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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新岁旧仇

    孩子们见着顾青裳,一个个坐立难安。只是这新来的先生看着漂亮温和,却有一股自带的威仪,众人都不敢动,跟着把书文念了一遍,又听了讲解。顾青裳不好打扰师父教书,站在门口等了好半晌,才听李玄燹道:“大家歇会吧。”

    顾青裳还来不及向师父问安,一众孩子早扑了上来,围着她又叫又跳,口中不住喊着“顾姐姐”,又拉她衣摆。顾青裳笑道:“别扯,衣服扯坏了。”说着抱起年纪最小的阿简,问道,“有没有好好读书?”

    阿简才七岁,是书院四个男孩之一,听顾青裳问起,连忙点头说有。其他人见顾青裳抱起阿简,纷纷吵着要抱,顾青裳哪抱得了这许多,又怕冷落师父,在每个人头上摸了几把,道:“休息会,晚些考你们功课。”

    孩子们听说要考试,一哄而散,顾青裳环顾左右,问道:“孟南去哪了?”

    “烧饼上个月就满十五了,在应家铁铺当学徒。”“烧饼”是陈孟南的小名,这孩子脸上长着麻点,像个烧饼似的。玉瓶儿低头道:“他没等着顾姑娘,不开心呢。”

    顾青裳这才想起,书院说好只照顾这些孩子到十五岁,之后便要他们自立更生。玉瓶儿跟孟南是书院最早收养的孩子,她嫌两人本名陈六跟杜赔钱太难听,替两人重取了名字,一个叫孟南,一个叫玉瓶儿。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三年就过去了,孟南是书院第一个满十五的孩子,自己竟忘了这事,她不禁内疚起来,道:“晚些我去铁铺找他。”

    打发走玉瓶儿,顾青裳这才对李玄燹敛衽行礼,唤了声:“师父。”

    李玄燹阖首示意,道:“陪师父走走。”

    顾青裳问道:“去哪?”

    李玄燹道:“就在这院子里吧。”

    青衣书院只一个四合院大小,中庭简陋,说是散步,不过就是绕着院子打转。顾青裳不好反驳,亦步亦趋跟在师父后面。

    李玄燹问道:“这次去青城见着沈公子,看他人品如何?”

    顾青裳道:“斯文俊雅,仁善聪敏,质如美玉,人如其名,九大家的公子想来无一可比。”

    李玄燹问道:“喜欢吗?”

    顾青裳一愣,忙道:“沈公子眼界高,瞧不上弟子。”

    李玄燹淡淡道:“你素来心高气傲,不喜欢,不用瞒着师父。”

    顾青裳忙道:“弟子还想多陪师父几年。”

    李玄燹点点头,问:“刚从崆峒回来?”

    顾青裳一愣,怎地师父知道自己去了崆峒?不由得嚅喏道:“是。”

    “没看上哥哥,却把妹妹带走了。”李玄燹道。

    顾青裳听了这话,心中一突,不知师父会怎么处置她这次胡闹,当下默不作声。不知不觉这四合院就走了一圈,两人依旧无言,顾青裳知道师父不说话是等自己解释,心里兜兜转转许久,这才道:“沈家小妹功夫好,就这样嫁人,未免可惜。”

    “这院子多大?”李玄燹忽问。顾青裳被师父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给懵住,过了会道:“东廊到西廊,约摸五十步宽。”

    “小吗?”李玄燹问。

    “现在不算小,以后孩子多了,怕住不下。”顾青裳道。

    “这些孩子还住得惯?”李玄燹又问,“总共住了多少人?”

    顾青裳道:“二十二……二十一个孩子,还有四位夫子,一个帮佣,没听过有人嫌弃。”

    “我听说有个孩子刚离开书院。”李玄燹问道,“青裳,你说是外面好还是书院好?”

    顾青裳道:“书院里大家和睦,都是有感情的,到外头不知得吃多少苦,自然是书院好。”

    李玄燹道:“出了书院,还在衡阳,离开衡阳,还在湖南,离开湖南,还有九大家,九大家之外,还有这天下。天下这么大,都是精彩的,那在书院的孩子就过得不好吗?”

    顾青裳明白师父的意思,她向来敬爱师父,若是平时,就算有什么想反驳的也必咽了下去,但此刻她心中替沈未辰不值,犹豫了一会,道:“可天下这么大,不去看看,岂不可惜?”

