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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进退两难(下)

    杨衍这一刀来势汹汹,饶长生毫不相让,举剑格挡。马匪听首领下了重赏,当即掉转枪头,几个靠近的反向李景风攻去。李景风绕马而走,口中仍道:“铁剑银卫来了,真的!你们快走,别耽搁啦!”

    有马匪听他说得着急,不禁犹豫起来,更有胆小的早已夺了马匹逃走。饶长生见有人逃走,一边与杨衍过招,一边喊道:“别听他的!杀了他!”一分神,大腿被划破,幸好伤口浅,并无大碍。

    杨衍怒吼道:“收回你的狗爪子,否则杀了你!”饶长生哪里肯依?他自父亲死后便加倍用功,但比起杨衍,他既无名师也无历练,几招后便落下风。

    饶长生连喊:“拦下他!拦下他!”无人搭理。照理来说,头目遇袭,该有手下来救,然而这批马匪多半由沙鬼和独行盗组成,入伙时日不长,对饶长生并不信服,真正忠于他的二十几名手下早由老癞皮领着,押着华山的车回寨,盖因钱财之事唯有自己人才可信。他方才发出悬赏要杀李景风,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是三百两银子?有这样大一笔钱,莫说不用当马贼,娶妻生子,安几亩田地,平稳度过一生都足够,是以马匪都往李景风方向涌去,反倒没人来救援他。

    又过了几招,饶长生支持不住,忽地横来一刀,替他接过杨衍攻势。饶长生一愣,见来人二十几岁,长得白白净净,细眉大眼,鼻梁高挺,精瘦身材,身长七尺过半。他不认得这人,料是马匪一员,心下大喜。

    这人武功不差,与杨衍斗得不分上下,饶长生缓出空来,转头望去,见不少马匪奔向李景风。李景风见马匪来势汹汹,忙拨转马头,往人少处绕避,口中不断呼喊,却无人信他。他着急起来,骑着马左冲右突,只一会便有五六十人围上,各挥兵器向他砍来,他不住闪躲招架。又有几人骑马追来,挥刀往他胸口砍劈,他举剑相迎,锵锵有声,又低头避开一刀,朝另一边绕去。

    那边厢却是苦了彭小丐。他原本率众攻打华山弟子,饶长生这一喊,帮着他的人都去杀李景风。他凭本事连杀了几人,华山弟子护着严旭亭,层层叠叠密不透风,他冲了几次仍是无功,心知无望,想:“这小子哪来的?搅黄了这一池水!”又见杨衍护着那小子,不分青红皂白去杀饶长生,他猛地抽身而退,冲至杨衍身旁。杨衍正与那不知名青年斗得火热,彭小丐一刀劈来,这一刀无意杀人,旨在分开双方,那青年退开几步,彭小丐喝道:“饶寨主,大敌当前,别内讧!”

    饶长生道:“是杨衍要杀我!彭前辈,那小子假传讯息来救这严三,先帮我杀了他!要不一拍两散,我杀我的,你抓你的!”

    杨衍怒骂道:“杀你娘!”

    彭小丐望向李景风,只见他被山寨人马包围,只是不住拨马闪躲,却不肯突围逃出,眼看就要被逼下马来。

    只听杨衍高声喊道:“明兄弟,快去帮景风兄弟!”

    彭小丐心中一凛,原来这青年便是李景风?他在船上听众人提过,晓得这人是沈玉倾的结拜兄弟,杨衍的好友,齐子概重视的晚辈。这三人对自己或有恩或有义,他们的朋友当然也是自己的朋友。他方才说铁剑银卫来了,难道是真的?

    彭小丐又望向华山众人。若不得这群马匪帮忙,势必无法生擒严旭亭,可错失了这次机会,要救回孙子就更难。但若在这纠缠太久,等铁剑银卫赶到,顷刻间便要全军覆没。

    又听饶长生道:“彭前辈,帮我抓了这李景风,我定帮你抓严三公子!我们得团结,才能成事!”

