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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青出于难(一)

    昆仑九十年四月 夏

    沈雅言是带着怀疑离开青城的。那怀疑始于诸葛然在青城说过的一句话:“上回夜榜的刺客,不是点苍找的。”

    他一直以为刺杀点苍使者的刺客是点苍自己所派,为的是威逼青城。虽然他不知道夜榜怎么偷走乌金玄铁,但总之这笔帐是赖到自己头上。之后沈庸辞也不点破,只是渐次将他的权力转交给沈玉倾,他有口难言,也无法辩驳。

    然而诸葛然却故意说了那句话,这件事以悬案揭过,他又为何旧事重提?

    还是说,点苍也不是派遣刺客的那一方?那么,刺客是谁派的?

    他觉得疑问,这样的疑问,十八年前他也有过。

    他在播州与沈从赋见了一面,又见了沈妙诗,他以前就与这两位异母兄弟感情甚笃。得知大哥要见六妹,沈妙诗特地安排船只沿浣江而下,车队抵达鹤州城,早有人报与殷家堡,沈凤君在殷家堡迎接。

    兄妹数年未见,自有许多话说。沈凤君唤来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见了舅舅。沈雅言问道:“怎么不见妹夫?”

    沈凤君道:“几个月前衡山派人运来了大批器械,说是要稳固边防,还有上百只铁角,莫澜正忙着把铁角安在船上。”

    沈雅言问道:“什么铁角?”

    沈凤君道:“那些铁角一个怕不有几百斤重,像个大锚似的,前端有角,差不多有四尺来长,四个钩爪在后,莫澜说这是安在船上的。”

    沈雅言道:“那是稳固船首,撞击敌船用的。”鹤州是黔湘交界,即便青城与衡山交好,仍须把守。只是沈雅言心中暗暗冷笑,即便沈玉倾一力护持衡山盟主之位,李玄燹也丝毫不放松门户,果然谨慎小心。

    沈凤君问:“大哥怎么有空来见妹子?也不早些通知,让小妹准备招待。”

    沈雅言道:“我心底有些犯疙瘩,想与小妹商量商量。”他迟疑了一会,接着道,“秦曼瑶,小妹还记得吗?”

    沈凤君一愣,她嫁来殷家那年,婚事是大哥与四哥从头张罗到尾,两人因此常在鹤州与巴县间往来。大哥向来风流,虽已结婚生子,仍不改本色,揪着四哥五哥,明面上筹办婚事,闲暇就流连烟花。秦曼瑶歌貌双绝,在鹤州声名远播,大哥便是在她成婚前一年遇上秦曼瑶的。

    可没想,才一年就出了事……

    秦曼瑶看上了大哥,为他拒绝其他宾客,还怀了大哥的孩子,逼着大哥娶她。大哥无子,也希望有个儿子,但以父亲的性格,秦曼瑶决计进不了青城。后来秦曼瑶自尽,父亲查得此事,一怒之下除去大哥世子之名,三哥沈庸辞才继承了青城掌门。

    “大哥怎么问起这事?”沈凤君说道,“都过去十七八年了。”

    “那年我替妹子办婚事,每回来到鹤州就去青萝坊见秦曼瑶。那次我来,曼瑶说她有孕,是我的孩子,我当时就怒了,以为她想骗我,我知道她一直在喝绝续汤。”

    绝续汤又名飞燕汤,或名正月方,据传是改良自古方消肌丸,以藏红花等物为基底,服之可雪肤柔肌。然而它真正的用处是避妊,在妓院中广泛使用,久服将致胞宫受损,终身不孕。泰半想从良后生儿育女的妓女对这药方是又怕又不得不用,只怕份量下得重,以后无子,从良也不得安生,又怕份量不足,意外有妊。

    “后来发现她真有身孕,我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我只有小小一个女儿,自然希望多个儿女,忧的是……爹的脾气你清楚,曼瑶进不了青城。”

    秦曼瑶不是卖艺不卖身那种妓女,不然也不用喝绝续汤。虽然她与沈雅言往来后就与过往恩客断了联系。退一百步说,就算她洁身自好,沈怀忧不是冷面夫人,仍是不可能要这个媳妇。

    “我要她生下孩子,在青城之外抚养,过几年我当上掌门,再接孩子回去。她就问,那她呢?我说,青城不是唐门,丢不起这个脸。”

    “她大发脾气,对我撒泼耍赖,又打又闹逼我娶她,就算作妾都好,如果我不娶她,她就打掉孩子。我软言相劝,到后来说起硬话,要她莫妄想挟子自重,要不是在衡山辖内,我早派人把她抓起来软禁。”

