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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昆仑共议(四)

    齐子慷拾起刺客的短刀,只待刺客闯入,能杀几个便是几个。忽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我这有两颗解毒药丸,二爷,你看能不能派上用场?”

    诸葛焉猛地跳到那层层叠叠的瓦砾碎木前,怒喝道:“怎不早些拿出来?!”

    唐绝艳道:“诸葛掌门只顾发怒,容得下我这小辈插嘴吗?”

    诸葛焉也不管她话中讥讽之意,喊道:“快拿出来!等我恢复气力,杀光外头这群狗贼!查出是谁指使的,灭他娘的三代!”

    齐子慷听着有一线生机,正要上前,严非锡抢在前头,沉声问道:“解毒药在哪?”

    唐绝艳道:“在我左手袖袋里。”

    严非锡正要取药,诸葛焉抓住他手腕道:“老严,你想干嘛?”

    严非锡冷哼一声道:“诸葛掌门,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

    唐绝艳道:“二爷,你过来。”

    她这话甚是奥妙,距离她最近的是诸葛焉与严非锡,她却叫二爷过来取药。此时情况危急,众人口中不说,心底各自存着几分猜忌,非得要一个有公信力的主事不可。齐子慷更不打话,挤入两人中间,道:“唐姑娘。”

    唐绝艳道:“我动弹不得,二爷,帮我挪挪。”她身前断折的梁木交叠,身上不止压着木瓦土石,还有一具尸体,右手卡在一根木柱与碎石间,左手被压在尸体下,当真动一下也难。齐子慷忙拨开她身边土石,诸葛焉也帮忙抬起雷刚尸体,只是空间狭窄,只能稍稍抬起一寸。齐子慷伸手往尸体下探去,触手柔软,唐绝艳咯咯笑道:“二爷,你摸哪呢?”齐子慷心想:“这当口你还有心思调笑?”口中道:“得罪了。”

    唐绝艳道:“我自己来。”诸葛焉把尸体抬起,让她得了腾挪空间,勉力把左手从尸体下抽出,露出沾满灰白尘末,多处擦伤的手臂。只见她食中两指指甲外翻剥落,血沿着指尖浸透掌心,无名指诡异地扭曲着。

    齐子慷正要伸手取药,唐绝艳道:“小心,我衣裳里头藏着针。”齐子慷点点头,一摸之下,果然袖口处有细长硬物,料是暗器,心想:“唐门向来以暗器毒药着称,我还想以这姑娘的穿着打扮,能藏暗器的地方不多,原来是藏在衣服的夹层里。”又往袖里探去,果然找出几颗药丸。

    唐绝艳道:“绿色的两颗就是,其他的别吃。”

    齐子慷取出两颗绿色药丸。砖门砰砰之声大作,眼看就要被攻破,齐子慷喊道:“诸葛掌门,你先服药!”

    在场众人当中,以诸葛焉跟严非锡两人伤势最轻,一颗药自然当由诸葛焉服下御敌。诸葛焉接过药,道:“你也快服药,咱兄弟俩杀出去!”说完囫囵吞下,靠在一旁木头上,调匀呼吸。

    另一颗药怎么处理?齐子慷抬起头,只见严非锡一双冷目正盯着自己。这就麻烦了,以在场众人状况,谁先恢复功力,势必主宰其他人性命。且不说别的,单是假装不敌,夺路逃生,放着其他掌门在这任人鱼肉便不无可能。

    诸葛焉是信得过的,他身上有许多缺点,狂妄自大,好大喜功,野心勃勃,甚至粗蛮无礼,但对兄弟情谊却看得极重,若不是这样,小猴儿又怎会心甘情愿为这个哥哥做牛做马,百般筹谋?就凭自己还身陷险境,诸葛焉就不可能置自己于不顾,单独逃生。

    至于严非锡……

    再往深处想,这是个方才无暇细思的问题。这群刺客是哪来的,又是谁安排了这一场刺杀?是九大家当中一人吗?是这八人之一,还是唯一平安的沈庸辞,抑或其他人?

