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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同舟共济

    校场里鸦雀无声,年轻一辈的银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了三爷的话,仍是莫名其妙,有想发问的,此刻也不敢多嘴。

    包括朱爷和洪万里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李景风身上。

    此时,李景风已隐约猜到眼前的敌意与父亲有关,可父亲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竟要三爷出口保自己?他想问,却觉喉头干涩,心止不住地下沉,刚张开嘴,牙关就不住作响,这一响就再也闭不上嘴了。

    他不是没遇过危险,福居馆被追杀,陇川道上遇匪,风小韵埋伏的村庄,还有险险被饶长生所杀……他怕死吗?不,那几次遇险,他都能鼓起勇气面对。

    但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他毫无来由地身陷险境——他根本不知道父亲做了什么!这一次,令他牙关发颤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委屈、冤枉与不甘心。

    李景风极力平息内心的震颤,他多么希望朱爷能笑着对他说,这只是三爷开的玩笑,要他别介意。

    “擒下。”朱爷说话了。

    几乎同时,距离他最近的洪万里伸手来搭他肩膀。这一手极快,但李景风仍然看得清楚,肩膀本能一缩,身子向后退去。洪万里一个垫步,左拳挥向他小腹,这一拳如风驰电闪,李景风没料到他下手如此之重,胸腹后缩,再退,洪万里又一步踏出,屈肘上击,撞他胸口。

    这三招连环猛恶至极,被击中必定重伤,李景风能连避两招,于旁人看来已是不可思议。但第三下李景风势已用老,无力再退。

    就算能退,又要退到哪去?周围都是铁剑银卫,来观礼的便有上千人,怎么走?就算脱出这个校场,边关地界还有上万名铁剑银卫,到哪都是敌人,如何闯得出去?

    李景风心念电转间,洪万里这一肘眼看就要撞上他胸口。忽地,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又有一只手掌在他胸前一挡,“啪”的一声,那一肘便打在了巨掌上,洪万里反被震退几步,不由得怒目看来。

    “我送你一程,以后别回崆峒了。”握住胳膊的是齐子概的手,暖暖的,李景风转头望去,见到那高大的身影、坚毅的方脸与有力的大手。齐子概就像个伟岸的巨人,无论情势多险,只要有这人站在身后,总能让人安心。

    李景风眼睛一酸,他自幼失父,这几个月受齐子概教导保护,就如父兄一般。但他不能只依靠三爷,他要为自己发声。

    “我没做坏事!”李景风哑着嗓子喊道,吐出声音时,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委屈,“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然而没人理会他,他的意见微不足道。

    “三爷,他是李慕海的儿子!”洪万里道,“他身上背着仇名状,你不能保他!”

    几条人影飘然飞上台来,是金不错等五名议堂重将,李景风此时眼界早不是初入崆峒时那般懵懂,看他们身法就知个个是顶尖高手。

    “我要他活着走出崆峒。”齐子概负手挺胸,冷冷道,“他一定要活着出去。”

    金不错道:“三爷要义助他?李慕海害死的可是你……”

    “住口!”齐子概打断金不错,“我知道李慕海做了什么,比你们都清楚!”

    包成岳沉声道:“三爷,别为难自己人!”他回头看了一眼台下众人,又看向齐子概,摇头道,“这里有上千人,你救不了他!”

    齐子概一挑眉:“这些人都听你的吗?”随即大喝道,“铁剑银卫听令!”

    他是武部总辖,围观的铁剑银卫顿时肃立。

    “让道!”

    一声令下,铁卫如波开浪裂,竟真让出一条道来。

    包成岳沉声道:“长平门的弟兄,列方阵!守住道路!”

    他是长平门总掌兵,这回试艺主要补充长平门缺员,不少长平门铁卫本着看后进的好奇心参与典礼,此刻听到直属上司号令,一个个从人群中走出,堵住道路,十人一列,十列一阵,列了一个半方阵,估计总共有百三十人上下。阶级最高的一人站到队伍头前,料想不是堂主便是掌旗令。

    “擎天、厚土、神弓、飞骑的弟兄,列队!”齐子概喝令一声,数十名铁卫聚集到堂前,列成两个半圆,一前一后,约摸三十余人,与长平门的对峙。这是直属齐子概的堂兵,只听从齐子概的命令。

    金不错道:“三爷,你真要为这小子内讧?”

