬碰,只怕连拼个同归于尽也难,只能消耗他体力,缓缓图之。

    然则他有这个打算,身经百战的齐子概又哪会不知?不等众人散开,当即冲上前去。一般说来,房间如此狭小,即便高手也难以施展,然而齐子概不只内外兼修,拳脚擒拿和短打腾挪的功夫也精深至极。这群人多半手持兵器,虽不算没有默契,但也不是久经训练的配合,唯恐伤及己方,反倒施展不开。齐子概冲入阵中,左冲又突,他内力深厚无匹,磕着非死即伤,转眼又打死两人。

    李景风每次看齐子概动武,都只有佩服。一名使短剑的凶徒看了过来,喊道:“这还有三个!”猛地抢上,几步逼至墙角。李景风守在诸葛然身前,见对方攻来,心中一惊,诸葛然沉声道:“莫慌!”李景风见对方肩膀一动,连忙侧身闪避,却看另一头胡净已退至墙边,跟另一名凶徒交上手。胡净功夫不高,招架困难,没几招便险象环生,大喊道:“救我!”李景风想去帮忙,又听诸葛然道:“你没那本事,顾好自己!”李景风连忙收敛心神。

    那人实是使短剑的好手,出招利落迅捷。他杀人时往往混在人群中,潜伏至对手身边,袖中翻刀,在对手左右胸口与下腹各刺上一刀,对手还未回过神来便已要害中刀,神仙难救。这连环三刀让他有了个浑号,就叫“快三手”。

    可这快三手今日见了鬼,前头那人武功盖世,自己近不得身也还罢了,眼前这名少年腾挪又慢,脚步虚浮,不但算不上高手,连武功都算不上会。可自己长刺短戳,左曲右回,那人弯腰低头,扭腰摆臀,怎么就是戳他不中?

    李景风得齐子慨指导,已能预测对手攻势,快三手刀法虽快,变化却不繁琐,李景风总能预判。然而虽能闪避,却不知如何反击,可又不敢退开,就怕这人伤着身后的诸葛然。两人在屋角缠斗,快三手一刀又一刀,李景风一闪又一闪,看着像是套好招似的。

    快三手接连几十刀落空,不禁勃然大怒,又见李景风无法还击。平时与人对敌,他总要留些进退余地,这人既然无法还击,便无顾忌,加上局面险恶,他只想早点杀了眼前这人,兴许能混乱那绝世高手心神,接连几下当真用尽吃奶的力,只觉生平出刀从未如此之快。

    可任他如何快,李景风总能闪得更快,莫说伤着,连衣角都没碰着。李景风也是避得凶险,又听诸葛然在后面骂道:“打他啊!不打他怎么行?”李景风听得心慌,他只会一套罗汉拳,方扭腰避开一刀,一招“十字叉掌”打向快三手面门。

    这一拳当真毛手毛脚至极,快三手料不着他竟会反击,更料不着是等这粗浅功夫,一个错愕,脸上重重吃了一拳,身子一歪,弯下腰来。李景风听诸葛然喊了声:“好!”又道,“快,接着打!”李景风只得抢上一步,一脚踢去。

    那快三手吃了一拳,头晕眼花,他混迹江湖十几年,上次被罗汉拳打中怕不是穿开档裤的时候?登时怒上加怒。他见李景风踢来,短剑戳向李景风大腿,此时他背对李景风,恰是视线死角,自料必中,没想李景风见他肩膀抖动,即刻缩脚,堪堪避开这一刀,却又不知如何出手,只得随手一推,把快三手推倒在地。

    快三手怒不可遏,暴吼一声冲上前来。此时又一人攻来,那人并无兵器,挥拳打向李景风。说到拳脚拆招,李景风这段日子跟齐子概练得纯熟,见一招拆一招,见一招拆一招,那人功夫怎及齐子概精妙?招招受制,无法施展,快三手在旁狂戳乱刺,就是沾不着李景风。李景风以一敌二,既无半点胜算,也无一丝败像。

    实则李景风也是叫苦不迭。他要凝神拆招,又要闪避快三手的短剑,打是打不赢,输了要赔命,缠斗下去只怕气力不继。只听快三手虎吼一声:“操你娘的!”扑将上来。原来他打得恼火,竟不顾性命不管招式,只想将李景风一顿痛揍。李景风原本能避开这一扑,无奈被缠住了手脚,被快三手扑倒在地。