    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这场爆炸中,运气主导一切,没有谁能幸免于难。那现在的问题就是,最后这颗药若是给了严非锡……齐子慷望向端坐在地的李玄燹。除了后脑上那一记,不知道李玄燹伤势如何?眼下这些人已经分成了两派,盟主未定,如果把药给了严非锡,缺乏制衡,节外生枝的可能性是不是更大?何况严非锡与唐门有仇,若是趁机寻仇……

    “二爷,把药给严掌门。”李玄燹似是看透了齐子慷的犹豫,冷静道,“严掌门,敌人险恶,不知数量,还请您小心御敌。”

    严非锡冷冷道:“多谢李掌门关心。”

    齐子慷把药交给了严非锡。既然李玄燹开口,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或许这不是件坏事,服药的人势必要负起抗敌责任。只是齐子慷对这人还是信不过,口中仍道:“严掌门,我一众人等性命就交你了。”

    严非锡点点头,接过药丸,就在这一瞬,火光中,齐子慷看见严非锡那狼一般的眼里闪着凶光。他无法分辨严非锡压抑的怒意指向谁,是门外那群刺客还是自己这个防范不力的盟主?甚至可能是施舍解药给他的李玄燹……

    严非锡服下药丸,坐到一旁调息。撞击砖门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撞在齐子慷心口上,每一下撞击都让他心头突地一跳。能做的全都做了,还能怎样?齐子慷深吸一口气,一松懈,小腹的伤口又剧烈疼痛起来。他忍着不让自己发声,却听到牙齿摩擦的声音在耳内咯咯作响,忍不住问道:“唐姑娘,这药有用吗?”

    “我们中的不是剧毒,剧毒的药味必定更烈,掩盖不住。是迷药,让人乏力的迷药。”唐绝艳道。她虽然动弹不得,面临生死关头,极力掩饰也压不住轻微颤抖的声音,但她却不慌张,利用仅余的一点时间解释她对现况的了解。

    “这药性比我家‘五里雾中’还强,气味也大,得靠着漆味才能遮掩。不过药性不同,药理应该相近,只要到了通风处休息,再吃上一桶冷水,以诸位掌门的功力,很快就能恢复。”唐绝艳道,“这颗解药早吃晚吃,都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齐子慷想起方才刺客遭唐绝艳暗器射杀,不禁好奇,又问道,“唐姑娘,方才你怎么发的暗器?”

    他见唐绝艳双手不能动弹,就算将暗器含在口中喷出,难道把根毒针时时含在嘴里?这也太过匪夷所思。

    唐绝艳道:“方才二爷不是摸到我袖口上的针?我衣领上也有一根,侧过头叼出,藏在嘴里就能射出。”又道,“想压着我双手的男人可不少,严掌门的公子就是一个。”

    齐子慷万没想到当此关头,唐绝艳还特意提起严青峰,不由得一惊。只听严非锡冷冷道:“唐姑娘,就算没解药,我要杀你也易如反掌。”

    “严掌门,到了现在,你还认定严公子是唐门杀的?”唐绝艳道,“你怎不去问问外面那些刺客,是不是他们干的?”

    齐子慷见严非锡闷哼一声,不再回话,心想:“这时挑这话头,这姑娘当真大胆至极。”

    此时,只闻一声巨响,砖门被推倒,室内顿时明亮。门外刺客提着火把照路,杀了进来。诸葛焉吸了一口气,喝道:“老严,跟我来!”抢上前去,双掌推出,对着抢进来的两人胸口就是两掌,来人被打得腹胸塌陷,后背高高隆起。

    严非锡随即抢上,递剑直进,从前头两人的缝隙中穿过。后头两人被前头两人阻挡,又被后边的刺客推搡,闪避不及,咽喉胸口各中一剑,应声倒地。

    通道甚是狭窄,两人并身便有些施展不开,一对一的打斗,这些刺客哪是点苍华山两派掌门的对手?后头两人摔倒,更后头的连忙呼喊“让开”,想清出空间,诸葛焉提着前头两人的尸体往前一冲。对方所使的短刀原是在狭窄处易于施展的兵器,此时却成了败笔,诸葛焉将两具尸体横挡在前,短刀难以递进,连着几刀都戳在尸体上。严非锡长剑虽然不利挥舞,但他剑法高超,单是刺击便有莫大威力,只是他身上多处负伤,脚下行动不便,动作略有迟缓,不过应付这群刺客仍是绰绰有余,连着两剑又杀了两人。

    齐子慷见他们游刃有余,顿觉信心倍增。忽听诸葛焉怒喝一声,提足顿脚,将地上一人踩得胸骨碎裂。原来有一人中剑,一时却未死透,诸葛焉踏过尸体前冲,那人拼着一口气将短刀戳在诸葛焉大腿上。