    “办婚事那个月,我三天两头去见她,珠宝、珍品,花了不知多少银两,又哄又劝,她只说要进门。我怕她真闹个鱼死网破,横了心,请亲家派人守住青萝坊,不许里头人出入,一来防她逃脱,二来打算等婚事结束就把她带到青城,就近照顾,也防意外。可没想……”

    可没想意外还是来了,秦曼瑶被困在青萝坊不过几天,某日一早,里头传出嬷嬷丫鬟的喊叫声,秦曼瑶上吊自尽,不消说,母子俱亡。

    沈雅言大受打击,神思恍惚,倒不是心疼相好,而是孩子得而复失,后头的婚事还是依靠沈从赋替姐姐张罗。殷家堡把这事压下没声张,至于青萝坊的仆人,各自给了银子,驱赶出去,本以为天衣无缝,然而沈怀忧还是知道了这件事,私下派人来查。

    跨境谋害人命,当年冷面夫人衡山杀妓都被下令终身不得再入衡山,若要追究起来,沈怀忧都得向衡山掌门赵思悔道歉,何况这事又牵连着沈家血脉。沈雅言还记得,那日向来温文的父亲气得将砚台掷在他脸上,他额头砸破一角,血流如注,世子之位就这么拱手让给沈庸辞,他心中不忿,却只能忍气吞声。

    说起这事,沈凤君也老大不满。大哥奉命筹办婚事,半途闹出这幺蛾子,要不是四哥在,婚事都给办砸了。又说父亲,查知真相后就要把消息送到前掌门赵思悔那,说是要还那妓女一个公道。殷家堡顾着亲家面子,把这地方上害死人命的消息给摁下,这一掀开,九大家不好为难九大家,衡山为难自己人还不成吗?殷家堡包庇权贵,隐瞒命案,可是大罪,掌门怪罪下来又该怎地?自己一嫁入就给夫家添个天大麻烦,往后怎地安生?

    总算最后关头让娘跟几位哥哥拦下,把丑事瞒过。外人不知有这层干系,多以为父亲是嫌弃大哥风流,换了性子更近于他的三哥。

    “所以大哥想重查旧案,是觉出这里头有隐情?”沈凤君问。

    “也不是。”沈雅言想了想,“我虽然威逼秦曼瑶,但她挟子自重,我也不好伤她性命。她就这么想不开,说自尽就自尽?这念想我十几年都没琢磨透。你瞧能不能把当年青萝坊那些嬷嬷、丫鬟、侍从、护院找来几个,让我问问,也好知道当年曼瑶怎地突然自尽。”

    “这么多年前的旧案,怕有些难呢。”沈凤君犹豫,接着道,“得派人去找,我管不上事,等莫澜回来,你问问他。”

    两人又闲叙半天,沈凤君出嫁多年,与江湖中事无涉,除了耳闻几件大事外再无所知,只得聊聊家事。到得下午,唤来丈夫两个小妾,吩咐宴席,她虽是庶出,毕竟是九大家女儿,使唤人有主母架势,又派人请丈夫早些回来。

    到了申时,殷莫澜回家。他是现今殷家堡掌门,身长约七尺九寸,颧骨高耸,眼神锐利,嘴唇紧抿,留着一腮短而硬的黑色短须,在家中行三。作为守卫衡山西方门户的殷家堡掌门,他有配得上这地位的评价,在衡山他有个外号,叫作“静虎”,意指他平时潜伏爪牙,动则雷厉风行。秦曼瑶一案,他正当大婚,百忙时处理这事还能压得密不透风,可见利落。

    两人问安寒暄,席间沈雅言提起来意,殷莫澜话不多,只道:“这事有些难,那些人不知散去哪了,要花点时间找。”

    沈雅言道:“无妨,我便趁这空闲在湖南走走。”

    沈凤君小心翼翼问道:“相公,大哥与我多年未见,有许多话说,要不留他在府上住几日,也好等消息。”

    殷莫澜点头道:“这个应当。”

    沈雅言自从秦曼瑶案后收敛许多,再不流连烟花之地,便趁着空闲在附近名胜游历。他本邀请沈凤君同游,沈凤君只说家事繁多,一大家子奴仆园丁若是无人使唤,就怕乱了套,丈夫要发脾气。