    快三手骑在李景风身上,势若疯虎,举起短剑便向李景风脸上戳去,喊道:“闪你娘!闪你娘!闪你娘鸡八毛!”李景风侧头闪过,快三手又往另一边戳去,李景风又闪,快三手再刺,李景风再闪。快三手连刺了五六刀,仍是不中,气血上涌,两眼通红,仰天狂吼一声,举刀就往李景风胸口刺下。这下当真闪无可闪,李景风正要将他推开,不料快三手刀至中途,突然两眼圆睁,口吐白沫,竟被李景风气昏过去。

    李景风还不知发生何事,见那使拳脚的壮汉冲向诸葛然,诸葛然轻飘飘地闪身避过,李景风连忙起身抢上,接过那壮汉拳脚,又拆起招来。那壮汉奈何不了李景风,李景风也奈何不了对方。

    忽听到胡净呼救声,只见胡净肩膀上挨了一刀,险象环生,李景风虽想帮忙,无奈力不从心。又听得一声虎啸,震耳欲聋,似要把小屋吼碎似的。李景风见齐子概浑身是血,腰间插着一支短镖,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也不知是不是对手的血。

    只见齐子概抢上前去,飞起一脚,将攻击胡净那人踢得撞上屋顶,又重重落下,眼看不活了。李景风一分神,拆招慢了,那壮汉一拳穿入中宫,李景风只觉胸口被一股巨力打入,喉头一甜,脑袋昏昏沉沉,心想自己怎生如此不济,一拳便被打得如此凄惨?

    他却不知这人武功远比他所想高上许多,只是齐子概所教的拆解功夫实在太过高明,加之他目力惊人,这才被他牵制。

    那人打入中宫,当即踏步上前,曲肘上扫,打向李景风下巴,另一只手握拳往他肚子打去。这三下打实,以李景风现在功夫,不死也得重伤。

    忽地,那人“啊”了一声,扑倒在地。李景风喘了口气,见诸葛然站在那人脚边,知道是他救了自己,讶异道:“你会武功?”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道:“我可是点苍副掌门,比车轮高时就开始练武了!”

    李景风道:“可你的脚……”

    诸葛然道:“我是又瘸又矮,这跟有没有学过武功没一根鸡巴毛关系,傻子!”说着举起拐杖敲向李景风的头,道,“叫你跟紧点,是要保护你,不是让你保护我!”

    李景风避开拐杖,看向快三手,只见他嘴歪眼斜,一眼大一眼小,不住抽搐,显是发了风症,不死也得残废。

    诸葛然道:“打死人的见多了,打到气死人的还是第一次见,你真他娘的有本事!”

    李景风脸一红,看向战局,只见齐子概气喘吁吁。屋内只剩下七名对手,一人与李景风他们一般贴在屋角,神色惊慌,正是怀孕的娜莎,其余六人无暇他顾,俱都围攻着齐子概。

    此刻空间广阔,那六人动作更加伶俐。卓新把长鞭舞得密不透风,那使辫子镖的不住进退,不时甩头,辫子镖被他使得如链子镖一般灵动。余下四人两个使拳脚掌功,一人使双柄小短钩,一人使长短刀。

    李景风道:“副掌,我们上去帮忙!”

    诸葛然道:“不急,臭猩猩还有本事,别上去瞎掺和。”

    正说着,齐子概又击毙那名使长短刀的敌人。长鞭与辫子镖同时扫来,齐子概向后纵跃闪避,忽觉后头一人逼近,齐子概回身一掌,却见是挺着大肚子的娜沙挥着匕首刺来。齐子概大吃一惊,方才娜莎一直躲在屋角,并未参与战斗,此刻却突然杀到。眼看这一掌要将她击毙,齐子概猛地缩手,抓住她手臂,将她一把甩开,娜莎却忽然一拳捶向自己肚子,像是不要这孩儿似的。

    李景风和胡净不由得惊呼一声,唯有诸葛然喊道:“快闪!白痴!”