    李景风连着闪过几人攻击,又有几人向他扑来,眼看闪躲不能,一个侧翻跃下马来。他脚力一失,周围人便涌上,直欲将他乱刀分尸。但马匪的武功不比门派弟子,况且这群人要抢头功,各自推搡,彼此阻挡,李景风觑准空隙,左闪右避,竟从刀光剑影中闪了出去。马匪们见他滑溜,一时愕然,又有左刀右剑、前枪后斧、大锤木棍纷纷往他身上招呼。李景风弯腰低头,趴低伏高,翻滚腾挪,竟又闪了过去,只是惊险莫名。

    此时他已深陷重围,眼见来者都已杀红了眼,不还手已不可能。李景风拔出初衷,一招“一骑跃长风”,剑光笼罩身前,脚一蹬向前奔出。只闻几声“唉呦”声响,数人中剑,他这才勉强冲出重围,回过身来,对手又已涌上。他才跑开两步又被包围,只得继续格挡闪避,艰难万分,眼看危急。

    忽闻几声惨呼,抢至身前的马匪摔倒在地,抱着腿不住哀嚎。李景风看得清楚,那是不思议扫中他们下盘,划伤他们小腿。转头望去,明不详已抢至他身旁,抛出手中不思议,一道银光曲折迂回,又勾倒两人。

    李景风见明不详来救自己,更是不解。这人到底是善是恶?若说是善,那些事情真是偶然?若说是恶,他又为何救自己?

    只听明不详道:“小心点,顾好自己。”

    杨衍见明不详出手,与李景风同陷重围,更是心急,怒道:“还不叫他们撤退?!”

    饶长生也怒道:“再啰唆,连你也杀了!”

    忽听严旭亭高声喊道:“各位英雄好汉,快杀了彭小丐等贼子!财宝都送你们,华山绝不追究今日之事!”

    原来严旭亭被华山弟子重重保护,先见李景风跑来,说铁剑银卫来到,本是欢喜,还以为他是马贼放风的斥侯。待又见马匪首领要杀李景风,欢喜又变作愕然,也不知这人说的是真是假,但包围散去却是事实。他见杨衍与马贼首领打得火热,喜出望外,脑中不住盘算。他这趟出门求亲不成,反被劫走聘礼,回家势必挨上一顿责骂,被二哥瞧不起,若是被彭小丐所擒,掌门之位当真与自己无缘了。见马贼与杨衍反目,他顿生一念,若能趁此机会擒下彭小丐,丢的聘礼不但微不足道,反而立下大功一件。

    饶长生道:“彭前辈,你帮我,我不听他的,要不你自己看着办!”

    彭小丐看出李景风武功低微,若自己动手,三两下便能杀他。眼下马匪仍占据优势,只要赶在铁剑银卫抵达前抓住严三,不怕撤不了。

    杨衍见彭小丐犹豫,急道:“天叔!”

    彭小丐叹了口气,猛地一刀刺向饶长生。这一刀毫无征兆,如霹雳电闪,饶长生眼都来不及眨,刀已至胸前。

    这当口容不得丝毫犹豫,一番权衡,彭小丐主意已定。事可败,志不可改,若为了抓严旭亭伤了好友、至交、恩人义气,那是万万不能。但要救出李景风,与其杀入重围,不如先杀饶长生,只要断了赏金念想,这群乌合之众便无理由杀李景风,自己说不定还能再度号令他们。

    他与饶长生本就是互相利用,并无感情,既然决意要杀,这一刀便直取要害,以饶长生武功绝无躲开可能。却闻“锵!”的一声脆响,之前护住饶长生的青年竟于顷刻之间挥刀挡下这雷霆一击,同时推开饶长生。只是彭小丐这一刀何等势道,那青年手中刀被反震之力震得拿捏不住,脱手飞出,虎口鲜血直冒。