    “你觉得可惜,可多少人一辈子没离开过家乡?别说天下,连自己的门派辖地都没出去过,难道都可惜?也要劝劝他们都走出去?”李玄燹道,“你养大了她的眼界,心就大了,心大了就塞不满,总是空的。”

    顾青裳摇头道:“师父,沈家妹子是老鹰,被当成画眉关在笼子里,失了本性。各安其所,各适本性,这是您教的。”

    李玄燹道:“我没教你打开别人家的笼子。你觉得好,对她未必是好。”

    顾青裳急道:“可好不好也要让她见过了才算。凭什么她是九大家的女儿,就得联姻,关在闺房里一辈子?”

    李玄燹道:“楚夫人那样不好吗?”

    顾青裳道:“楚夫人那样好吗?以前她闯荡江湖多威风,现在都多少年没离开过巴县了?以前人家喊一声楚女侠,是器重她这个人,现在尊称一声楚夫人,是瞧着她丈夫面子。就算是个掌门夫人,难道昆仑共议这一票能是她说了算?她也就是吹吹枕头风,私下帮着丈夫出点主意,大事还得看丈夫脸色。九大家的媳妇做到楚夫人这样多半就到头了,能管着家外事的总共就一个冷面夫人,她自个就是唐门掌事。这算什么?帮衬丈夫,帮衬自家,就是九大家女儿的命?这就是九大家女儿的出路?”

    “她若想做事,还是有法子。”李玄燹道,“九大家女眷里还是有办事的人。”

    “遇着旱涝,当个活菩萨降临人间,发点钱粮,露个面抚慰抚慰灾民,蹲下吃几棵野草,落两滴泪,悲天悯人一会?九大家的姑娘比她真心的未必多,比她会演的不会少。”顾青裳向来敬爱师父,从不敢大声顶撞,更不用谈忤逆,可为替沈未辰抱不平,此刻语气竟有些重了,“就算嫁给三爷这样的英雄,也就是生孩子,养孩子,支使下人,算帐持家。三爷能让她出门,能让她管事吗?何况她还不见得喜欢三爷。”

    李玄燹看着顾青裳,眼中并无责备,仍是温柔爱护之意,摇头道:“她不是你书院的学生,走什么路由不得你做主。你今日爱惜她,也许过些年,你会后悔今日莽撞。”

    “我没替她选,只是带她出去看看。”顾青裳大声道,“要被关着还是飞出去,都得是她自己乐意。”

    她话一出口,方觉自己失态,转过头去,见书院孩子纷纷探头来看,个个神情讶异,忙收敛心神。几名先生知道年长者是衡山掌门,哪能这样被看热闹?忙驱赶孩子进屋。

    顾青裳觉得失礼,垂首低声道:“师父,弟子失态,请师父责罚。”

    她从未这样与师父说过话,沈未辰与她相交不过数月,虽然两人极为投契,许为知己,但她也料不到自己会为了沈未辰与师父争执。

    或许是因为沈未辰太好了,美貌、善良、聪明、细心,既无九大家贵冑的架子,又是武学奇才,彷佛天下间所有好处都集于她一人。她若是个男人,天下定有她的名声,就因为是个女人,是九大家的千金,后半生的命就像早已注定了似的。

    天晓得自己多不甘心?如果连沈未辰这样的女子都被注定了下半生,其他姑娘还有什么指望?难道个个都得认命?也因为这么不甘心,才会与师父争执吧。

    李玄燹望向中庭,园中栽着一株梅树,孤零零的,只此一株,显得有些寂寞。她走到梅树下,抬头望着枝丫,道:“这里也种了梅树呢。”

    顾青裳道:“师父喜欢梅花,我就种了,只是地方小,只栽了这一株。我来到这,每次见着它都能想到师父。师父怎么教我,待我怎样好,我就要怎样教这些孩子,待这些孩子怎样好。”

    她方才对师父无礼,此刻思之犹然惭愧,这番话虽是说来和缓气氛,带着些撒娇的意思,却也是真情实意,肺腑之言。

    李玄燹沉默良久,开口道:“你既然这么爱管沈家的事,那就嫁去沈家吧。我打算把你许配给沈公子。你当了她嫂子,对她说什么也方便。”

    顾青裳大吃一惊:“师父!”

    李玄燹道:“你们在崆峒闯下大祸,消息早传来了。协助彭小丐抓华山三子,点苍跟华山不会不出面威逼青城,衡山要巩固跟青城的关系,联姻是最有用的。你嫁给沈公子,衡山就是青城的后援,足够跟点苍华山分庭抗礼,就算沈家姑娘嫁给华山或点苍,女儿终究是外人,沈掌门这一票都不会动摇。”

    顾青裳大声道:“凭什么女儿嫁出去就是外人?难道我嫁给沈家,师父就不把我当弟子看了?”