    一名枯瘦老者向前站了一步,李景风不知他身份,只听他道:“就算一滴水,只要是从关外流进来的,都得擦得干干净净,这是崆峒守卫边关百年的规矩。”

    “他从青城来,不是从关外来。”齐子概道,“我就是要他走,别让我一说再说。谁要问罪,先擒下齐某便是!”说着,他深吸一口气,浑身噼里啪啦不住作响,这是他运起崆峒神功混元真炁的模样。

    那老者一咬牙,道:“三爷,得罪了!”说罢双脚一分,双掌在身前交错,脚下摆了个不丁不八的姿势,虽然古怪,可架势十足。

    除了朱指瑕,其余六人围成一个圆,包围住了齐子概与李景风两人。这六人俱是议堂重将,不是掌管要职便是总掌兵。铁剑银卫不出甘肃,虽在武林上名气不响,但这六人任一个都是顶尖高手,何况还有个朱指瑕在旁,即便齐子概武功盖世,这一关也难闯过。

    李景风不想连累三爷,转身对齐子概道:“三爷不用为我冒险。”说罢就要向前走去。然而齐子概铁箍般的手仍紧紧抓着他手臂,丝毫没有放松,李景风想要挣脱,哪里挣脱得开?

    只听齐子概道:“话说完了,谁要上前请招?”他目光如电,环顾众人,大堂上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让他走。”这时,一个斯文的声音说道,众人愕然,齐齐望向朱指瑕。

    金不错上前一步:“朱爷……”

    朱指瑕抬手示意金不错不用说下去:“他若是蛮族卧底,李慕海不至于蠢到连姓名都没换。他不过就是走错门罢了。”

    李景风向前踏出一步,大声道:“我不走!”

    众人又纷纷看向他。

    李景风大声道:“我没做错事!我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入铁剑银卫?你们要杀我,说跟我爹有关系,也得让我知道我爹犯了什么事!”

    洪万里呵呵笑道:“很好!三爷,不是我们要留,是他不走!”

    齐子概冷冷道:“这里轮得到他说话?”

    话音一落,他足尖一点,提着李景风纵身飞起。众人要拦,朱指瑕飘然闪到众人面前,道:“让他去。”

    众人面面相觑,包成岳问:“掌门回来怎么交代?”

    朱指瑕道:“我自会交代。”他顿了一下,又道,“三爷的性子你们知道,真要闹得崆峒大乱?”

    洪万里冷冷道:“也不能由得他这般胡闹,崆峒不姓齐!”说罢拂袖而去。众人见他大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议论纷纷。

    李景风被齐子概提着回到土堡,齐子概将他放下,道:“收拾东西,我送你出崆峒。离开甘肃,永世不要回来。”

    李景风道:“三爷,我爹究竟犯了什么事,结了什么仇家?要死也让我当个明白鬼!”

    “你不用死。”齐子概道,“只要离开甘肃,远离铁剑银卫,就不用死。”

    “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李景风大声道,“也让我知道为什么躲!”

    齐子概看着李景风,过了半晌,问道:“你今年……二十一了?”

    李景风点点头。齐子概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别跟自己良心过不去……李大哥,你这样子,良心过得去吗?”

    李景风一愣,颤声道:“三爷……你……你说的那个当了死间的朋友……”

    齐子概看着李景风,道:“难怪小猴儿那天欲言又止,细细一看,真有几分像。小猴儿不想提往事,大概也是没想到你爹娘竟连化名也不用,你又说来自青城,以为只是长得像,就放你上崆峒了,没想到……景风兄弟,你爹几时走的?”

    李景风道:“记不清了,只记得四岁还是五岁那年,有一天娘抱着我哭,说爹死了。我那时还小,看见娘哭,就跟着哭。那天之后,就再没见过爹了。”

    齐子概问:“怎么走的?”

    李景风摇摇头,道:“娘说是病死的。”母亲虽这样说,但他却没有父亲生病的印象,只觉一切来得突然,好像父亲某天突然就从他生命中消失了一般。

    齐子概又问:“你娘呢?”

    李景风道:“六年前病死。”他顿了一下,又道,“我问过娘爹的事,她说爹出身甘肃,领过侠名状,在城里大户人家当护院。”他忽地想到一件事,又是一惊,“难道……爹没死?他到了甘肃,入了铁剑银卫?他为什么抛下我和娘?又犯了什么罪,当了死间?”