    彭小丐这一刀来得太快太猛,即便被劈弯了走势,即便饶长生被推了开来,也在饶长生胸口划出一道深口,幸好时值深冬,衣服厚实,没受重创。饶长生摔倒在地,这才惊觉彭小丐要杀他。他深知彭小丐武功之高,愣了愣,忽地张口大叫,捂着胸口,连滚带爬转身就逃。

    彭小丐正要追,那青年又来拦阻,彭小丐一脚踹出,那青年举臂招架,被踹飞出去。以彭小丐这一踹力道,那人臂骨本该断折,但他格挡同时原地跃起,将这股猛力打横卸去,虽然滚了两圈摔倒在地,却保住手臂。

    此时,所有马匪都去围杀李景风与明不详,除了这青年,无人理会饶长生。彭小丐何等武功,只需两步就能追上饶长生。忽听严旭亭喊道:“快救那个马匪首领!”彭小丐刚赶到饶长生背后,正要杀人,忽见一道银光飞来,劲道雄浑,不得不挥刀去挡。

    “当”的一声,一柄银枪插入地面,枪头尽数没入土中,可见这一掷力量之大。原来是伍裘衫见情况危急,取了李子修的枪掷出。这招有个不好听的名字,叫“走为上策”,是神枪门最后的保命功夫。这一掷倾尽全力,一掷之后手中再无兵器,唯有情况险恶至极才会使出这招,若对手死了,自然要走,若对手不死,自己没了兵器,也得“走为上策”。

    这惊天一掷虽也伤不着彭小丐,却逼得他停下脚步。伍裘衫不顾伤势,捉了银枪,率领华山弟子杀了过来,饶长生早遁入马匪群中,不知去向。

    局面一变再变,原本敌对的华山弟子与马匪此刻竟成了盟友。对彭小丐而言,周围七八十个盟友瞬间变成了敌人,原本紧密防守的华山弟子全涌了上来,他转眼便被淹没在人群之中。伍裘衫虽受伤,实是高手,此刻有了弟子掩护,声势大振,银枪矫若游龙,彭小丐只得把手中黑刀舞得严实。杨衍紧跟在他身旁,也自挥刀迎敌,但他武功较差,又是个你砍我一刀,我要你一命的搏命杀法,面对众多敌人,不时还要彭小丐分心掩护。

    彭小丐心知擒抓严三无望,心中黯然,但局面不容他伤神,只得一边抗敌,一边寻思退路。他见许多马匹四散在战阵中,对杨衍道:“找匹马杀出去,我掩护你!”

    杨衍却道:“天叔,先帮景风脱困!”

    彭小丐心想:“现在只怕自己要脱困都难,还帮别人?”当下也未反驳。两人且战且退,往李景风方向靠去。

    李子修趁乱取回银枪,猛地一抖,连挽几个枪花,与师兄合战彭小丐。彭小丐武功当真高绝,虽被包围,依旧守得滴水不漏,却也无暇再顾及杨衍。杨衍陷入重围,只将一把刀狂挥乱舞。

    冷不丁一刀劈至,又快又狠,杨衍侧身避开,却是严旭亭亲自来攻。莫看他被明不详逼得连还击都不能,武功实高,杨衍单打独斗尚且不是他对手,何况周围都是敌人。只见眼前刀花翻滚,杨衍手臂已中了一刀,他恍若无觉,反手一刀劈向严旭亭,严旭亭缩手不及,手腕上一道深痕,顿时血流如注。

    就在此时,又有几样兵器劈向杨衍。彭小丐怕杨衍危险,架开两柄长枪,黑刀过处,将攻向杨衍的兵器一一架开。杨衍趁机杀了一人,彭小丐后背一痛,知道受伤,猛地向后一踢,“喀啦啦”几声响,袭击那人料已被踹死。伍裘衫与李子修又杀了过来,彭小丐要护杨衍,顾此失彼,左手和腰间又添两道新创,血流如注。

    彭小丐知道杨衍不肯独自逃生,喊道:“杨兄弟,你找机会逃,我去救你兄弟!”