    只见娜莎肚子里猛地射出三支箭来。此时两人距离极近,诸葛然刚喊完“快闪”,那箭已到胸口。齐子概无暇他想,左手推开娜莎,力灌右手,横在胸前,三支短箭齐齐贯穿手臂。

    娜莎偷袭得手,立即猱身再上,余下五人也杀到。齐子概眉头一皱,飞起一脚将娜莎踢到墙上,回过身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不闪不避。

    那辫子镖吞吐如电,抢先插进齐子概肩头,齐子概抓住发辫,猛力一扯,那人正甩头抽回辫子,没想齐子概这一扯之力如此巨大,两股力量撞在一起,只听“喀”的一声,那辫子镖杀手颈骨断折,软倒在地。

    几乎同时,双钩已勾住齐子概腰身,一拳一脚打在齐子概前胸后背。然而双钩只伤着皮肉就被齐子概腰间肌肉夹住,难以寸进,拳脚更是如中坚铁。

    齐子概起脚,踢在双钩杀手胸口,力透心窝,双钩杀手“哇”的一声惨叫,口喷鲜血,往后便倒。齐子概双手分别按住前后两人头颅,扯到胸前,撞在一块,顿时脑浆喷飞,溅满一地。

    最后是“啪”的一声,那长鞭打在齐子概胸口,棉袄裂开,结实的肌肉印上一道深红的血痕。趁着鞭势已老,齐子概伸手抓住鞭稍,卓新扯了几下,鞭子铁铸般纹丝不动。卓新环顾四周尸体,再抬头看向齐子概,只见齐子概憋着一口气,此刻方才缓缓吐出。“哐当”一声,原先被他腰间肌肉夹住的双钩落在地上,胸口那道深红鞭痕这才渗出血来。

    “浑元真炁?”卓新惨然笑道,“人说三爷武功天下第一,到今天我才真个信了。”

    齐子概摇头道:“浑元真炁可扛不住觉空首座的须弥山掌。”

    这雷霆霹雳般的几下攻势直把李景风惊呆了。他想起小八说过,要当天下第一,可这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只怕不是下多少苦功的问题。天下第一百若是有三爷的一半能耐,只怕自己穷尽一生也达不到。

    诸葛然笑道:“现在轮到我们说话了。”

    卓新微笑道:“诸葛副掌,我没猜错吧?你怎么觉得你还能问话?”说罢,卓新嘴角渗出黑血,颠退几步,坐倒在地。

    李景风惊道:“三爷,他服毒了!”

    诸葛然白了他一眼,道:“说点大伙不知道的吧!”说着走至娜莎身边,掰开她嘴巴,从里头取出一颗圆滚滚的事物。

    卓新瞪大了双眼,到此时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就知道你不会杀她。”诸葛然掀开娜莎衣服,腰上果然系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机关。“假的,她没身孕。”诸葛然对齐子概说道。

    卓新摇摇头,苦笑一声,颓然倒地。

    齐子概走到火炉旁,那只烤羊早在战斗中被撞倒在地,也不知沾了多少血水。齐子概撕下羊腿,问众人:“吃吗?”李景风摇摇头,道:“我吃干粮。”胡净也摇手道:“我……我也吃干粮就好。”

    诸葛然看着浑身血污,粘满黄白脑浆的齐子概,冷冷道:“你今天不洗澡,别走近我三尺内。”

    ※

    娜莎被绑在椅子上,除了诸葛然,余下三人各自检视伤口。胡净肩膀和腰间各中了一刀,伤口不深,背部一块大淤青,是被人打了一拳。

    李景风虽然只被打中一拳,却断了一根肋骨。

    齐子概身上大小伤口二十余处,都是皮肉伤,唯独右手被三支短箭贯穿。他要李景风锯断箭头,抽出箭时血流如注,上了金创药,包扎停当,齐子概才去洗澡,换了身新衣服。

    众人休息了一会,胡净去附近屋中找了些肉干馒头分着吃了。李景风问道:“这些人是蛮族吗?”

    “我本来以为是。”诸葛然道,“不过他们用的都是短兵,看身手应是刺客一类,也不像土匪马贼,该是关内人,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夜榜的。”

    李景风惊道:“夜榜?!”

    “八九不离十。”诸葛然抚着拐杖。

    齐子概问:“夜榜守在这干嘛?难道有活干?他们想行刺谁?”

    “这二十几个杀手连齐三爷都觉得棘手,还有谁用得着这阵仗?”诸葛然道,“躲在这天寒地冻荒山野岭的,肯定不是为了行刺。”

    齐子概又问:“那是为什么?”