    齐子概缓缓道:“那都是崆峒的往事,你不用问,知道也无益。”过了会又道,“你只要记得,你爹没做坏事。他是舍己为人,当了替罪羊……那件事不小,当时我们虽然想帮他,可我哥当时还不是掌门,只能让他冒险去当死间……”

    他说到这,长长叹了口气,想了想,摇摇头,接着道:“这事有些牵连,还不是能告诉你的时候,总之他自愿出关当死间。我说过,一旦决定出关当死间,崆峒就发仇名状,一方面掩人耳目,同时以家人作威胁,以防被策反。照理说,这该是隐密的事,唯独你爹那次不同……有朝一日,我会告诉你真相。”

    李景风在冷龙岭上便听过死间的规矩,当时就觉不合理,当下不忿道:“我爹为崆峒做死间,反要被威胁仇杀三代,这是什么道理?”

    “没有道理。百年前的大战几乎覆灭了关内,蛮族处心积虑,入关前早在关内散播不少内间,当年连九大家内都有人信奉萨教,以致战事初期频频失利。大战过后,为了防堵蛮族,九大家连一滴水都不肯漏进来。”齐子概缓缓道,“你爹最后送来的消息就是蛮族五分,各自争斗的事。”

    李景风道:“我爹反了吗?你们有证据吗?若我爹没反,为什么要杀我?”

    齐子概道:“你爹久无音信,大家都以为他死了,没人怀疑过……但你……”他顿了一下,道,“你就是你爹反了最好的证据。”

    李景风疑道:“怎么说?”

    齐子概道:“你爹犯死罪,出关当死间,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李景风一愣,讶异道:“不可能!那我爹早在关外,我又……啊!”他忽地明白一件事,“你说我爹他……是从密道……”

    齐子概点点头:“你才二十一岁,你爹是走密道回关内,带走你娘,逃到青城。他回到关内,却从未回来禀告密道的事,密道如此重要,为何不回崆峒复命?只有一种可能……”

    李景风倒抽一口凉气,难道父亲当真投靠了蛮族?那他是真的病死了,还是……出关了?又或者父亲知道自己若回崆峒复命,必然逃不了被处死的命运,索性带着娘远走高飞?

    无论哪种结果,父亲都背叛了崆峒,背叛了铁剑银卫。

    至此,李景风终于明白自己在崆峒的确呆不下去了,铁剑银卫的梦想终究是断送了。

    “三爷……我爹到底犯了什么事?”李景风垂下头,这是他最后想知道的。

    “别问了。”齐子概坚决不肯透露,“收拾好行李,跟小房告别。”

    ※

    齐小房正坐在桌前练字。齐子概人虽粗豪,却是写得一手好字,逼着齐小房也跟着认字写字。李景风受伤后许久未来,齐小房见着他,丢下笔迎上前来,欢喜叫道:“景风哥哥!”

    李景风摸着她的头,强颜欢笑道:“写字无聊吗?”

    齐小房道:“爹喜欢,不无聊。”她见李景风神色憔悴,疑道,“景风哥哥,你怎么了?”

    李景风道:“我要离开崆峒,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齐小房皱起眉头问道:“不回来了吗?”

    李景风道:“不回来了。”

    齐小房眼眶一红,几乎要哭出来。李景风忙道:“别哭别哭!你哭……我……我也要哭了。”

    齐小房跺脚道:“景风哥哥不要小房了!”

    李景风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垂下头。

    齐子概道:“景风哥哥不是不要小房,是不得已。你乖乖的,别让景风哥哥担心,以后说不定还能见面。”

    李景风忙也道:“是啊,小房要乖,听三爷的话。你乖,以后我们还能见面,要是不乖,我就回不来了。”

    齐小房噘起嘴道:“小房一直很乖!”

    李景风摸着齐小房的头道:“景风哥哥知道,以后也要继续乖喔。”

    齐小房低下头,“嗯”了一声。

    齐子概问:“还想见谁?”