    诸葛焉怒喝道:“老严,你怎么杀个人都杀不死!”严非锡脸色铁青,长剑猛地擦着诸葛焉脸颊刺出,洞穿前头一人胸口。诸葛焉一拳挥出,将那人打得眼珠爆裂。

    埋伏在门口的刺客不过十余人,之前死了几个,转眼又有七人倒地身亡。诸葛焉将尸体奋力一推,往面前两人推去,那两人待要挥刀,都只戳在尸体上,诸葛焉拳掌连环出击,又杀两人。严非锡抢上一步,再杀一人,余下两人转身要逃,诸葛焉正要追击,但他吸入迷烟太多,解毒不久,一口气转不过来,脚步一滞,那两人已离他四五步远。诸葛焉拾起刺客所用短刀,连环掷出,正正插入两人背心,两人倒地挣扎几下便不动了。

    刺客当中有不少人持着火把,人死之后,火把掉落,落在尸体衣服上,火光顿时腾起,照亮通道。齐子慷极目望去,只见火光尽头一片漆黑,也不知这条通路有多长。眼下危机方解,他吁了口长气,头一晕,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却被一只手扶住。诸葛焉满脸关心,问道:“你没事吧?”

    齐子慷苦笑道:“还行。”又道,“就你这莽撞性子,武功多高都有危险。”

    门被打开,气闷感顿时减轻不少。齐子慷挣脱诸葛焉手臂,走向通道口,又深吸了一口气。密不透风的陈年地道,气味自是郁郁难闻,但比起里头的毒药与透不过气来好上许多。齐子慷道:“几位掌门,出来透个气吧。”

    觉空扶着杂物单足跃行,坐在正对着通道口的一处断木上,算是吸了口新鲜空气。李玄燹站在他身旁。齐子慷见他二人无恙,转而望向地面尸体。

    几具尸体衣服被火把点燃,烧出一大块肉来,闻着一股焦香,甚觉恶心。他伸手拾起火把,却见尸体胸口处被烧了个大洞,焦黑的尸身上露出一角刺青。齐子慷翻开襟口,见着一尊殊异神像,四足四手,火发焰眼,忍不住惊呼:“萨教蛮族?!”

    众人都吃了一惊。

    当年与萨教多年血战,边关上不知死伤多少英雄,神州大地更是几欲沦陷,九大家历代告嘱,都要严防萨教。九十年风平浪静,直到几年前密道之事方起风波,现而今萨教之人又再度出现,莫不是又要卷土重来?

    李玄燹走上前来,与诸葛焉和严非锡一起围观那尸体。诸葛焉又去翻了其他几具尸体,胸口上都刺着同样的图案。

    “是蛮族!那群狗娘养的!操他娘的,竟然是他们!”诸葛焉不住咒骂,“他们怎么混进来的?还这么多人?”

    “这下我全明白了。”齐子慷道,“密道……”

    李玄燹问:“二爷明白什么了?”

    “当年明教出关圣战,在关外被萨教灭了。”齐子慷道,“昆仑宫的密室我们几乎找全了,唯独密道只有传闻,找了九十年也没找着,这些人却一清二楚,是从明教手上拿到了昆仑宫的布置图。共议堂底下正好有间密室,他们潜了进来,埋放炸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诸葛焉恨声道:“好一群狗蛮子,操!”

    李玄燹略一沉思,道:“他们早有细作靠着密道潜入,知道共议堂底下有密室。只是这样一批人,身上还带着萨邪印记,是如何混进昆仑宫的?”

    齐子慷摇摇头。后山险峻,壁立千仞,自上望去深不见底,长年积雪,仅凭人力几难攀上,若非如此,昆仑宫怎敢与蛮族接壤?可昆仑宫周围封锁甚严,往来都有盘查,往停兵台是唯一出路,除此之外,一时却也想不着其他可能。

    “过了九十年,依然贼心不改?”诸葛焉怒道,“来送死?九大家当年打退过他们一次,敢再来犯,让他们全死在边关上!”

    李玄燹问道:“对头既然是蛮族,更不能掉以轻心。二爷,接下来是要出去还是留在这等银卫来救?”