    杨衍哪里肯听,顾不得身上受创,圆睁红目,见人就砍。他的反击疯狂凶猛,但凡身中一刀,非要换条人命才罢休。两人周围尽是刀光剑影,杀伐声不绝于耳。

    再说李景风那头,他得了明不详帮助,喘了好大一口气。明不详那把不思议时如链子镖护住周身,时如绊脚索绊倒敌人,遇着敌人逼近,又能如短刀利刃,或砍或刺。他虽不杀人,但这兵器构造特殊,锋利异常,但凡被刮过,必被带走一块血肉,伤不深却重。六七名马匪被铲走一块肉,痛得在地上不住打滚,无力再战,有趁隙杀来的也不是李景风对手,简单几招便能逼退。

    这些人只是寻常马匪,当中既无高手,又彼此抢功,互不配合,李景风和明不详身上的压力比杨衍与彭小丐小上太多。若不是明不详不杀人,两人早已杀出重围,又或者,其实明不详确有能力杀出重围,只是不愿这么做?李景风心中千般疑虑,只叹时机不对,不能道出。

    就在这时,他听明不详问道:“嵩山的萧公子是不是提到了我?”

    明知危急关头,李景风仍是不禁愕然,转头望向明不详。眼前是一张微笑的面孔,即便他与明不详相识已有时日,却也很少见着这样的微笑。

    “那些事都是真的?”李景风咬牙问道。

    终究要问,虽然是在最不该问的时候,他仍是问了。

    明不详从李景风的表情已得出他想要的答案,点点头,又问:“现在呢?你是准备杀了我,还是要欠我一命?”

    李景风深陷重围,若无明不详相助,无论多能闪避,转眼也要被乱刀分尸,他不由自主地按住袖中“去无悔”,这是他唯一能杀明不详的机会。

    没什么好犹豫的,一开始就不该为这种事犹豫。明不详早晚会害死更多人,也许杨兄弟今天的危机正是他埋下的伏笔。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一条命换这个妖孽的性命,说不定是自己这一生所能做出的最有价值的牺牲。

    但没有明不详帮忙,杨衍能否逃脱?要杀这妖孽,怎能把杨兄弟的命也赔在这?

    李景风按住“去无悔”,正犹豫间,忽来一声大喊打乱他思绪。一抬头,只见饶长生向着自己当胸一剑刺来,李景风连忙侧身闪过。

    以李景风如今实力,饶长生实非对手,但他不忍杀饶刀把子的遗子,只是不住闪躲,口中解释道:“你爹真不是三爷害的!长生,你快走,铁剑银卫来了!”

    饶长生哪里肯信他?不住猛攻。与此同时,明不详似是气力不继,不思议的银光短了两尺,放了更多的人去攻李景风。李景风一边闪避饶长生,一边应付马匪,更是辛苦,只一会便顾此失彼,大腿上中了一刀。

    ※※※

    沈未辰见马贼迟迟不退,远方沙尘越来越大,隐约已见人影,又是心慌又是焦急。顾青裳也急道:“搞什么鬼,怎么还不逃?”

    沈未辰道:“姐姐,你拖住铁剑银卫,我去看个究竟!”

    顾青裳问道:“怎么拖?”

    沈未辰也不知方法,只道:“用我的令牌?说青城大小姐有难,要他们转头去救?”

    顾青裳道:“若这样引走他们,他日华山追究起来,你还是担着干系。”她望向远方,又道,“咦,华山跟马贼怎么不打了?他们在打谁?”

    沈未辰放眼望去,虽看不清楚,依稀也看出华山人马似乎与马匪混作一团。她不知状况,道:“不行,我得去看看!”说着掉转马头。

    顾青裳道:“用这个!”她取出一张方巾递给沈未辰,又取下发簪,散开一头乌黑秀发。沈未辰当场会意,跟着取下发簪,两人各自用方巾蒙住脸庞,策马往山贼处奔去。

    奔到近处,只见华山弟子与马贼联合,似在围攻什么人。顾青裳惊道:“怎会这样?!”