    李玄燹道:“你觉得不公道,师父也觉得不公道,但世情如此。冷面夫人只有一个,你若想改这世情,就得先顺着这世情。”

    李玄燹抬头望向梅树,树枝上未见花芽,也不知这株梅树开不开得了花。过了会,她缓缓道:“你难道就不想让这天下看女人做一次主?”

    ※※※

    顾青裳送走了师父,答应了稍后回衡山复命,返回书院。刚推开门,她就听到熟悉的声音,是离开书院不久的学生陈孟南正与玉瓶儿说话。两人就站在门后,见她回来都吃了一惊,玉瓶儿更是红着一张脸。陈孟南见着顾青裳,甚是欢喜,喊道:“顾姐姐!”

    顾青裳见陈孟南掌心放着一小块白闪闪的物事,见着自己,立即收至身后。她好奇心起,问道:“手里是什么?”

    陈孟南脸一红,正要收起,被顾青裳一把抓住拳头,笑吟吟道:“做什么坏事呢?”说着扳开他掌心。原来是一块小小的铁制品,模样像观音菩萨手持的玉露水瓶,虽然粗糙,也颇具形貌。顾青裳不由得笑道:“挺有几分模样的。”

    陈孟南与玉瓶儿同时来到书院,这当中故事还与顾青裳建立这青衣书院有些渊源,顾青裳自然清楚两人关系。只是当时两人年纪尚小,现在陈孟南都到了离开书院的年纪,方才玉瓶儿说他去了应家铁铺做工,想来是在那里学会的手艺。

    顾青裳原本情绪低落,见着昔日学生重回书院,心情略放宽了些,不由得起了捉弄之心,笑道:“挺好看的,送给顾姐姐好不?”

    陈孟南甚是尴尬,瞅了眼玉瓶儿,玉瓶儿点了点头。他本想开口,却又犹豫,过了好一会才道:“这是我用铁铺里的废料打的,原是要送给玉瓶儿。顾姐姐喜欢,我再打一个送你。”

    顾青裳故作不悦道:“第一个不送我,送玉瓶儿?算啦,第二个也不值钱。”

    玉瓶儿忙道:“不是!顾姐姐喜欢,就送顾姐姐吧!”

    顾青裳又道:“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等明年玉瓶儿也离开书院,到时你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想来也不会再来书院探望,我留这玩意干嘛,放着生锈吗?”

    陈孟南窘道:“书院我会回来的,这儿还有许多弟妹呢。可这……这……顾姐姐是我恩人,可我要跟玉瓶儿过一辈子,所以……唉……这不一样……第二个第三个我都给顾姐姐,就这个……”

    玉瓶儿听他说得坦率,不由得大羞,腊月天里,脸红得像火烧似的。顾青裳见两个孩子窘迫,笑道:“逗你们玩呢,还真抢你定情信物?”说着将铁瓶交给玉瓶儿,道:“这玩意你得上油,不然很快就锈了。”

    玉瓶儿道:“我每天都上油!”

    陈孟南忙道:“我时常看着,不会坏。”

    这是陈孟南离开书院后第一次回来,还带了一袋蜜饯。顾青裳就坐在院前阶梯上,看着书院那群孩子围着他二人。只听陈孟南喊道:“都有,别急,都有的!”顾青裳见他把纸袋交给玉瓶儿,自个却走了过来。

    “别一挣到钱就装阔,省着点花。”顾青裳见他走来,嘱咐道,“以后多来看看弟弟妹妹就好。”

    “顾姐姐,我跟陈先生说好了,我在应家铁铺当学徒,包吃包住,一个月还有三钱银子供给。我留个一钱购置些杂物也敷余,剩下两钱虽然少,但我想留给书院,给弟妹们添些衣食也好。”

    顾青裳挥手道:“你这两钱银子抵什么用?还不如攒起来,以后有你穷的时候。”

    陈孟南道:“书院也很缺钱。”

    顾青裳摇摇头,道:“现在缺,兴许以后就不缺了。”

    她望着中庭梅树,若有所思。

    ※※※

    沈未辰回到青城,立即请来朱门殇医治。沈雅言自去向掌门汇报,只留雅夫人照顾女儿。

    朱门殇检视伤口,道:“我不是给你们留了金创药,怎地不用?”口气极是不满。

    沈未辰答道:“路上送人了。”

    朱门殇愠道:“送谁用得了这么多?!”又道,“这下好,伤口得留疤。”

    雅夫人听了,险些晕过去,急忙道:“朱大夫你医术高明,肩膀上那两道伤口都没留疤。小小还没出嫁,肚子上这样一道伤,能看吗?”