    诸葛然举起拐杖,指着娜莎道:“我要是知道,还留着这娘们干嘛?”

    齐子概笑道:“行,你说了算。”

    过了会,娜莎悠悠醒来,见着李景风等人,正要挣扎,这才发觉自己被绑在椅子上。她奋力扭动手脚,骂道:“你们干嘛!快放开我!”

    诸葛然淡淡道:“好啊。胡净,放了她。”

    娜莎一愣,讶异道:“你……你要放了我?”

    诸葛然道:“觉得不可能,为什么还要说?何况就算放了你,”他举起拐杖,指着齐子概,“这臭猩猩就算多断两条腿,靠着一只手也足够把你抓回来。”

    娜莎知他所言不虚,咬着嘴唇,忽地脸色一变。诸葛然道:“是不是找藏在牙齿里的毒药?”

    娜莎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诸葛然道:“别浪费时间了。我问,你答,问完,走人。”

    娜莎冷笑道:“死且不怕,还想威胁我?”

    诸葛然道:“折磨人的法子多的是,例如把你手脚筋挑断,送到点苍当妓女。”

    娜莎脸色一变,哈哈笑道:“逼良为娼可是昆仑共议的大罪!”

    “那也要有个良字啊。”诸葛然道:“你他娘的是夜榜的人,起码得先从良才算得上逼良为娼。”

    李景风见他说得认真,问道:“副掌门,你该不会……”

    诸葛然挥手道:“当然不会,说说而已,我只会干这个…………”

    他凑到娜莎耳边,也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娜莎全身发抖,竟是极为害怕,颤声道:“你……你……你敢这样……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不想放过我的鬼多了去,得了。”诸葛然道,“要是做鬼就能报仇,满大街都是恶鬼索命啦。唔……想着也挺壮观。”他沉思半晌,彷佛真在想着满街恶鬼抓人会是怎样的景况。

    娜莎咬牙切齿,过了会才道:“你想问什么?”

    诸葛然笑了笑,拉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拄在拐杖上,盯着娜莎道:“你是汉人,本名叫什么?”

    “风小韵。”

    “这名字不错,多大年纪了?”齐子概问道。

    “二十。”风小韵道。

    “问这干嘛?”诸葛然皱起眉头。

    “好奇嘛,这么水灵一个姑娘,二十就生孩子啦。”

    “我没孩子。”风小韵愠道,“那是机关。”

    “那玩意倒是不错。”齐子概摸着下巴道,“哪弄来的?回头我也找人整一副。”

    “三爷。”诸葛然愠道,“你要调戏夜榜杀手,晚些我们回避,你自便就是。”

    齐子概忙道:“你问,你问。”

    “你们守在这多久?忙些什么?”诸葛然问。

    “收了银子,这是任务。”风小韵道,“一年一百两。卓新他们守了七年,我去年才来,说是若有尴尬人上山,就杀。”

    “一年一百两,真是阔绰。”诸葛然道,“怎样算是尴尬人?”

    “不是路过,不是采药,状似要上山查事情的,身份不清不楚的都是尴尬人。”

    诸葛然想了想,道:“你的线在哪?”

    “我是雏,鹰头是卓老头,就是被你们杀掉的那个卓新。”

    “你才二十岁,这年纪确实当不了鹰头,碰不着线。”

    “你瞧,我刚才问年纪,这下派上用场了吧。”齐子概插嘴道。

    “得,没别的事了。”诸葛然起身道,“三爷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去睡啦,剩下的明天再说。”

    说罢,诸葛然起身推门,另找屋子睡去。

    齐子概想了想,使了个眼色,李景风会意,上前替风小韵解开绳索。风小韵讶异道:“你放我走?”

    “别急。”齐子概取出纸笔,问道,“杀过多少人?”

    “我没杀过人。”风小韵回答道。

    “骗谁?夜榜的,没杀过人?”齐子概道,“我就不爱小猴儿叫我猩猩,叫久了,真以为我不长脑子?”