    沈未辰极目搜索,见李景风在明不详身边与一名男子斗得惊险,更是担忧。那男子武功不高,可不知为何,李景风却是只闪不攻。

    顾青裳知她关心李景风安危,说道:“你功夫好,去帮景风,我找彭前辈跟杨兄弟去!”

    二人策马前冲。乱军中突然闯入两骑,又都是武功高强的姑娘,众人错愕间,阵形已被冲乱。杨衍与彭小丐一番苦战,受了不少伤,正危急间,顾青裳虽然蒙面散发,杨衍却一眼认出她来,不禁大喜,脱口而出:“顾姑娘!”

    顾青裳心想:“我都蒙了面,你掀我底干嘛?”大喝一声:“胡说八道,叫谁呢!”长剑挥舞,杀入阵中。

    沈未辰见李景风被围,正苦苦支撑,险象环生。她所用峨眉刺是短兵,马上使用不易,于是侧身弯腰,双腿夹住马身,抄起一把长枪,奋力一掷。

    这一掷力道雄浑,破风声嗡嗡作响。长枪越过人群,直扑饶长生后背,饶长生犹然不觉,李景风却觑得准确。如今他功夫已高上饶长生太多,一把将饶长生推开。但这枪来得太急,饶长生虽然得以避开,枪尖却划伤了李景风左臂,血花四溅,好在伤口不深。

    饶长生不承情,站起身来又杀,沈未辰见李景风救了对手,更是不明就里。她想其中定有原因,如法炮制,一路上捡着什么兵器便掷出。她怕又误伤李景风,不再攻击那人,围攻李景风的马贼可就无此运气,纷纷中招,转眼间已倒下三人,李景风顿感压力大减。

    临到近处,沈未辰抄起两把兵器,左手刀,右手剑,闯入人群中。刀剑过处,马贼哪堪抵挡?哀呼惨叫,倒的倒伤的伤。沈未辰威不可当,正杀出一条路来,忽有一道银光快若迅雷,向她袭来。沈未辰估摸这银光伤不着自己,并未闪躲,不料那银光却勾住她蒙面方巾,将她面罩摘去。

    那自然是明不详的不思议。当此时刻,沈未辰早已无暇他顾,猛提缰绳,骏马忽地一跃,越过前方数人,宛如神兵天降,落到李景风身旁。沈未辰将剑夹在腋下,伸手抓住李景风手臂,一把将他拉至身前,喊道:“你驾马!”

    李景风道:“先救杨兄弟!”策马冲向杨衍方向。沈未辰挥刀舞剑,上前拦阻的马匪纷纷倒下。

    饶长生先前连攻十几剑,连李景风衣角都沾不到,见来救李景风的少女武功高强,脸上关心之情溢于言表,不由得更是妒恨。凭什么几个月不见,这小子武功就能突飞猛进?凭什么他总能得姑娘青睐?凭什么独独就这小子占尽天下所有便宜?!

    他愤恨不已,扑上前去,沈未辰知道李景风不想伤他性命,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忽有一人大喊道:“有沙尘!有人来啦!”饶长生转头望去,果见远方沙尘扬起,来的显然是一队骑兵。

    “铁剑银卫?真是铁剑银卫?!”众马匪惊慌失措,连忙找马逃生。饶长生见属下四散,更是大怒,喊道:“杀了李景风,有三百两!快杀了他,上啊!上啊!”