    朱门殇替沈未辰掩上棉被,起身道:“方敬酒的剑利,伤口虽深,创面却小,我人又在左近,第二天就替小妹上了药,又用了密传的生肤膏,这才不留疤痕。现在这道伤口虽然也是利器所成,但在天水耽搁了几天,总算这大夫还有点本事,施救得当,可总会留下些痕迹,顶多淡些罢了。”

    “多淡?太阳底下看得见吗?”雅夫人忙问道。

    “太阳底下都看不见,那不就睁眼瞎了?”朱门殇暗自翻了个白眼,道,“总之看得见。”

    沈未辰安慰母亲道:“这伤口不大,看不清的。”

    雅夫人大怒道:“一寸多了,还叫不大?难不成要一尺才叫大?就叫你不要乱跑,你去汉水干嘛?那个顾青裳忒没教养,怎地拐带别人家姑娘出门?我让人通知李掌门,非得好好教训她不可!不,得让她亲自来青城谢罪才行!不,谢罪还太便宜她,得重罚,重罚!非要李掌门给个交代不可!”

    沈未辰道:“跟顾姐姐没干系,是我自己要去,顾姐姐只是帮我。要怪也得怪明不详,是他伤了我。”

    雅夫人道:“通缉早发出去了,五百两悬赏,不抓回来千刀万剐怎么甘心?唉,通缉也太便宜,应该发仇名状!”

    沈未辰忙道:“别发仇名状,通缉就行!”她这趟出游,见识渐多,对仇名状这祸延子孙的制度实是厌恶。

    雅夫人正要再说,朱门殇道:“雅夫人,别打扰小妹了。休息不够,疤痕会更深。”

    这话果然有用,雅夫人立时噤声,过了会道:“朱大夫你先出去,我有话跟小。”

    朱门殇道:“长话短说,小妹需要多休息。”

    雅夫人道:“就几句。”

    朱门殇离去后,雅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巾,问道:“这是哪来的?”

    沈未辰认得是严烜城所赠的手巾,不满道:“娘,你翻我房间?”

    雅夫人道:“不在你房里找线索,上哪找你去?我瞧着这是两句情诗,是不是那个李景风送的?我打听过这人,一年多前还是个店小二,惹这么多麻烦,就算救过你哥,帮他在青城找个差事也就够了,竟然还跟他结拜?真不懂你哥在想什么!”

    提起李景风,沈未辰不由黯然。他终究跟了夜榜去,眼下也不知生死如何……

    雅夫人见她默然不语,以为默认,讶异道:“真是他送的?”

    沈未辰苦笑道:“那个邂字景风都不知道会不会写呢。跟他没关系,是严大公子送的。”

    雅夫人听说是华山严家公子所赠,笑逐颜开,喜道:“原来是华山世子?这样说来,你去汉水也不是只为了找人?”说着眉头一皱,又道,“可近来华山跟咱们青城交恶……行,我跟你爹说去,看这事怎么处理。”

    沈未辰知道母亲误会,忙道:“娘,别多心,这就是普通礼物,我不想嫁人。”

    雅夫人笑道:“骗你娘没读过书?这字里的意思娘可清楚得很。难怪你连三爷都不嫁!你不拿出来,是怕爹跟掌门为难吧?别怕,这事娘替你做主!”

    沈未辰大急,待要起身,起得太急,牵动伤口,一阵剧疼,不禁“唉哟”一声。雅夫人忙扶住她道:“起来干嘛?快躺好,躺好!”

    沈未辰实在不想与母亲纠缠,只道:“女儿真没那个意思。这诗只有上半段,是不求再会之意,我没酬还下半段,就是暗示,严公子是豁达君子,饱读诗书,当能理解。娘若不信,可以问哥哥。总之,这事不要让爹知道,别给他添麻烦。纵然说了媒,我也不嫁。”

    雅夫人素知女儿细心熨贴,不知她是真心如此,还是怕嫁与华山会给青城添麻烦,当下半信半疑,只道:“自己跟你爹说去。”

    沈未辰点点头,又问:“哥哥呢?”

    雅夫人皱眉道:“还提你哥?你的事都是他惹出来的!前回是为了救他,这回又是替他找兄弟!”