    李景风听他这样讲,心想:“三爷又向副掌学舌。”

    “我真没杀过人。那库图本姓卓,是卓新的侄子,他想讨好我,引我进夜榜找了这个美差,挨冻一年有一百两,守了一年,没杀着一个人。”

    “原来他不是你丈夫?”齐子概讶异道,“丈夫是假的,有身子也是假的,你们倒是瞒得我好苦,白挨了这三箭。”

    “总之,我还没杀过人。”风小韵咬牙道,“差一点就杀到名满天下的齐三爷了。”

    “差他娘的好大一点。”齐子概道,“就冲这事,明年除夕,到戚风村来给我拜年……”

    他话还没说完,风小韵道:“我去戚风村干嘛?那案子又不是我干的!”

    李景风被这话惊起,抢上前去抓风小韵肩膀,风小韵见他来势凶恶,反手一巴掌朝着李景风脸上扇去,李景风眼捷手快,一把抓住她手臂,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戚风村什么案子?”

    风小韵见他神态凶恶,忙道:“都说不是干我的,别问我!”

    李景风道:“戚风村的案子是夜榜干的吗?”

    风小韵手腕一转,挣脱李景风束缚,李景风不依不挠,又抓她袖子,风小韵挥掌打来,李景风见招拆招,风小韵打不着他,李景风也抓不着她袖子,两人就这样拆了十几招。

    胡净见齐子概神情肃穆,怕他动怒,忙道:“别打了,当三爷不在吗?”

    李景风道:“快说,夜榜是不是跟戚风村有干系?”

    风小韵喊道:“那是卓新干的案子,跟我没关系!我也是听卓猛说的,卓猛就是库图,假扮我丈夫那个!”

    猛地,一只大手介入,将两人分开。李景风见三爷出手,知道会有处置,退到一旁。

    齐子概沉声问道:“你说,是卓新灭了戚风村?”

    风小韵点头道:“是。卓猛想在我面前显他伯父威风,提了这桩案子,那时我才十三岁,干不了这事。”

    齐子概道:“戚风村就一个小村庄,夜榜干嘛对它动手?”

    风小韵道:“上头给的买卖,谁知道他们跟谁结了怨?”

    齐子概道:“你还知道什么?说吧。”

    风小韵道:“卓猛说七年前有人出了高价,要戚风村不留活口,卓新领了二十几个人屠村。”

    齐子概道:“这二十多人便是今日这二十多人吗?”

    风小韵摇头道:“有的是,有的不是,我不清楚。”

    “你有没有其他认识的人参与这件事?”齐子概问,“随便谁都行。”

    风小韵咬牙道:“我说了这么多,夜榜不会放过我。”

    齐子概道:“就算什么也不说,夜榜也不会放过你。”又道,“我这人光明正大,不爱干坏事,小猴儿多的是放不过你的手段。”

    风小韵一咬牙,道:“有个叫冷刀李追的万儿参与了这件事。”

    “冷刀李追?”齐子概摸着下巴,问道,“有什么特色?”

    “我只见过他一次,不到三十岁,背着一把刀,刀鞘黑得甚是醒目。”

    李景风心中一动,问道:“下巴尖削,跟我差不多身量,对吗?”

    风小韵讶异道:“你见过他?”

    李景风当然见过,那是杀福居楼掌柜的凶手,当日买凶之人正是诸葛然。难道诸葛然跟戚风村的案子有干系?

    齐子概收起纸笔,说道:“你也不用来找我还恩仇债。以后夜榜要杀你,九大家也容不下你,你找个地方躲起来,隐姓埋名,过安生日子。”又摸着风小韵头发道,“好好一个姑娘,打打杀杀做啥?糟蹋了。去。”

    风小韵脸上一红,走到门口,回头来对齐子概道:“三爷,我风小韵是有恩报恩的人,今天欠了你一命,以后有机会,总要还你这恩情。”说罢,从衣柜里拿了件厚棉袄,穿暖了,又取了银子,迳自离去。

    李景风道:“三爷,你听见了,饶刀寨跟戚风村的事没干系!”

    齐子概道:“明天问问小猴儿,看他怎么看。”

    李景风忙道:“别问副掌!”

    齐子概问:“怎么了?”

    李景风道:“我在青城见过冷刀李追,他杀了我家掌柜,就……副掌派他来的。”

    胡净大喊一声,道:“三爷,我先去睡了!你们慢聊,别让我听着!”

    他说走就走,出了屋,另觅安睡之地去了。他生性怕死,深知明哲保身之道,这趟旅程已听了太多秘密,生怕一不小心,没了今晚的好运,把小命送在这冷龙岭上。

    齐子概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小猴儿派的?”