    此处易守难攻,既然几位掌门渐次恢复,守在此处等待救援不失良策。可玄虚道长伤势沉重,觉空首座和徐放歌都伤了脚,若不早些医治,只怕落下残疾。李玄燹脑袋挨了撞击,也不知伤势如何。齐子慷抬头看看屋顶,重重叠叠密不透风,自上头挖下来,若是不慎震动了周围土石,说不定反把几位被压住的掌门给压死了。如果有个人出去通知上面的铁剑银卫,沿着地道找来救人,必能事半功倍。

    果然,徐放歌道:“你们若不出去找人来救,我们说不定就被压死在这了。”

    严非锡道:“没人保护,你们也有危险。”

    他这话的意思自然是不肯为众人冒险,徐放歌心中有气,只是不好作声,此时撕破脸更无好处。

    诸葛焉“咦”了一声,走上前来,抓住齐子慷手臂,伸手去翻他棉袄,惊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方才室内昏暗,齐子慷犹能遮掩,现在入口处被火光照得通明,诸葛焉一眼就瞧见他腰间血迹。

    齐子慷道:“我还好。”他忽地想起一事,转头喊道,“玄虚道长!”众人这才想起,玄虚已许久未作声了。

    只听一个虚弱的声音笑道:“总算有人想起老儿啦……”

    齐子慷颠簸着上前。玄虚脸色苍白,伤口处渐渐不再滴血,齐子慷知道他失血过多,可要施救又不知如何救起,忍不住道:“道长,你……”

    玄虚苦笑道:“百岁光阴石火烁,一生身世水泡浮。我那颗太上回天七重丹本来差着两年功成,却被徒儿给偷了,现在想来,就算他没偷走,我也来不及练成。正应了那句……‘人之生,动之死地,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也’。”

    齐子慷知道这话出自《道德经》,意思是“人要往生处逃,越逃却越陷入死地,那是因为一心求生,不肯冒险,反而让自己陷入死地”。又听玄虚接着道:“老道一生谦冲平和,不与人争,只是登上这掌门之位,劳心碌命,怎是养生之方?丹药被偷是天道示警,老道却未醒悟,只道是……道是……咳……福缘不足。”他甚是虚弱,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诸葛焉道:“玄虚掌门,别说了,歇口气吧。”齐子慷分不出他这么说是不想继续听玄虚说下去还是真关心。

    玄虚咳了几声,接着道:“人本无生,本无形,本无气,杂忽茫芴之间,变而有气,而有形,而有生,而有死之……乃自然也……无可哭亦无可哀。咳……诸葛掌门……听老道一句劝,出生入死有何难,清静无为是妙方。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望诸葛掌门……”他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几不可闻,众人猜他最后几个字该是“好自为之”之类。

    齐子慷见玄虚身亡,心下恻然。唐绝艳与徐放歌瞧不见玄虚模样,徐放歌问道:“玄虚道长仙逝了吗?”

    齐子慷道:“玄虚道长仙逝,众人节哀。”

    诸葛焉脸色一变,玄虚之死实是让他震动。他担心好友伤势,道:“你这伤拖不得,我们上去!”

    齐子慷道:“徐掌门与唐姑娘动弹不得,得有人保护。”

    觉空也道:“老纳不利于行,也走不得。”

    李玄燹道:“首座的伤势也拖延不得,只怕留下病根。徐帮主也是,若救援来迟,只怕医好了也得残废。”

    徐放歌沉吟半晌,道:“你们去吧,尽速来救我便是。”于他而言,残废实是生不如死。

    齐子慷本想让严非锡留下照顾两人,又想起唐绝艳方才顶撞严非锡,这当口可不能添乱。若要诸葛焉留下,他定然不肯。若是留下李掌门,除非觉空也肯留下,否则她必也不肯。

    他正思量间,忽听得觉空一声闷哼,转过头去,原来李玄燹正替觉空接骨。只见她将觉空露出小腿外的骨头接回,取了两根木棍,用刺客留下的短刀削得平整,前后夹紧,又撕开刺客尸体外衣,将伤口捆绑扎实,手法甚是熟练,神情却是仔细。

    觉空法目微阖,忽地叹了口气,道:“老了……”

    以齐子慷对觉空的认识,这位刚毅决绝挺拔如山的男人即便天崩地裂于前也不曾有过一丝动摇,竟在此刻大有感慨,真是生死关头,回首一生,怅然若失吗?

    李玄燹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只是短短一瞬,若不是齐子慷向来观察入微,换了其他人只怕难以察觉。

    只听她回道:“本座还年轻。”

    都听说觉空首座与李玄燹是至交好友,这两人一人出家,却是有妻有子的俗僧,另一人虽非尼姑,却奉了道,不婚不子,差着二十岁,都是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样两个人,竟能成为至交……

    李玄燹包扎停当,拆了根木头给觉空当拐杖,意思显然是要觉空同行,随即起身问道:“二爷,走吗?”