    沈未辰低声道:“是我自己要找的。”

    雅夫人正要再说,朱门殇在门口敲了两下,雅夫人起身道:“我先走了,你好生休息。”

    沈未辰转头望去,见朱门殇挤眉弄眼,知道他是帮自己,当下微笑示意,两人心照不宣。

    沈未辰小歇片刻,听见一个沉重的脚步声,知道是父亲,睁开眼来,轻轻唤了声:“爹。”

    沈雅言在床沿坐下,沈未辰见父亲手上端了一盘枇杷,笑道:“就知道爹疼我。”

    沈雅言道:“是你娘让我送来的。”边说边剥了个枇杷,送到沈未辰嘴边。沈未辰仰起头,吃了一口,汁液饱满,满嘴鲜甜。沈雅言取了手巾替女儿擦拭嘴角,沈未辰笑道:“爹,我自个来。”

    沈雅言道:“我这手闲着也是闲着,帮你剥,你自己吃。”说着将盘子放在床边,径自剥去果皮,又问,“那个李景风是什么人?你哥看重他,楚夫人也说要救他,听说连齐三爷都想保他,你还大老远跑去找他。”

    沈未辰听父亲提起李景风,当下便把当初沈玉倾与李景风如何相识,以及李景风去了崆峒等事说了。这故事本长,她说得认真,巨细靡遗,连同自己在崆峒遇到李景风的事也说了个大概。

    这一说便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沈未辰说得困倦,见父亲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爹?”

    沈雅言回过神来,轻轻喔了一声,道:“他救过你跟玉儿,你帮他也属义气,情理之中。不过他杀杜俊时与你说的那番话……”

    沈雅言沉思片刻,摇头道:“他本领低微,脑筋又笨,好高骛远,好大喜功,想逞英雄,说些看似冠冕堂皇的歪理,这不好。他若肯回青城,如楚夫人所言,让他隐姓埋名,好生过活便是。”

    沈未辰见父亲对李景风志向不以为然,摇头道:“景风本领不高,但说他笨则未必,他只是书读得少,见识不多,其实聪明灵活。若真的笨,哪能想出这许多道理?”

    沈雅言道:“九大家这些规矩其来有自,他妄自批评,自以为是,还不是歪理?没了规矩,怎么成方圆?”

    沈未辰道:“他也没批评九大家的规矩。”她话锋一转,说道,“有件事我想跟爹商量。”

    沈雅言见女儿认真,问道:“什么事?”

    沈未辰道:“三清无上心法我已练到二品,想学一品。”

    沈雅言皱起眉头问道:“学这干嘛?难道还想出门打打杀杀?再说,这心法传男不传女,以免泄露出去,这是祖训。”

    沈未辰笑道:“我终身不嫁,就不会泄露了。”

    沈雅言眉头更紧:“胡说什么?又不是衡山掌门,也不是尼姑,怎么不嫁?你瞧楚夫人年轻时心高气傲,齐家诸葛家两家兄弟都不嫁,最后不也嫁给掌门了?”又道,“你娘想让你嫁到名门,爹寻思不用,哪怕一个乞丐,入了青城便是名门。那些所谓门当户对都是小家子气的门户之见,怕你吃苦,几万两银子打发下去,还有什么苦要吃?你尽管挑自己喜欢的,是个规矩人就好。”

    沈未辰不想与父亲争辩,撒娇道:“我学武功也不见得就要打打杀杀,窝在青城打发时间也好。”

    沈雅言道:“天下功夫多了去,青城底下大小派门上百,你能都学全?这一品三清无上心法你是断断不能学的。”

    沈未辰见父亲始终不肯松口,叹了口气道:“女儿知道了。”

    沈雅言见女儿失望,欲言又止,过了会道:“歇着吧。”说完替沈未辰盖上棉被,径自去了。

    沈未辰将养了几天,始终不见沈玉倾来探看,问了来换药的朱门殇,果不其然,是被雅夫人给挡下了。雅夫人始终觉得女儿是替哥哥出头,不免心疼,对沈玉倾丝毫不假辞色,沈玉倾虽然担心小妹,也只能靠朱门殇传递消息。

    沈未辰闲着无事,又拿起雕刀,刻了尊朱门殇,被母亲看见,一顿念叨,她只推说是感谢朱门殇救治。雅夫人哼了一声,道:“谢什么,没给钱吗?”