    “谢公子说的。”李景风对诸葛然向有戒心,接着道,“他是沈公子的谋士,我见过他几次。”

    齐子概想了想,问:“小猴儿虽然讨人厌,可他挺欣赏你,你却对他颇有成见?”

    李景风没料到诸葛然竟欣赏他,又不想把青城往事说得太清楚,于是道:“他爱捉弄人,明明会武功,却骗我保护他。”

    齐子概嘻嘻笑道:“瞧不出你这么爱计较。小猴儿那点能耐,算不上什么功夫。”

    李景风道:“他说他高过车轮就开始练武了。”

    齐子概摸着下巴道:“这倒也是。”忽地想到什么似的,哈哈笑了起来。

    李景风问道:“怎么了?”

    齐子概笑道:“没事,没事,明天再说。”

    ※

    “你手伤不轻,不休养个几天再走?”诸葛然问。

    “拖久了,你哥找上我哥可就麻烦了。”齐子概耸耸肩,“绑架点苍副掌可是大罪。”

    “你就是性急。”诸葛然道,“我说个结论,咱们没找错路。”

    “小猴儿把昨天的事给琢磨透了?”齐子概问。

    “蛮族入了关,带了银钱进来,请夜榜把守,把尴尬人在路上给截了,以免被人发现通道。”诸葛然看看周围十余户房屋,接着道,“二十几个杀手,每年两千两的花销,这穷山恶水有什么值得守的?”

    “看来就在这冷龙岭上了。”齐子概道,“还有件事,戚风村,小猴儿记得吗?”

    李景风听齐子概提起戚风村,不由得一惊,忙道:“三爷!”

    “戚风村?”诸葛然瞥了李景风一眼,又望向齐子概,道,“不就是你这几年还恩仇债的地方?”

    齐子概道:“景风兄弟说,你派去青城的刺客跟灭了戚风村的是同一人。”

    “喔?”诸葛然看向李景风,忽地哈哈大笑,“原来你就是福居馆逃出来的伙计?是沈家兄妹救你出来的?”

    李景风问道:“你承认了?”

    诸葛然哼了一声,冷冷道:“福居馆的刺客不是我派去的。”

    李景风愠道:“不是你是谁?”

    “可能是雅爷,说不定是沈四爷,又说不定是你口中那位谢先生。”诸葛然噘起嘴,神情甚是不屑,“总之不是我。”

    李景风不知该不该信,他性子温和,对诸葛然的厌恶多来自于掌柜之死以及点苍要破坏昆仑共议规矩这事,可关于昆仑共议,他至今也没想出反驳诸葛然的理由,掌柜之死若真与诸葛然无关,那也无厌恶他的理由。何况他也知道齐子概所言非虚,这段行程,诸葛然确实对自己颇为“另眼看待”。

    他反复思量,不知该怎样看待这位点苍副掌门。

    胡净牵了两只羊走来,喊道:“副掌,照您吩咐,牵了两头羊过来!”

    齐子概皱眉道:“小猴儿昨晚没吃到羊肉不服气,打算带两只上山打牙祭?”

    “别瞧这畜生不起,可比多数人都聪明着。”诸葛然道,“羊不会干蠢事,你们仨捏着卵巴问问自个,这辈子干的蠢事是不是比羊多?”

    齐子概笑道:“我听景风兄弟说,点苍传人长到车轮高就开始练武?”

    诸葛然道:“怎地?”

    “我就想问问副掌,那年你满十八了没?”

    诸葛然最忌恨人家笑他矮,一马鞭往齐子概身上抽去。可怎打得到武功盖世的齐三爷?只见齐子概纵身一跃,避开这一鞭,趁势骑上小白,纵马急驰,眨眼便到十余丈外,回头喊道:“上山啰!”

    诸葛然啐了一口,对李景风说道:“小子,再告诉你一件事,夜榜收金买命,一个客人或许会老点一位杀手,可一位杀手未必只接一个客人。灭戚风村的人跟杀掌柜的未必是同一个主使,你要是往这钻牛角尖,那就比羊还蠢了。”说罢,也策马而去。

    李景风想了想,觉得诸葛然所言有理。等胡净把羊在马上系停当,一起跟了上去。

    四人四骑,伙着两头羊,就这样浩浩荡荡往冷龙岭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