    李景风想了想,道:“甘老前辈。”

    甘铁池与齐小房一般,也在写字,但他抄写的是佛经。他依旧住在李景风为他贴满佛经神像的房间,只要求添置了一张书桌,朱爷仍希望他能为崆峒铸造兵器,对他甚是礼遇,应了这要求。见着李景风时,甘铁池正在抄写《地藏王菩萨本愿经》,见李景风进来,他双手横夹着笔杆合十,恭敬地放下笔,这才起身相迎。

    他听李景风说完始末,也觉感慨,劝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恩公是个好人,也许老天安排恩公离开崆峒,另干一番大事业。”

    “别叫我恩公,听着别扭,叫景风就好。”李景风道,“我不想干什么大事业,只想学好武功,做点有用的事。”

    “景风兄弟接下来要去哪?回青城?”

    李景风道:“青城我回不去,也不知道要去哪。”

    甘铁池想了想,拿笔在纸上画了张图,交给李景风道:“你虽不愿我叫你恩公,但我确实为你所救,一直无以为报。你往南行,经过武都时找甘向铁铺,铸房里有个机关,里头收藏着这些年我的得意作品,有样东西你或许合用,带着防身,其他的,拣喜欢的带走就好。”

    李景风忙推辞道:“我不能要!”

    甘铁池叹道:“我为铸术害了好友性命,犯了这么多错,那些东西我再也不想见着。你心地仁厚,拿着行侠仗义也算替我赎罪,否则只是烂在那而已。”

    李景风听他说得有理,这才接过图纸,又问:“甘老前辈,你……真不想出去?”

    甘铁池笑道:“你觉得我是被困在这?我倒觉得待在这心安理得。当了铁剑银卫,崆峒就是你的屋子,现在离开,崆峒以外都是你的屋子。屋子大小有别,大得跟天下一样,心就安了,就真海阔天空了?我瞧未必如我在这赎罪,抄写佛经来得平安喜乐。心无定所,能找着一个地方安置了,才叫安心。”

    李景风想到自己即将漂泊无依,天地茫茫,连要去哪都不知道,反不如甘铁池这般平静,于是也不再劝,只道:“保重。”

    甘铁池笑道:“景风兄弟也保重。我在这里日夜诵经,祝祷你一生平安。”

    接着,甘铁池又说了些关于收藏的事,两人聊了一会,李景风辞别了甘铁池,提了行李到了城门口,见齐子概和齐小房已在等他,竟连朱爷也在。李景风走上前去,对朱指瑕行了礼,喊了声“朱爷”。

    “你是个好小伙,可惜崆峒不能留你。”朱指瑕拍拍李景风的肩膀道,“别怪朱爷。”

    李景风摇头道:“不怪朱爷。”

    朱指瑕点点头。王歌牵来一匹马,喊了一声:“兄弟。”

    这段日子李景风到城中学艺都是王歌照应,两人有些交情,李景风不免感伤,道:“王大哥,这段日子多谢你照顾了。”

    王歌苦笑道:“算不上什么。”

    “我送你一程。”齐子概拉了齐小房一同上马,陪着李景风来到土堡外围。三人一路前行,齐小房想起中元节,问李景风道:“景风哥哥,你几时再陪小房玩?上次那么多人,小房好开心。”

    李景风道:“小房乖乖听三爷的话,下回见面就带小房去玩。”

    齐小房点点头。齐子概问道:“接下来要去哪?”

    李景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如去点苍找小猴儿?他定不会为难你。要不回青城也行。”齐子概顿了一下,接着道,“我跟楚夫人说一声,她会照顾你。”

    李景风仍是摇头。点苍毕竟与青城对敌,到了点苍,日后见着沈家兄妹与小八、朱大夫他们岂不是尴尬?

    齐子概知道李景风不想依仗权势,否则以他跟沈家兄妹的交情,只需一封推荐信在九大家中就能找到名师,当下也不说什么,只道:“我跟江西彭小丐有些交情,有事可以找他帮忙。”

    李景风点点头。三人走出两里,直到天色昏暗,周围不见土堡,李景风才道:“三爷,送到这就行了。”

    齐子概点点头,忽地手一伸,从李景风腰间抽出初衷,道:“看着,我只演示一遍!”说罢纵身下马,在荒野上舞起剑来。

    只见齐子概踏步飞身,刺、挑、劈、削、撩,直将周身滚成一团银光般,滚滚黄沙中如狂龙腾舞,凛然不可侵犯,直把李景风看得傻了。猛地,齐子概大喝一声,千百剑影合而为一。齐子概一个翻身,退回李景风马边,顺手一塞,将初衷送回剑鞘。