    眼看年关将近,青城上下忙成一团。青城是大家族,沈氏一脉单在重庆青城门中领有执事的亲眷便有数十户数百人之众,年关时全聚在太平阁开宴。这些个沈未辰的堂兄弟姊妹不少是从小熟识的,当然也有些表兄打过娶表妹为妻的算盘,可惜会留在青城领职事的表哥多半是母亲嫁得不好的远亲,雅夫人看不上,能挡就挡,能驱赶便驱赶,这些表兄弟也就盼着过年时见上表妹一面。

    朱门殇调养得宜,沈未辰自觉身体康复不少,已能下床走动,只是腹部仍有些麻痒疼痛,知道是伤口愈合之故。小年夜晚上,沈未辰仍没见着沈玉倾,心中挂念,又想沈玉倾定然也挂念自己,于是换上暖衣,抱了手炉,往沈玉倾住所走去。

    沈庸辞与沈雅言一家都住在长生殿,以前四叔、五叔跟姑姑们也住在这,其他远亲则住养生院,姑姑出嫁后,四叔、五叔驻守黔地,长生殿便空了许多。掌门沈庸辞的北辰阁在正中,隔着两个院子是沈雅言夫妻住的凌霄阁,女眷在西厢,男丁在东厢。

    往沈玉倾住所有几条路,寻常人只能从外侧廊道绕去,以免路过掌门居所,惊扰掌门,这条路也是巡逻最多的地方。沈未辰是近亲,兄妹俩感情又好,自然无此顾忌,从内侧廊道走去,穿过许姨婆住的松寿阁,再过两个院子,就来到北辰阁外。她恐被沈庸辞发现,快步走过,忽听到父亲的声音,不由得一怔,忙找了处假山躲起来。

    她凝神细听,只听沈庸辞道:“华山点苍连番来信,要青城给个交代,这事原是咱们理亏。”

    原来沈雅言与沈庸辞在院中说话,沈未辰放下心来,却又狐疑。又听父亲低声下气说道:“这事是我家小小有错。我没管教好女儿,替小小向掌门跟弟妹道歉。若要责罚,算在我头上便是。”

    沈未辰这才明白,原来这几日华山与点苍不住来信,要自己为崆峒之事给个交代。父亲绝口不提是怕自己心情受影响,不利于养伤,私下却来向掌门赔罪。

    一念及此,沈未辰不由得心中一动。她深知父亲当年失了掌门继承权,多年来对三叔颇有怨怼之意,常常暗中给大哥使小绊子,惹得楚夫人不快。父亲仗恃身份,浑不在意,有时飞扬跋扈,连自己都看不下去,现今竟然为了自己对掌门低声下气。

    “青城哪里理亏了?严非锡还抓过玉儿,一报还一报罢了!”一个女声怒斥道,“要什么交代?庸辞,咱们青城不能处处退让!他华山凭什么横?靠着点苍给他撑腰?就这桩事,点苍凭什么也来要交代?盟主他还没选上,就想调停?”

    原来楚夫人也在,只听她继续骂道:“谁不知道华山就是点苍的狗!指着鸡头不敢咬鸡屁股的狗!”

    “华山发了彭小丐仇名状,小小帮着彭小丐,就是义助。”沈庸辞话没说完便被楚夫人打断:“得了,仇名状的规矩我不懂?义助是当下帮忙,生死不论。现在彭小丐不在青城,小小离义助远得很。华山想让我们交出小小,只有一个办法,带兵来捉!就看他有没有那出息!”

    只听沈庸辞道:“我不在谦堂商议这事,却请大哥来院里,就是希望小小这件事情咱俩夫妻能私下琢磨一番。他们要威逼,青城也不能退让,只是华山点苍一北一南,两边联手,这场仗不好打。唐门与华山有隙,也是盟友,可以联络。”

    沈庸辞沉吟半晌,接着道:“这还不够,得衡山援助才行。”

    “他们衡山哪好置身事外?要不是她徒弟拐带我家小小,能闹出这事?”这是母亲雅夫人的声音,不知道哥哥在不在这。

    “衡山帮忙就是少林帮忙。”沈雅言道,“李掌门跟觉空首座是挚交,少林为着疆界不清不楚的事也跟华山闹了几十年了。”

    沈庸辞道:“觉空首座终究不是方丈,少林未必会帮忙,但声援是必然。还有武当……”

    楚夫人道:“襄阳帮还行,至于玄虚道长……去庙里搬尊神像挡在路上都比他管用,要是华山真派兵来了,还得费心去挪一下!”

    “衡山未必会援助我们。”沈庸辞道,“丐帮还在后头虎视眈眈。铁剑银卫不出甘肃,若没了衡山支持,青城的形势便难了。”

    沈未辰心中一惊,为着自己一时任性,竟惹出这么大风波?

    只听楚夫人怒道:“玉儿帮了李掌门这么多忙,衡山真能坐视?”

    沈庸辞道:“李掌门也是东西夹击,想帮忙不易。”

    楚夫人道:“他们真要打,难道青城就得让?”