    此时此刻还有谁会理他?他见无人响应,知道凭自己本事动不了李景风,又见远方烟尘渐近,也自怯了,慌忙寻马。他平素驭下向无恩义可言,这群人聚集时间又短,对他毫不尊敬,无人肯让他坐骑。他与一名马匪争马,喝道:“我是寨主,让我先上!”那人竟将他攒倒在地,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饶长生倒在地上,又恼又恨,慌张无措。忽闻一人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知道你为什么输给李景风吗?”饶长生回头看去,看到一张俊美至极的脸孔。

    “你总怕脚上沾了尘,他却喜欢让自己一身灰。”明不详道,“要赢他,你就得滚到泥泞里去。”

    他说完,径自往杨衍与彭小丐的方向走去。饶长生愣在当场,眼看无人帮助自己,铁剑银卫即将来到,自己就要死在此处,不由得浑身冰冷,满腔怨怒无处发泄。

    废物……他忽地这么想,自己这一生,活得真他娘的像个废物……

    “寨主,快上马!”突来一声唤,饶长生猛地回过神来,就见那名救了他的白净青年护着两匹马站在不远处,正挥刀驱赶周围马匪,口中喊道,“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说着又砍翻一名要抢马的同伙。

    饶长生大为感动,连忙抢上,翻身上马。那人也跟着上马,两人往东仓皇而逃。

    李景风驾马突入阵中,见顾青裳正护着杨衍杀敌。华山弟子虽只剩四十余人,却比马匪更难缠,两人一时突围不出。那伍裘衫防多攻少,只拖着彭小丐不让逃脱。

    严旭亭也见着远方沙尘,知道是铁剑银卫来了。有了上回放走彭小丐的教训,这回他不求猛攻,下令道:“拖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又喊道,“红眼的是灭门种,绑起来交给崆峒!”

    华山一方方才陷入颓势,差点覆亡,哪还顾得上杨衍是不是灭门种?现在正是优势,自然要顾及规矩。

    只听杨衍怒吼一声:“我拖着你一起死!”他眼看难以突围,也不管周围众人虎视眈眈,刀刀劈向严旭亭要害,刀刀都是不要命的打法。他深恨严家,严旭亭更是害惨彭小丐一家的主使之一,心道纵使一命换他一命,也是不枉。

    严旭亭早见识过杨衍的凶狠,哪敢跟他赌命?忙退了开去。李子修弃了彭小丐,护在严旭亭身前。顾青裳骑马跟在杨衍身后,两人对上李子修,正无计可施,忽来一骑突入。沈未辰手持刀剑,一脚踩在马鞍上,飞身而起,扑向严旭亭。

    严旭亭见一女子逼近,他不认识沈未辰,只道她武功与顾青裳差不多,心想:哪来这么个美貌姑娘?当下也不当回事,只是退开几步。不料沈未辰还未落地,手中刀剑分掷而出,一剑射向李子修,刀却射向严旭亭,势头凶猛无比。劲风扑面,严旭亭与李子修俱是大吃一惊,连忙格挡,双双被震得手臂发麻。

    沈未辰顺势抽出腰间峨眉刺,戳在保护严旭亭的华山弟子小腹,两名华山弟子同时闷哼一声,摔倒在地。包围阵型被打乱,彭小丐本被伍裘衫纠缠,没料到有高手相助,但机不可失,立即转身,拼着后背吃上伍裘衫一枪,冲向严旭亭,大喝一声,跃至半空,一刀“纵横天下”,三横两竖,刀势所向披靡。李子修闪避不及,举枪格挡,被一刀从左肩劈至右腰,连同身边两名弟子,一同被劈死当场。

    李子修一死,缺口立时打开,顾青裳驾马冲向严旭亭,严旭亭被逼得不住后退。杨衍随后杀来,严旭亭挥刀阻挡,杨衍也不躲闪,挥刀砍去,拼着跟他一刀换一刀,也要力压对手。

    严旭亭哪肯跟他换?慌忙改换刀势。双刀一碰,严旭亭武功虽比杨衍高,但这刀变得太急,气力不足,杨衍修练易筋经也有小成,登时将他手上兵器格飞。又一道人影从旁斜掠而来,银光飞动,严旭亭脚下一紧,已被锁链绑住脚踝,来人猛地一拉,将他绊倒在地,刀刃刺入他大腿,严旭亭大声惨叫。

    沈未辰早已抢到,眼看就要将他抓住,猛地又见一道寒光飞入,沈未辰忙用峨眉刺格挡,却被震得手臂发麻。来的是一柄银枪,于这千钧一发之际,伍裘衫及时赶到,又是一记“走为上策”,拦住沈未辰。