    齐子慷点点头,道:“唐姑娘,徐帮主,我们会很快回来救你们。”

    徐放歌冷哼一声,道:“有劳二爷了。”

    唐绝艳也道:“劳烦二爷快些,我身上这尸体要开始烂了。”

    诸葛焉道:“走吧!”又道,“老严,你在前头开路!”

    严非锡冷哼一声,左手拿着火把照明,右手提剑向前。诸葛焉扶着齐子慷,觉空身形高大,李玄燹在女子中虽不算矮,也足足低了他快一头,于是伸手搀在觉空腋下,跟在后头。

    觉空与齐子慷各持一只火把,一行人走入通道中。

    ※※※

    “蛮族是从后山爬上来的。”彭小丐道,“咱们被当枪使了,是障眼法,替罪羊。”

    明不详摇头道:“不是这样。”他指着那刺客胸口的刺青道,“这刺青骗不了人,真要找人顶罪,怎么派了有刺青的杀手?他们并不想瞒过这事,更像是示威。”

    杨衍并不想理会这些,于他而言,严非锡和徐放歌都在爆炸中身亡,那样一座房子垮下来,肯定都被活埋了,其余事情便都无足轻重。他道:“人都死了,管这些做啥?先出去再说。昆仑宫之后得一团乱,只怕逃不出去。”

    李景风犹豫道:“那些掌门果真都死了吗?”

    明不详问道:“炸药埋在哪?”

    杨衍道:“那还用问?底下是空的,当然埋在底下。”

    明不详道:“就是说,共议堂底下是空的。”

    杨衍不由得一愣,道:“明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李景风怒目问道:“又想妖言惑众?”

    明不详双目低垂,只道:“我是想,他们可能还活着。”

    李景风和杨衍俱是一惊。杨衍道:“怎么可能?!”

    彭小丐道:“是有可能。下边是空的,他们摔下去就算不上被活埋。得看底下有多空,埋的炸药有多少,总之不见得都死了。”

    “火药不会是在关内买的,只能从关外带来。”明不详道,“不是说他们上山的那天下了雨?火药极易受潮,携带不便,份量未必足够。”

    杨衍咬牙道:“你是说那两只狗贼可能还活着?!”

    “想来也受了伤。”明不详道,“景风兄弟说……”

    “我不是你兄弟。”李景风道。他视明不详为敌,自不愿跟他称兄道弟。

    “景风说那群人最后成群,各自离去。”没想明不详竟换了个更亲昵的称呼,接着说道,“他们干嘛往深处走?就是没把握九大家掌门都死了,这才要去埋伏。”

    “那让蛮族替咱们收拾他们!”杨衍咬牙道,“上天保佑,让蛮族功成!”

    只听彭小丐喝道:“杨衍,你说什么胡话!”

    杨衍从未听过彭小丐这样喝叱他,不由得一愣。彭小丐斥道:“蛮族是外族!外族也罢了,你年纪轻,萨教的恶行你不知道。若让萨教入了关,九大家多少子民都得丧生铁骑之下!如果让这些外族统治我们,灭佛,毁道,弃孔圣,这还不算,男为奴女为娼,当贱民豢养,永世不得翻身,少不得血流成河!你报仇心切我知道,可大义在前,私仇在后,你怎能说出这等话来?!”

    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李景风也道:“彭老前辈说得是,不能让萨教得逞,我们得出点力!”

    杨衍见彭小丐激愤,他虽暴躁莽撞,怒恨填胸,终究没丧尽天良,只是对九大家敌视甚重罢了。此时他也觉失言,低头道:“我说错话了,是我不对。可那是九大家的事,景风兄弟还背着仇名状呢。天叔,我们趟这浑水,九大家也不会感激咱们,他们全是一群吃人肉,狼心狗肺的畜生!”

    彭小丐叹了口气,席地而坐,过了会道:“以前我爹老说我是不肖子,我就不服气。”他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到了这时才想起父亲的教诲,实有些不伦不类,可三人听他说得认真,不觉有半点可笑之处,只是专心听着。

    “他是江西总舵,偏不乖乖处理公务,三天两头开小差,这走走那闹闹,连抓飞贼剿水匪这种事都亲自上,冒了险,常常受伤。人家说他精明世故,体察人心,我就想,明明是巡守护院能干的事,你偏抢着干,这不白费笨功夫?”