    沈庸辞道:“那也不用。点苍的打算……夫人,你认识副掌比我久,自是清楚的。”

    过了好半晌,楚夫人才道:“我懂,你的意思是,若衡山不帮忙,这次昆仑共议你就支持点苍,免去一场刀兵是吗?”

    此后再无话语,沈未辰明白,这是四人达成协议的意思,不禁黯然,心想:“大哥奔波了一年多,好不容易事成,却败在我手上……”

    她正要离去,又听沈雅言道:“弟妹,你陪嫂子聊会,我跟掌门还有事要谈。”不一会,只见父亲与掌门从院中走出,沈未辰忙躲回假山后,不敢妄动。

    沈庸辞问道:“大哥,私下找我说话,是什么事?”

    “小小有天赋,掌门是知道的。”沈雅言道,“我想教她一品三清无上心法,你觉得怎样?”

    “规矩向来是传男不传女。”沈庸辞道,“小小将来总要嫁人,岂不是外泄?二姐小妹都没学。”

    “得了,二妹子跟小妹子的资质,四品都练不到,你双手捧到她们面前她们也学不了。可小小不同,她能成。”沈雅言道,“要说怕外泄,各门各派谁家武功没外泄?青城多少嫡传男丁都练过,能保证他们不外泄?我寻思这规矩没意思。小小性格你是知道的,她不会把本门内功心法传授给外人。”

    沈庸辞道:“这是祖训。何况小小才刚惹出这么大事,还学这么高深的武功做什么?”

    沈雅言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她是我女儿。也许她武功学得再多,嫁了人也就在家享福,养儿育女,可我就想知道我这女儿的天分有多高,到底能有多大本事,就算那些本事没丁点用处,那也是我女儿自己的本事。我能指着小小对别人说,‘瞧,这是我女儿!你们别瞧不起她是个姑娘,你们十个八个上,都不是她对手!’我就想这样说一句:‘你们猜,青城武功最高的是谁?不是哪家公子,也不是哪个门派掌门。青城功夫最好的那个人叫沈未辰,是我沈雅言的女儿!’”

    沈未辰眼眶一红,忙捂住嘴才没啜泣出声。

    沈庸辞沉默了好一阵,道:“让我斟酌几日。”

    “无论掌门答不答应,我都会教小小,只是先告知掌门。小小她不知者无罪,所有处罚都落在她爹身上就是。”过了会,沈雅言弯腰作揖,行个大礼,“以后玉儿所有政务我都会尽力辅佐,请掌门不要怪罪小小。”

    等爹娘走远了,沈未辰这才走出,快步往沈玉倾住所走去。只是这一耽搁,时间晚了,也不知哥哥睡了没。

    她来到沈玉倾书房外,见里头灯火通明,沈玉倾正与谢孤白对坐,两人手上都持着兵旗。

    “计师伯的船队还在湖北,那里是武当境内,华山不敢造次。他们若想渡河上岸,我们守在汉中南方。”谢孤白道,“陕南易守,他们又要提防这支船队,我们能跟他们拖延。”

    沈玉倾道:“点苍势大,只怕久守之后,死伤必多。”

    “只要衡山支持,这一仗就不用打。”谢孤白道,“幸好顾姑娘是个美人,就是气性高些,喜欢小妹多过喜欢你。”

    沈玉倾苦笑道:“大哥又来调侃我。”

    “这不算调侃。”谢孤白收起军旗,道,“若朱大夫在,他定会说,小心你妹子绿了你——这才算调侃。”

    沈玉倾微笑不语。

    沈未辰知道他们在筹谋备战。她走到房门前,早有婢女来迎,通报道:“公子,大小姐来了!”沈玉倾甚是讶异,开了门,见小妹两眼通红站在门口,问道:“怎么了?”

    沈未辰笑道:“没事,就觉得自己命好。”说完抱住沈玉倾,久久不语。

    沈玉倾一头雾水,不过他许久未见小妹,此时见着,自是喜不自胜。

    ※※※

    除夕夜,谢、朱二人在青城俱无亲人,前一年还有些生份,两人在青城住了一年多,朱门殇开义诊,又替沈家人诊治伤病,谢孤白替沈玉倾出谋划策,把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与青城众人都熟了。沈玉倾邀请两人入席,只是以两人身份,除夕夜定然上不了主桌。

    朱门殇不想与陌生人同桌,谢孤白也婉拒。沈未辰伤势大好,已能走动,特地提了酒给朱门殇,要他与谢孤白共饮。

    “除夕夜,青城的妓院都没开。”沈未辰笑道,“让谢先生与你同乐一番。”

    朱门殇骂道:“你这嘴,跟谁学得这样滑了?让你爹听见,赏你个大耳光!”