    “你说要学剑法,回来后也没机会教你。这是崆峒派的龙城九令,‘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这剑法比之前教你的功夫强多了。”齐子概说着,将一本书塞到李景风怀里,正是龙城九令的剑谱。

    “这已是崆峒最上乘的剑法,比起彭家的五虎断门刀不遑多让。你剑法尚未入门,修练困难,若日后得人指点,从基础学起,学到精深处,靠着这剑法就算不能纵横武林,也足可扬名立万。”

    李景风心中激动,眼眶含泪,跳下马来与齐子概相拥,道:“三爷,你待我真好!”离情依依,甚是不舍。

    齐小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也跳下马抱住李景风。她一哭,李景风更是不舍,眼泪直流,过了会才翻身上马,道:“三爷,小房,保重!”

    说罢纵马而去,只将齐小房的呼唤声远远留在身后……

    ※

    李景风一路南行,途经兰州,想起年初时诸葛然便是在此查案,找出密道方位,不过数月时间,当真恍如隔世。他又往南行,到了武都,找着了甘向铁铺。

    铁铺早已荒废,大门上了锁链,屋檐墙壁大多损毁。众人都说这是间鬼屋,前屋主铸造发狂,想学干将莫邪,杀了自己女儿徒弟投炉炼剑。李景风翻墙入内,只见庭院里杂草丛生,弃置着不少破败杂物,大厅里的兵器早被人劫掠一空,连桌椅壁画等摆设也一并掠去,唯留地上一大摊黑色污渍,料是甘琪琪三人相拥而亡的地方。

    铸房里也一片杂乱,除了钢炉笨重无用,连铁块煤炭等物也被搬空。李景风走到水池前,那是夯土所建,为铸造储水用,长宽近丈,高及腰部,里头铺着地砖,池水早已干竭,唯有壁上还留着些苔藓痕迹。李景风照着吩咐翻进水池,在砖块上按了几下,找了几处后,果然有一处砖块松动。他按了按,那机关多年未动,启动不得,他站直身,用力踩了两脚。

    随着“喀啦啦”几声响,石砖下沉,铸房中央的地板上开出一个凹槽,约摸六尺见方,位置正在钢炉前不远处。李景风走过去,见那暗格深达四尺,里头堆着数十件古怪兵器与不知何用的器物,有的挂在暗格周围,有的堆放在角落里。

    他跳下地洞,好奇查看,先见着一柄银钩,明晃晃的,顺手取下。这银钩看似与寻常银钩没区别,握在手中只觉剑柄拇指处似乎有个机簧,他好奇一按,银钩弯折处突然弹出一柄小刃,与那银钩并起,像把剪刀似的。

    李景风心想,这剪刀一样的装置莫非是用来夹住对手兵器?他却不知这银钩最关键的便是这柄玄铁所制的小刃,若是套住木制的兵器把手,一夹即断,若是勾中敌人手脚,只要一按机括,顿时就能把手脚剪断。

    他又看到一个细长铁盒,沉甸甸的,怕不有十来斤重。铁盒前端有个圆孔,他掀了掀铁盒上的机括,一篷银光暴射出去,噼里啪啦打在墙上。李景风细看,那是每根长约一寸的铁针,足有数百根之多,打在墙上,竟打出三尺方圆大小。

    这一打之后铁盒足足轻了一半,李景风心想,这暗器要是就近射出,满布三尺方圆,谁躲得过?只是铁盒这么醒目,看你拿着这玩意,谁还会近身?而且也太重了。他打开机盒,见里头凹槽栉比鳞次,要把针装回去只怕得花上大半天时间,不由得苦笑道:“也挺不方便的。”

    他看了几件新奇暗器,这才见着甘铁池要给他的东西。那是一根黑色油亮的金属小铁管,只有小指粗细,长约七寸,一前一后绑着金银两色绑带,上有四个小孔凹槽,像是根小铁箫似的。李景风拿在手中掂了掂,不过几两重,甚是轻巧,随身携带容易。

    “我的铸造之术起于‘来无影’,这是‘来无影’的大成之作,可惜铸造困难,无法量产,我只造了这一个。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去无悔’。”他想起甘铁池的嘱咐,“兵者凶器,望你善加利用,不可轻易伤人,但凡用之必定无悔。”