    “三十年前,臭狼逼了个女子,要糟蹋,那是他第一次糟蹋人……或许不是,总之是第一次被抓着。他才刚脱下裤子就被我爹给逮住,几巴掌打掉了半边牙齿。我爹本要杀了他,彭家掌门族长都出面,连前帮主都来说情,我爹还是要杀他。”

    “当时我就想,如果爹你真要杀,怎不等他糟蹋完了再抓,落个实证?人家都说彭老丐聪明世故,我瞧着只是不讲究。”

    “我问了,他说,那可是好好一个闺女,凭什么让他糟蹋?”

    “最后臭狼还是被保下来了,被关在彭家十年。我爹刚封刀时神智还清楚,时不时往彭家走动,看那头臭狼有没有安分些,我就想,爹,你派个人盯着不就行了?”

    “爹用的都是笨办法。我接任总舵,日日勤批公文,自认明察秋毫,事事妥贴,管的大事比我爹多,江西也日渐兴旺。可人家还是说彭小丐不如彭老丐,说是老虎生出豹子,跑得快,可爪牙不利索。”

    “我不服气……”彭小丐道,“可等到爹糊涂了,臭狼日渐猖狂,接连娶了小妾,一开始他还怕我,我也时常关注。我知道他是逼娶,可没人报案,我知道是臭狼使了手段,他没犯规矩,我找不着证据。他小妾一个接一个死,只说是病死或偷窃被抓,又说偷人上家法。他当上彭家掌门,有人替他善后,这几年又有徐放歌撑腰,更是无法无天。江西事务忙,我也没空管,只是警告他,让他收敛些。”

    “要是我爹还在,只怕早不管什么规矩,想方设法先弄死臭狼。他常说,九大家的规矩就是分着吃人,你要是从吃人的那边看过去,吃这一小口没什么,可你要是从被吃的那边看过去,每一张嘴都是血淋淋的。”

    彭小丐叹了口气:“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道理,做人不能没有半点血性。”

    杨衍听他说起彭老丐的往事,不由神伤,对九大家的怨毒更是被勾起,道:“既然爷爷说九大家都是吃人的怪物,天叔更不该管这事!”

    “你说,若是我爹在,他管是不管?”彭小丐问。

    杨衍一时语塞,竟答不出来。李景风听彭小丐说起彭老丐的侠义心肠,只觉心情激荡,道:“彭老前辈定然是要管的!眼睁睁看着坏事发生,良心上过不去!”

    彭小丐道:“一个人的苦,我爹尚且看不过去。我不清楚蛮族想干些什么,多半另有后图,说不定就是千千万万人的苦,若是我爹在,此时也要逞血气,冒着危险去救人。九大家那些杂碎或许不值得救,但阻止蛮族总是对的,那不是什么大局观,逞血气之勇只为将来兴许有一天不会为这件事懊悔,良心上过得去。”

    “九大家吃人还有个‘规矩’节制,蛮族吃人,那是不知节制的。今天眼睁睁放过了,说不定就像我爹错放了臭狼那样,来日必遭反噬。”彭小丐道,“去助九大家掌门,除了严非锡徐放歌,能救一个是一个。要是遇着了严徐两人,就顺手杀了。”

    杨衍听彭小丐这样说,心中血性也被激起,站起身道:“好!天叔,我们去救九大家掌门!你说得对,跟咱们有仇的一个别放过,跟咱们没相干的也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死!”

    明不详道:“不用这么冒险。”

    众人不由得一愣。

    明不详淡淡道:“循着原路回去,上去找铁剑银卫,让他们派人下来,你们自行离去就是。铁剑银卫人手多,不怕迷路,救人更快。”

    彭小丐犹豫道:“我与杨衍还有景风兄弟都有些不方便……”

    “我去。”明不详道,“我没背仇名状,最多就是潜入昆仑宫的罪名,等救了人,可以将功补过。觉空首座若在,他会保我,他若死了,方丈也会帮我。”

    “你怎么解释?”杨衍道,“这不好解释。”

    “我照实说。”明不详道,“二爷会从轻发落,你们也不会有事。”又道,“只是若是严非锡与徐放歌没死,也不能下手了。”

    杨衍道:“指不定他们早死了!我跟你一起去。”他竟为了这事一时放下对严徐两人的仇恨,放弃亲手刺杀仇人的机会,笑道,“我师父若在,他那性子定会保我,到时我被抓回武当,劳烦明兄弟再来救我一次!”玄虚待他虽好,却镇日教他放下仇恨,当日在武当地牢中还要将他终身囚禁,更逼他向严非锡道歉,激得他把这师徒情全抛却了。此时被彭小丐说服,不由得又想起那三年师徒情谊,稍稍不那么怒恨,甚至觉得该去救师父一次,还了这三年师恩,之后两不相欠便是。