    明不详使劲一扯,要将严旭亭拖出擒下,疼得严旭亭哇哇大叫,忙伸手拔起不思议。幸好刀刃垂直入肉,没被铲出一块肉来,但明不详力气委实大,仍将他从华山弟子的保护圈中拖了出来。

    沈未辰正要再抓,伍裘衫赶到,扑了上去,压在严旭亭身上。他以身护主,十指箕张,牢牢抓住地面。明不详拖不动两人,沈未辰若要抓严三,势必得先杀伍裘衫。周围华山弟子早已冲上,再难擒抓严旭亭,且铁剑银卫已近至面目可见,明不详只得收回不思议。

    当下不能再耽搁,彭小丐大喝一声:“走!”李景风与顾青裳双骑开路,循着打破的缺口冲了出去,沈未辰紧跟其后,彭小丐和明不详护着杨衍一路冲出。华山弟子只怕少主有失,不敢追赶,四人各寻得一匹马,跟上头前两骑,急奔而去。

    没多久,铁剑银卫赶到,为首一人看了一眼严旭亭,问道:“公子尚安好否?”

    严旭亭道:“是彭小丐,快追!快追!”

    为首那人点了点头,领着部下追出。

    严旭亭捂着腿上伤口不住哀嚎,又想:“那个姑娘用的是峨眉刺,莫不是大哥看上的那个青城姑娘?”他这才惊觉沈未辰武功之高,绝非自己所想那般简单。自己还道可以绑回去给大哥享用,大哥若真敢,只怕不被活活打死?

    铁剑银卫所骑都是大宛良驹,速度快,耐力强,彭小丐一行六骑怕被追上,只是急奔不停。到了一处岔路,彭小丐往左,杨衍和明不详往右。原来彭小丐与杨衍早有约定,无论得手与否,彭小丐与饶长生走左,杨衍与明不详走右,一路护人,一路护财,扰乱对方追踪。

    此时逃命为上,来不及互通声息,双方一时各走各路。顾青裳紧跟彭小丐,也往左走去,李景风担心杨衍,跟着向右,沈未辰自也向右。

    铁剑银卫一路追去,遇着没能夺马逃走的马匪,沿途砍杀,却不放松追赶。只是他们马虽好,毕竟一路急奔,马力受限,彭小丐和杨衍一行的马虽稍劣,毕竟休息了一阵,又早走一些,铁剑银卫追了一路,竟没追上。

    ※※※

    饶长生追上搬运货物的车队,这都是饶刀山寨的老班底。他见铁剑银卫没追来,松了口气,忙要众人走小径将赃物运走。

    他低下头,那双出门前擦得晶亮的靴子此刻粘满了黄沙。“脏了。”他想着,正要弯腰拍去尘土,忽地想起明不详那番话,于是转头问那不知名的青年道:“你今天救了我好几次。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拱手道:“在下姓丰,叫丰玉京,本是四川的独行盗,一个月前才加入山寨。”说完手捂胸口,咳了几声。

    饶长生关心问道:“怎么了?”

    丰玉京摇头道:“彭小丐那一脚好大力道,肋骨被他踢断了。”

    饶长生咬牙道:“那臭老头,总有一天替你报仇!”

    他脱下大红棉袄披在丰玉京身上,丰玉京似是有些受宠若惊,讶异道:“寨主?”

    饶长生并不回话,跳下马来,将那双名贵靴子脱下,奋力掷入草丛中,赤脚上马,对丰玉京道:“你救我性命,今后我们富贵与共,饶刀山寨,有我一命,有你一份!”说罢,双脚一夹马腹,吆喝道,“走!”

    要赢他,就得在泥泞里打滚!饶长生咬着牙想。

    总有一天,一定要杀了李景风!杀了这个把自己尊严踩在地上践踏的人!