    李景风知道“去无悔”装填困难,也没有试验,揣入怀中,爬出暗格,重新关上机关,翻墙离去。

    接着要去哪儿?李景风想着。少林?武当?衡山?少林虽是武学正宗,但规矩繁多,要习得上堂武学并不容易。武当……听说武当内部甚是混乱。沈玉倾兄妹四处奔波,便是为了帮衡山取得盟主之位,青城与衡山必定交好,不如往湖南去……

    他在青城被通缉,走四川一路只怕给自己招来麻烦,只得往华山方向走,沿汉水先到湖北武当境内,再向南往湖南衡山。

    他转往东路,先在临洮搭船往西安,再换船南下。华山境内管辖严格,严刑峻法,通行往来不便,李景风路上遇到几次盘查,推说自己是保镖,护送客人前往崆峒,之后要往武当。

    这一路上,他不住翻阅齐子概给他的龙城九令剑谱,只觉艰涩难懂。他见齐子概使过一回,不时拿起初衷试着演练几招,总是不得要领。

    汉水是连结陕西和湖北的重要河流,沿线不少商船往返,李景风上了一艘往汉口的商船,沿河而下。

    他再次坐船,有了前回经验,晕船不太厉害,不用一天便习惯了。他没钱,在船上只能与其他旅客共住,一间舱房睡了七八个人,连脚都伸不直。

    平时无事,他便去甲板上吹风。这日他站在船沿眺望岸边,忽见沿岸停着许多大船,约有数十艘之多。那些船造型特殊,船首雕着龙虎狼豹等各式猛兽,与一般商船大大不同。又见岸上不少人聚集,他心下纳闷,问了同船的旅客道:“这是哪里,怎地停了这么多船?”

    那旅客道:“那都是华山的战船,那些人都是领了华山侠名状的侠客。”

    李景风问:“这么多侠客聚在一起做什么?”

    那旅客道:“你没听说严掌门有个儿子死在了四川吗?唐门跟华山结大仇啦。”

    “不是说二爷调停了?”李景风问。

    那商客摇摇头道:“哪那么容易。说是暂时不打,战船侠客全聚在汉水,时刻待命。唉,华山唐门不接壤,战船南下,第一个倒霉的怕不得是青城。”

    李景风皱起了眉头。

    一天夜里,李景风正屈着腿靠墙睡觉,忽然被一阵敲锣打鼓声惊醒,见众人乱成一团,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一名同住的旅客道:“有河匪打劫啦!”

    李景风吃了一惊,忙挤出舱门,往甲板跑去。只见船沿上挤满人,见不着前方光景,他拉住一名船夫问道:“船被劫了?匪徒呢?”

    那船夫怒道:“不是咱们被劫!别拦着我干活,要不连咱们也被劫了!”

    李景风一愣,趁着兵荒马乱之际挤上高处,往火光处望去。只见百余丈外的大江上,一艘巨船不打旗号,扬着一张白帆,船上人高举火把,火光映得江面一片通红。那巨船正缓缓靠向一艘商船,商船上打着“襄”字旗号,船上人也高举火把。李景风目力极佳,见一名脸上有疤的青年正指挥船上保镖不住射箭。

    此时两船相距不过数十丈,那巨船吃水深,速度较快,不消多久便能追上商船。反观自己这艘船,与两船渐行渐远,想来是船家担心受到波及,从旁绕过。

    李景风心下不忍,四处张望,见一名劲装男子正看热闹,知道是船上保镖,忙从高处跳下,上前问道:“有船被抢,咱们不帮忙吗?”

    劲装男子翻了个白眼道:“帮什么忙!那是襄阳帮的船,又不是我们白河帮的!再说了……”

    李景风问:“怎样?”

    劲装男子上下打量他,见他腰间悬着剑,问道:“你是哪个门派的?不是华山境内的吧?”

    李景风一愣。他无门无派,也没侠名状,却佩着把剑,他知道若不说清楚只怕又要惹麻烦,可到底该说自己来自青城还是崆峒?他一时为难,只得道:“我……我是四川人,往崆峒考铁剑银卫,没过,只得去武当,想领个大门派的侠名状。”

    “四川,唐门?”那劲装男子眼神忽地戒备起来。李景风猜测这人是华山弟子,忙道:“我来自青城底下的小门派,叫……”他想起当初在客栈时常不平提起的门派,忙道,“铁拳门!”

    “好端端的青城弟子干嘛去当铁剑银卫,吃撑了吗?”那劲装男子显是不以为然。李景风见他未追究,又问:“你刚才话说一半,难道这船被劫背后还有事?”