    “我爹要是听见了,我就说跟你学的,爹一定信。”沈未辰笑道,“我就一耳光,爹肯定打断你两条腿。”

    朱门殇骂道:“胡说八道!行了,快去打扮打扮,家宴上好招蜂引蝶去!”

    当天家宴结束,沈玉倾与沈未辰请了谢朱二人过来,另开一宴,陪着两人喝酒。沈未辰与沈玉倾互换了红包,沈未辰又伸手向朱门殇讨红包,朱门殇骂道:“你什么身份,跟我讨红包?”

    沈未辰笑道:“你年纪大些,是长辈,当然要给红包。”

    朱门殇骂道:“找你大哥的大哥要去!”

    谢孤白当真准备了两个红包,只是不是银两。

    给沈未辰的是一本书。

    “这是若善写的《陇舆山记》下册。”谢孤白道,“市面上已绝版,我也只剩下这本。”

    给沈玉倾的却是一张抵御华山点苍之用的布阵图。

    “昨夜方才完工,正好赶上除夕。”谢孤白道。

    沈未辰也准备了两份礼物,是谢孤白与朱门殇的雕像。

    “我亲手刻的。”沈未辰笑道,“躺在床上闲着没事,就刻了这两尊木像。”

    “怎么没有景风的?”朱门殇问。

    提起李景风,沈未辰不禁心里一酸,过了会道:“我手没这么快,横竖他人又不在,先放着,等下次见面再说。”

    朱门殇忍不住调侃道:“下次都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还……”他话说到嘴边,察觉失言,硬生生改口道,“还在外头流浪。”

    众人哪不知道他本来要说的是什么,气氛顿时凝重起来。谢孤白拍拍朱门殇肩膀,指着酒壶道:“多喝点,这壶都是你的。”

    朱门殇一咬牙,抓起酒壶咕噜噜一饮而尽,一张脸红得火烧似的,道:“还有没有别的礼物?”

    沈玉倾亲自替谢孤白画了一幅泼墨山水,又替朱门殇准备了一套新针具,那是他事先套了朱门殇的话,特地请巧匠制作,替换朱门殇那套用了多年的针具。

    这下就真剩下朱门殇没准备礼物红包了,被沈家兄妹和谢孤白轮番挤兑,最后不堪其扰,拼着一口气,把自己珍藏的四颗救命药丸——包括李景风的一份送给了几人。

    时近子时,沈家兄妹才告辞离去,回长生殿与家人守岁。朱门殇一桌酒菜损失了四颗救命药丸,懊恼不已,喝得大醉,只等初三妓院开张,尽情享乐一番。

    该来的总会来,初五过后,书信一封封来到。

    第一封书信是北面边界传来的,说是华山三位公子将择日拜访青城。

    第二封是黔南的书信,说诸葛然领着诸葛家二公子亲自来访,不日便到。

    这两封信本是意料之中,唯独衡山那边却无消息。

    左等右等,好容易等来了第三封信,却是来自嵩山,说是嵩山苏掌门的一对儿女带了文书,求见青城掌门。

    沈玉倾皱眉道:“嵩山也来了?”嵩山向来与华山交好,但毕竟两派间路途遥远,又隶属于亲衡山的少林底下,当初并未将其估计在内。

    第四封信来自少林,来者竟然还是那个原本一心向佛,却误投入俗僧门下,四院八堂负责对外事务的观音院正念堂觉闻住持。

    到底又跟少林有什么干系?沈玉倾问道:“难道是衡山不便出面,让少林代为处置,所以觉空首座派了同为俗僧的觉闻住持过来调停?”

    最出乎意料的还是第五封信,来自唐门,使者是兵堂堂主唐绝艳。

    作为盟友,唐门主动来援,这让沈玉倾倍感窝心。谢孤白却道:“先别急着高兴,二姑娘未必怀着好意,又或者是为了别的事情而来。”

    沈玉倾与沈未辰同时笑道:“难不成是为了眉毛来的?”

    朱门殇臭着一张脸,不理三人。

    然而他们最想听到的衡山却是一直没消息。直到深夜,第六封书信才到,衡山使者顾青裳求见青城掌门。

    正月十二,数十辆马车,还有一名孤身单骑的女子陆续进入青城。

    “这下好,九大家来了五加一,派人去把崆峒、武当、丐帮的人请一请。”朱门殇道,“我瞧也不用上昆仑宫了,就这几天,在青城,咱们就把那什么昆仑共议给他娘的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