    ※※※

    李景风与杨衍一路奔行近百里,不敢稍停。李景风悬心明不详,与他并辔,明不详忽道:“是你说服了沈姑娘,还是沈姑娘自己的决定?”

    李景风心里“咯噔”一声。

    明不详接着道:“沈姑娘如果想帮你,让你来救严公子,出卖衍兄弟跟彭前辈,你就得死在饶长生手里。”

    李景风道:“小妹不会干这种事,我也不会!”

    “你不来,彭前辈如果执意抓严三公子,就逃不过铁剑银卫的缉捕;你来了,饶长生如果执意杀你,同样逃不过。”他说着恶毒的筹划,脸上神情却平静一如往常,提到彭小丐时,语气中还有对长辈的尊敬,但听在李景风耳中,只觉说不出的诡异。

    李景风想起那次船舱初遇,当时没有光,黑暗中他听明不详说话,总有一种古怪的感觉。现在他明白了,明不详在说这些话时,并不带任何情感,像是台精妙的器械,模仿完美,但不真实。

    “结果你来了,却不是来救严三公子,而是来救杨兄弟。杨兄弟也没出卖你,而是帮着你。只有饶长生,他没死是运气。”

    李景风怒斥道:“你为什么要干这些事,为什么要陷害这么多人?”

    明不详道:“我没害人,路是他们自己选的。并非每条路都是死路,沈姑娘没选错,你选了我预想以外的路,却也对了。”

    李景风只觉这说辞无比荒谬:“你指引他们一条死路!他们跟你无怨无仇!”

    明不详道:“我跟你也无怨无仇,你不也想杀我?我刚刚还救了你呢。”

    李景风咬牙道:“算我欠你一命,但我不会因此放过你!无论我欠你多少,那些无辜的人没有欠你!”

    “我想看。”明不详忽然说道,“看佛在哪里。”

    话题陡转,李景风愣了愣,不解其意,问道:“你说什么?什么佛?”

    “佛在人心,但我找过了,我心里没有。”明不详道,“如心佛亦尔,如佛众生然,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他讲的是《大方广佛华严经》,李景风不懂佛理,听得一愣一愣。

    又听明不详继续说道:“我想见人心,见众生,见众生相。”

    “你没按照我预想的情况来,却让我见到了更多。”明不详顿了一下,接着说,“过去我错了。要见众生,唯有让众生参与其中,才见众生相。”

    李景风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隐约间却觉得明不详将有更大的计划,造成更多危害。

    “或许你跟杨兄弟都是我的因缘。”明不详忽又转了话题,“我没杀过人,但我终究会杀人,只不知第一个被杀的会是谁。但我想,不是为你,就是为杨兄弟。”

    李景风倏然一惊,道:“那再好不过!”他按住袖中“去无悔”,但马上颠簸,他无一击必中的把握,不敢妄动。

    “不是你。”明不详却没看他,望向他身后的沈未辰。沈未辰也正望过来,眼神多有戒备,手按峨眉刺,似是怕他暴起发难,伤害李景风。

    明不详淡淡道:“是不是无论怎样,你都不会心生执念?”

    李景风忽觉十分不安,心跳陡然剧烈起来,像是要跳出胸腔似的,胃部一阵紧缩。他已直觉地猜到了什么,但脑子还没转过来。

    此时他们正行经一片芒草堆,明不详猛地勒马,李景风一惊,却慢了一步。他们正全速奔逃,只这片刻迟缓,后头的沈未辰已与明不详并辔。沈未辰正全神关注李景风安危,没料到明不详会突然退至自己身边。

    “如果你连她也能放下,或许,我就能见到佛。”

    明不详的声音缓缓荡开,一道银光同时扑向沈未辰胸口,李景风看得清楚,是那柄不思议。

    诸佛悉了知,一切从心转,若能如是解,彼人见真佛。

    血花四溅,映着明不详一张白皙如玉的面孔。他没有笑,面容宁静,眉目如画,仿佛一个虔诚的问道者。

    证佛之路,枯骨为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