    那人道:“连同这艘船在内,襄阳帮的船今年已被劫第三回啦!哪有这么巧的?嘿,怕是被人盯上了。”

    李景风问道:“被谁盯上了?”

    那人道:“华山可不是武当那个糊涂地方,什么事都明明白白的。汉水上停着这许多战船,河匪还能这么猖獗?呵……要是普通船匪,说不定还有见义勇为的道理,这船匪不普通,送上去不是找死吗?”他这话意有所指,似乎暗示劫船是华山默许的。

    “劫了船,船上的人会怎样?”

    “不一定。有身份的说不定会绑了要赎金,其余的就赶下船。拜昆仑共议的规矩所赐,姑娘们大多能保持清白。出来打饥荒,谁不是为了求财?要是惹来围剿,麻烦就大了。不过也有胆大妄为的,就不说了。只是这艘船……没那么好运气。”

    “怎么说?”李景风问道,“这艘船怎么了?”

    “今年襄阳帮被劫的三艘船都是一个活口不留的。”

    李景风吃了一惊:“一个活口不留?”

    那劲装汉子点点头,道:“热闹看够了就回房去。一堆人挤在船头,被挤下河,黑灯瞎火的可捞不着。”

    李景风转头望去,眼看那贼船就要逼近商船,自己这艘船却转了舵,渐渐远离。他一咬牙,道:“我去帮忙!”

    劲装汉子讶异道:“帮忙?你傻啦?”

    李景风也不理他,挤入人潮中。两船相隔数百丈,李景风不知该如何靠近,正犹豫间,忽见船边挂着几只打捞货物用的浮桴。他当即抓起一只扔入河中,跳下河去,身后爆发出一阵惊呼。

    李景风水性本佳,游上浮桴,正要撑船却发现无桨。这下可尴尬了,李景风正不知如何是好,有好心人忽然从船上掷出一物,喊道:“快划回来!”李景风顺手接过,正是一柄木桨,不由得大喜过望,赶忙往那遭劫的商船划去。

    然而李景风仍是莽撞,河流湍急,他一艘浮桴在河中载浮载沉,维持不翻已是困难,遑论决定方向。幸而不知天意还是运气使然,那商船竟缓缓向这边驶来,许是见着附近有其他商船经过,想要求援,也可能是为了闪避盗匪。

    李景风大喜,又见那商船虽已近到数十丈内,却也即将被贼船追上,没过多久,两船已成并行,贼船搭上桥板,一群人持刀往商船上杀去,双方交兵,不少人负伤跌入水中。

    李景风见状更是心急,正巧一阵大风吹来,把浮桴往大船方向吹去。到得近处,见那商船甚高,李景风正寻思该如何上去,忽见船舷垂挂着绳索,于是飞身一扑,恰恰抓住绳索,拽住往上攀爬。

    他刚上船,便听到有人高喊:“这是武当委托的商船!劫了这船,武当定要追究!”

    船上一团混乱,李景风一时不知谁是贼谁是商。他四顾望去,只见先前见过的那名脸上有疤的青年怒目圆睁,正被三四名壮汉包围着,于是拔出初衷,抢上前去,从后一剑砍翻一名匪徒。

    三名匪徒见有人帮忙,一人转身挥刀砍向李景风。李景风今非昔比,对方这一刀对他而言毫无威胁,他侧身闪过,双方过了几招,他觑准一个空子,反手一剑刺入那人胸口。他这一剑并未使出龙城九令——他还没学会,这样还能一击得手,他不由疑惑:“怎地这群盗匪这么弱?”

    那青年得他相助,缓出手来,以一敌二,先是斩断一名盗匪手臂,又与剩下一人缠斗。李景风抢上,两人联手,对方哪支撑得住?那青年提刀猛进,插入盗匪心窝。

    那青年得救,正想向李景风道谢,一看之下却认不得,又见他全身湿漉漉,不由得讶异问道:“你是谁?”