    四天后,殷莫澜请来沈雅言,两人到了大厅,下人奉上武陵茶。殷莫澜端起茶杯,碗盖在杯沿不住磨研,沈雅言心知有异,也不说话,翘起二郎腿,把茶碗端到嘴边轻轻啜了一口。这妹夫确实有本事,这么久的往事,他几天就查到了线索。

    “雅爷,这事……有些蹊跷。”殷莫澜说道。

    “妹夫这话怎么说?”沈雅言问。

    “那事有点久,查起来不易,花了点时间才找着了当时里头一个护院、一个丫鬟、一个嬷嬷的消息。”殷莫澜停下动作,却没喝茶,将碗盖扣回放回桌上,“都死了。”

    “怎么死的?”沈雅言察觉到这当中透着古怪。

    “那个叫花姨的老嬷嬷来年摔死在田沟。雅爷记得这人吗?”

    沈雅言点点头,青萝坊不少人名他都渐渐淡忘,但这老太婆他印象深,是秦曼瑶手下办事最利索的嬷嬷。

    “就在她主子死后不久,小柳儿也跟着上吊自尽,大家都说是随故主而去。护院的吴玉亭当了保镖,在武当地界遭劫,也死了。”

    “或许只是巧合。”沈雅言说道,虽然他心底压根不觉得这是巧合。

    “我加派人手继续查,当年青萝坊上下十几个人……”

    “就不信真这么巧,能全死光。”殷莫澜这才端起茶杯,轻轻地,慢慢地啜着。

    又过了七八天,但凡找着的当年曾在青萝坊里干过活的,全都陆续在三年内死去,包括四个护院、两个嬷嬷、三个丫鬟,一共九个人,剩余的都是下落不明。

    殷莫澜只转达了消息,没有评论。他知道这里头必然藏着一件勾当,且必然与沈雅言有关,这是青城的事,他不开口,让大舅子自个琢磨。

    沈雅言沉吟半晌,这才问他:“妹夫怎么看?”

    “像是杀人灭口。”殷莫澜回答。

    “一个相关的都找不着?”沈雅言问。

    “我帮雅爷找着一个,怕是未必有用。”殷莫澜道,“就算青萝坊的人都死绝了,当年参与这事的也不只青萝坊。”

    “我找着了当年验尸的仵作,就在门外。”

    真不愧是“静虎”,沈雅言深觉这妹夫才干过人,自己还没开口,他就想着了从其他地方下手,且办事干净利落。

    十八年前的旧事,难为这老仵作还记得。仵作回答,那是因为这案子特别。这案子特别之处倒不是尸身有什么特殊之处,他会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当时门派要他小心谨慎,不得外泄。他知道这尸体上担着大干系,查验格外认真,而事后……这事就像是没了似的,再没风声,也因此,他记挂着这件事。

    至于尸体,仵作回答:“秦曼瑶确实自杀无误,死时腹中确实怀有胎儿,约摸五个多月,手脚俱已成形……是个男婴。”

    沈雅言甚觉失望,他到今日才知秦曼瑶怀的是男婴,又觉遗憾。他猛地想起一事,全身冷汗,大声问道:“你说……胎儿多大?”

    “五月足,手脚俱备。”仵作回答,“最少五个月,这说不定,但不会少于这个数。”

    沈雅言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转头对殷莫澜道,“晚上我跟小妹告别,我要去个地方,明天一早就走,带来的车队暂且留在鹤州。”

    殷莫澜问道:“不带着车队?雅爷要去哪?”

    “点苍,我赶时间,带着车队拖累。”沈雅言咬牙。

    那孩子不是我的!

    第二日一早,沈雅言抛下车队,快马加鞭一路向西疾驰。

    他想着,秦曼瑶死前五个多月,恰恰是他回青城的时候。

    这整件事都有古怪,就像刺客那件事一样古怪。很多年前,他想不通秦曼瑶为何突然自杀,许多年后,他想不通刺客到底是谁派来。这两件事明面上都有个似是而非的理由。秦曼瑶不甘委屈,愤而自尽,点苍威逼青城,刺杀自己的使者。但这都不是真相。他觉得诸葛然或许知道些什么。最少,诸葛然那日说的话绝不是无的放矢,他肯定有什么想法。

    自鹤州到昆明将近两千里路,沈雅言催逼马力,倒下了便换马续行。他是青城雅爷,不缺银两,只花了六天时间就抵达昆明。

    不过他再快也快不过边界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的文书,在他抵达昆明前,诸葛然就已收到消息。他还没到点苍派,诸葛然就领着侄儿诸葛长瞻在城门外等着。

    “雅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诸葛然与侄子在马上行礼,“长瞻,向雅爷问安。”

    等诸葛长瞻问完安,沈雅言才冷冷道:“沈雅言向副掌问安。”

    诸葛然把玩着手杖,问道:“雅爷星夜飞奔,还是从安顺那条路来,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私事!”沈雅言反问,“咱就在这马上说话?”