    明不详摇头道:“我一个人去就好。”

    李景风道:“我跟你去。”他对明不详实有猜忌,可一来知道杨衍深信明不详,手上也无证据揭发他,二来眼下蛮族入侵,三来又有九大家掌门遭难,无论哪件事都迫在眉睫,让他发难不得。但将告密之事交给明不详,他是决计不放心的。

    “不用争了,都去。”彭小丐道,“我们送你过去,到那里再见机行事。”

    明不详点点头。一行人更不打话,原路折返,来到入口附近,却见通道坍塌,阻挡了去路。

    李景风讶异道:“好端端的,怎么塌了?”

    明不详伸手挖了面前的坍土,又抠了抠天花板,但见土石松软。他蹲下来,伸手摸摸地面。

    “来路低,出口处高,只是坡度太小,难以察觉。这一路向上,我猜这里原本是出路,上头就铺了一层泥土作遮掩,景风会听到声音寻来也是因为靠近出口之故。”明不详道,“明教撤离时把所有出口都封了,要是我猜得没错,这样的出口原本该有许多个。或许当初明教走得匆忙,出口封得不严实,只是用木架子从里头封住,恰恰茅房就盖在上头,加添重量,加上年久失修,又有雨水,木头朽坏,这才崩出了缺口,景风才找着路出来。这腐朽不止在出口处,周围的支撑也多年未养护,过了上百年,支柱坏了不少,我猜这样的坍塌还有多处,该有不少通路都断了。”

    李景风甚是懊恼,道:“这该怎么办?”

    彭小丐道:“回去吧,照着原计划,去救九大家掌门。”

    众人又沿路折返,往深处走去。通道错综复杂,彭小丐本要作记号,明不详却道:“我都记得,东南西北也记得,知道共议堂大概的方向跟距离。”

    李景风不信任明不详,依旧偷偷用剑在墙上刻印。他故意落后一些,跟在明不详身边,低声道:“你又想怎么害人?”又问,“塌方是不是你搞的鬼?”

    “不是。”明不详道,“他们是要做好事,谁都不应该为做好事而死。”

    李景风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但也无法分辨他何时作伪。无论何时,明不详说出来的话总是说服力十足,他那张脸上从未露出过任何心虚或慌张的模样。

    “你也能分辨好坏?”李景风忍不住道,“你做的那些事就是好的?”

    “我不能。”明不详竟这样回答,“你觉得他们是好的,他们应该就是好的。我见过的人多少都做过些坏事,或者有坏念头,你没有。我没见你做过坏事,也没见你起过坏念头。”

    “你没见过三爷,也没见过彭老丐。”李景风道,“他们从不做坏事。”

    “好坏,善恶,用什么当准绳?”明不详忽地停下脚步,望着李景风,“你为什么总不会走错?你真没有一丝执念?”

    这话问倒李景风了。自从上次与明不详反目后,李景风就觉得与明不详交谈是件艰难的事,他总能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于是道:“这问题我以前也想不通,于是我问了三爷。三爷说,跟着良心走就知道善恶好坏,这事没谁说了算。”

    “三爷……齐子概,他也是跟你一样没有执念的人?”明不详问。

    李景风倏然一惊,道:“你想干嘛?”又沉声戒备道,“三爷本事很大,他知道你是坏蛋,你别想害人!”

    “我没想害人。”明不详道,“我只想见佛。你能帮我见到佛吗?”

    这话李景风已是第二次听说了,至今不理解含意。过了会,李景风道:“你刚才说我没执念,没有坏念头,那是错的。我脑海里有一百一千一万个坏念头,只是我知道我不能做。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我不能做。”

    “你怎么办到的?”明不详问,“我想知道。”

    “不能做的事自然而然就不能做。”李景风道,“这不需要怎样才能办到,只要知道这道理。”

    明不详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不想他们去救人,但他们还是要去,连杨兄弟都愿意去,我觉得他们会后悔。”他道,“你照顾好自己,我可能护不了这么多人。”

    李景风愕然,明不详说要保护他时,他竟有些感动。

    这人到底……

    “如果你们都死了……”明不详想了想,道,“那很可惜。或者说,我会失望。”