    李景风道:“我是从那艘商船上过来帮忙的。”他指了指远处商船,忽然看清那青年双眼,不由得一愣。

    那是一双火眼,瞳孔周围满布血丝,红得像火一般。

    他觉得这双眼似曾相识。

    那青年听他专为仗义相助而来,不禁一愣,来不及问他怎么过来的,又有几名匪徒杀到。青年喊道:“小心!”挥刀砍向李景风身后,与一名匪徒过上了招。

    那青年武功不差,下手尤其狠辣,刀刀往要害处招呼。李景风见又有几名匪徒杀到,连忙挥剑迎敌。他拳脚功夫虽佳,却不能像三爷一般一拳打死一名匪徒,剑法虽只是三脚猫,当此危急之刻,利器在手无疑好过赤手空拳。

    只是匪徒毕竟太多,正如胡净所说,三爷做事肆无忌惮,那是他武功盖世,李景风凭着一股热血上脑,却无三爷一手回天的能耐,虽与青年联手杀了几名匪徒,依被困在船上动弹不得。

    “操他娘的华山,操!一个养畜生的地方,一群畜生养的贼!”他听那青年不住咒骂,像是有无数怨毒急需宣泄。没多久,船上保镖一一死去,眼看上船的匪徒越来越多,敌众我寡之势更加明显,自忖无力回天,李景风道:“兄弟,我们快逃!”

    那青年道:“怎么逃?”

    李景风不知如何是好,只见周围火把通明,将黑夜照得如白天一般,匪徒已抢占了船舷,一波波涌上船来,船沿处都是敌人,即便想突围跳河逃生也办不到。随即又有两名盗匪抢至。两人被退到船舱边。这才杀了两人。

    眼看逃生无路,四周都是敌人,那青年道:“先进船舱躲一躲!”说着往船舱中抢入。李景风只得快步跟上。那被青年砍断手臂的匪徒正捂着断臂倒在地上不住哀嚎,青年见状,特地抢上几步,一刀割了他喉咙,这才回来领着李景风进入船舱。

    此时船舱中尚无敌人,青年取了走道上的火把照明。转头望李景风道“我想到一个地方可以躲!你跟我来!”

    他见李景风皱着眉头,脸上有不忍之色。问道:“怎么了?后悔上船?”

    李景风不忍道:“刚才那人断了手臂,对咱们没威胁。”

    “这群狗贼会对你手下留情?”李景风虽救了他性命,青年语气仍是不善。

    “他做不到,你可以。”

    “天真!”

    那青年低声骂了一句,领着李景风往下方走去。商船甚是巨大,船舱下通路曲折,未点烛火,一片黑暗。李景风闻到浓烈的药香味,心想:“原来这船是运送药材的。”

    通过两层向下的阶梯,那青年推开一扇舱门,里头药香更是刺鼻。火光中,李景风见周围堆着十几个红色木箱,显是个货舱。

    那青年弯下腰来,借着火光在舱房角落处摸了摸,像是在找寻什么。李景风目力佳,见青年找着一个圆孔,伸手指勾住,将木板掀了起来,再一看,原来底下还藏着一间舱房,料来是藏贵重品所用。

    “你先下去。”那青年道。

    李景风点点头。底层没有楼梯,李景风估计得有个七八尺深。他纵身跳下,那青年将火把递给他照明,这才顶着遮蔽的木板跳下。

    他一落地,上面的木板就势合上,他犹不放心,举起火把,确认了边缘严丝合缝,无半点不平,这才放心。

    “我们就躲在这,等他们劫完货再找机会逃走。”青年道。

    李景风惊魂甫定,喘了口气道:“幸好有你。”

    青年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景风,李景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怎么了?”

    青年道:“你说你是特地从另一艘船上过来帮忙的?”

    李景风道:“我就想……你们遇到河盗,总需要……需要帮忙。”

    青年道:“竟还有你这种好人。”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景风。”李景风伸出手示好。

    青年想了想,握住他的手:“我叫杨衍,武当弟子。你是哪个门派的?”

    李景风支支吾吾,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杨衍见他不语,疑道:“说不得?”

    李景风道:“我没拜师,也没门派。”

    杨衍“咦”了一声,甚是讶异,正要再问,忽地,又有一个声音传来。

    “先把火熄了,会被发现。”

    李景风与杨衍俱是一惊,忙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船舱角落处竟还坐着一名青年。这船舱甚大,两人下来时又未注意,竟都没发现这人。

    杨衍执着火把走上前去,问道:“你又是谁?”火光映在那人脸上,但见他相貌清秀俊美,披散着头发,一身洗薄了的白衣干净整洁。

    “我叫明不详,是个旅客。”青年淡淡道,“跟你们一样,躲盗匪。”

    明不详?!

    李景风心中突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