    “当然不,我忙着呢。”诸葛然笑道,“天色晚了,雅爷先歇,有什么话明天慢慢说。”

    “我不进点苍。”沈雅言回答,“问完话就走。”

    诸葛然请沈雅言到了附近最好的客栈把盏。

    “你那日为什么要说起使者遇刺的事?”沈雅言单刀直入地问。

    “怕人冤枉了点苍。”诸葛然道,“冤有头,债有主。”他仍在把玩着手杖,又把手杖点地上,用力拧了几圈,接着道,“你们都道杀手是我派的,为的是恫吓青城。这话说对了一半,恫吓青城是我的想法,可杀手不是我派的。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你。”

    “我?”沈雅言皱起眉头,“我为什么要干这事?”

    “瞧,听你问这话就知道我高估你。”诸葛然语带讥嘲。沈雅言冷言道:“副掌,我日夜兼程赶来,可不是听你奚落的。”

    “我知道,我也不是特别奚落你,我什么人都奚落,除了我哥。这倒不是我跟他兄弟情深,实在是我哥能奚落的地方太多,一个个说过去,怕命不够长。”

    “从你那看过来,我是为了恫吓青城,自己给自己唱了一出大戏,从我这看过去,你是担心那绣花枕头与你争权,渐次取代你在青城的地位,所以派了杀手让他丢脸。咱俩各自看过去都没毛病。”

    “可我这人偏偏就是比别人多点心。”诸葛然双手交叠,握在手杖顶端,“我去年在崆峒撞着个青城来的年轻人,说了些耐人寻味的胡话,我就寻思,假如不是你派的,那会是谁派的?真有人想跟点苍或青城过不去?跟青城过不去也罢了,还能交个朋友,跟点苍过不去,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这一想,又觉得有趣。夜榜行事向来隐密,怎么唯独这件事不止青城有线索,连点苍也听说了?我就想,会不会一开始就是故意泄露的?假如没泄露出去,后来哪有那许多事?这又勾起一个题来,假如真是故意泄露,为什么要故意泄露?这件事碍着谁,又害着谁了?”

    “有人在害你啊,雅爷。”诸葛然下了结论,笑得让人想把他的脸往地上砸去,“你说说,是谁呢?”

    沈雅言铁青着脸:“副掌,你说是谁?”

    诸葛然微笑道:“吃撑了害人的不多,臭狼算一个,老严算一个。剩下想害人的就两种,一种有仇,一种有好处。你有几个仇家有这本事,你自己心底要没个谱,那也别想报仇,去也是给人吞了。”

    沈雅言心知肚明,他知道谁有理由害他。

    秦曼瑶假妊逼婚,如果没人主使,她没这胆量。事后竟连一个证人活口都没留下,甚至无人起疑,谁有这手眼通天的本事?就跟之前刺客事件相同,事后相关人等都被灭口,没半点证据,若是请夜榜,得是多大笔的银子?

    他两次无故背上祸事,手上权力渐次被夺,谁捞着了好处?

    沈雅言咬牙切齿,他自昆明赶回巴县,走的是南宁、盘州这条路,这是由西边进入青城领地,恰恰避开了谢孤白安排在铜仁监视他由鹤州回来的眼线。雅爷回到青城领地,这是件无须急着通报的事,更何况一进青城领地,雅爷亮出令牌,驿站上每四十里一换马,一日奔驰四百里,转眼就到巴县,何必通报?

    五月初七,沈雅言赶回巴县,眼看城门紧闭,沈雅言叫开城门。此时南门统领许江游正在太平阁参与寿宴,雅爷叫门,谁敢不开?沈雅言怒气腾腾赶回青城,他是卫枢总指,卫兵都听他号令,更无人胆敢阻拦。他听闻沈玉倾在太平阁办寿,当即点了人马赶往太平阁。他本拟协持沈玉倾,等沈庸辞回来讨个交代,却听见沈玉倾自命为掌门。他本是挟怒而来,并未深思,此刻虽不知发生何事,心念电转,这不正是大好名目?当即指责沈玉倾谋反,要将他擒捉。

    就这样,阴错阳差,造就太平阁上惊心动魄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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