    “这算不算你的执着?”李景风终于逮着机会,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调侃明不详。

    明不详再度停下脚步,望向李景风,从无波动的眼神,在这一瞬之间,短到连李景风目力之好也无法察觉的一瞬间,收缩了一点点。

    杨衍见他们在后面窃窃私语,却没争执斗殴,心想:“景风与明兄弟相谈甚欢,说不定能化消误会,那就好了。”

    ※※※

    这条通道比想象中更长,也更复杂,齐子慷有些懊恼。眼前出现的岔路之多简直让他绕晕头,尤其领路的还是那个有脑却几乎从来不用的诸葛焉。

    “操他娘的,这么多岔路!明教的人吃撑了?!”诸葛焉破口大骂。

    “诸葛掌门,冷静。”李玄燹道,“若有埋伏,你这样喊叫,容易暴露行迹。”

    严非锡也道:“诸葛掌门,道路阴暗,你小心些。”

    “连你也来编派我的不是!”诸葛焉哼了一声,道,“引来敌人更好,抓着一个就能问出路来!”

    齐子慷叹了口气,道路错综复杂,岔路之外又有岔路,岔路间彼此连结,却又不是一通到底,往往走至半途又有岔道或弯道,着时难办。幸好李玄燹跟严非锡都是精细人,沿途做下记号,才不至于迷路。

    一行人走至一处右弯,诸葛焉正待转身,猛地一条人影扑来。诸葛焉更不细想,一掌打在那人胸口,那人惨叫一声,向后摔倒,又一人着地滚来,小刀刺他小腹。诸葛焉将齐子慷推至一旁,飞起一脚去踢那人。他有意生擒,问出路来,这一脚未使全力,哪知那人功夫竟然高明,侧身避开,又扑了上来。诸葛焉伸手一抓,那人手一缩,短刀猛地掷出。这一掷又快又狠,诸葛焉急忙侧身,刀擦身而过,若不是他功力恢复大半,只怕难以闪避。

    那刺客眼看一击不中,转身就逃。诸葛焉怒道:“想跑?!”夺过齐子慷手上火把,快步追去,想要生擒。齐子慷忙喊道:“别追!”

    诸葛焉早抢至前头,那右弯后的通道甚短,不过一丈便是尽头。眼前是条左右分岔的丁字路,诸葛焉见那人向右转去,也跟着向右。齐子慷强忍伤口疼痛,快步追上,刚要跟着右拐,忽听得风声响动。

    “弩箭?”诸葛焉跑在前头,先一步注意到动静,吃了一惊,右臂立刻就被划破一道口子。只见前方黑漆漆一片,看不出暗藏着多少敌人,反倒自己手上的火把成了最大的靶子。

    只听“唰唰唰”的声响不断响起,箭矢自四面八方射来,通道狭窄,难以腾挪闪避,诸葛焉忙挥舞火把后退,却又听到后头风响,原来另一方也有埋伏。

    两面夹攻,当真箭如飞蝗,诸葛焉遮挡不住,腰间大腿先后被弩箭划破,顿时血流如注。他知道中了陷阱,生死一线,又气又急,不禁懊恼。饶是他勇武过人,面对这波偷袭也只能将手上火把不停挥舞,口中不住怒吼咆哮,却如困兽之斗,根本止不住伤势。

    猛地,又是一箭贯穿大腿,一阵剧痛传来,诸葛焉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未及起身,又是不知多少利箭向他射来。诸葛焉自知死期已至,一股莫名恐惧涌上心头,不由得浑身一颤。

    噗滋、噗滋、噗滋……弩箭穿破棉袄的声音接连响起,奇异的,诸葛焉却没感觉到疼痛。

    火把被猛地自手中抽走,火光瞬间灭了。视野重归黑暗,耳畔弩箭破风声仍自不绝,诸葛焉只觉自己被人拖动。那人力气不大,似乎颇为吃力,诸葛焉终于反应过来,压低身形,与对方一道朝着印象中的来路移动。

    他很快听到了李玄燹和觉空的声音,还有严非锡的低声嘲讽,几人背对着弩箭声传来的方向,沿着通道一路拐过几个岔口,直到再听不见任何声响,这才停下。

    这个过程中,诸葛焉一直搀扶着一个人。这人脚步虚软,几乎挂在他身上,被他拖着走。甬道黑暗,他们不敢点火,诸葛焉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手臂越来越沉的感觉不停敲击着他的心神。

    他的左手没有受伤,却满手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