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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当风秉烛(上)

    昆仑九十年 五月 春

    谢孤白还没醒来,甚至能不能活都指着天意。沈玉倾没有停留在顺如巷子,他固然焦急,但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那便是华山陈兵,还有紧接而来的天下大势。

    原战堂堂主田文郎早因案被捕下狱,沈玉倾招来左使董钊炎、右使梁慎、礼堂堂主倪砚,还有自己的心腹沈连云和常不平,深夜到钧天殿商议。

    昆仑共议上的大事他们都已得知,众人惶惶不安,沈玉倾看在眼里,知道他们的不安中还有对自己这个新任掌门的怀疑。

    这场会议持续了一个多时辰,董钊炎与梁慎都认为应该在边界陈兵对峙,不一定要开战,但对华山有喝阻之用。或许是昆仑共议九十年的和平让梁慎认为战端不会轻启,他认为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的举动,华山的目的是对点苍献忠。

    对比梁慎的轻忽,董钊炎则显得稳重,虽然同样主张陈兵,但他劝告以刚回青城的米之微作主帅,将北边的门派全调动起来。昆仑共议大难刚过,天下动荡,形势难以预料,不如先行一步,巩固边防。

    礼堂堂主倪砚则有另一种主张:“华山兵过汉水,说直白些,这不是华山跟青城的事,是点苍跟衡山的事,华山是为点苍张目。陕西跟衡山隔着青城跟武当两派,兵路不通,补给困难,华山能怎么打?我觉得只是虚张声势罢了,目的就是要青城表个态,支持他们。”

    礼堂负责与各门派往来,与九大家掌门要人往来最是密切,在场众人中,或许是最了解其他门派内部状况的人,他不认为华山有能力威吓衡山。

    “但如果掌门陈兵边境,那就是与华山对峙,这样叫板,华山会认定青城站到衡山那边,这有违青城祖训中道。”

    他提出办法:“先修书一封给严掌门,告知太掌门病重,掌门新接政务,诸事繁忙,昆仑共议的事会再与衡山李掌门共商。与其陈兵对峙,不如把防线往后缩一些,在广元、巴中据城以守,一来示无敌意,二来有险可据,三来也不用太劳民伤财。”

    “这他娘的是蠢话!”董钊炎说道,“等他们爬过山,累个半死,我们来个以逸待劳,直接打了,还躲在城里干嘛?再说了,要是没点动静,让华山以为我们毫无准备,以为好欺负,本来不敢打的都打了!”

    沈连云主掌刑堂,常不平是戍城卫长,两人并未多言。沈玉倾沉思片刻,他得在这点时间内作个决断,不然难以服众。所有事挤在一块,自己夺权,雅爷造反,四叔五叔意向不明,昆仑共议剧变,华山陈兵汉水,谢孤白偏生又在这节骨眼上倒下,而他还担心唐门是否会倒戈。所有事情都必须尽快处置,半点耽搁不得。

    他沉思片刻,众人原本争执不休,见沈玉倾不说话,都望向这名新任掌门,却又担心这绣花枕头会不会在今日怯了。

    “诸葛掌门过世,继任者该是长子诸葛听冠。”沈玉倾问倪砚,“我听过传言,是个气傲的人。”

    现在是讲华山的事,怎地掌门问苍了?倪砚不解,但仍恭敬回答:“气傲是好听话,都说是浮夸,好大喜功。据说……他跟弟弟感情不睦,诸葛副掌常常责骂他。”

    沈玉倾记得元宵时来访青城的诸葛长瞻,这人给他的感觉便是稳重有礼,于是道:“说详细些。”

    “泥巴。”倪砚回答,“都说点苍有金石,金是诸葛副掌,石头是前掌门,那新任掌门就是泥巴,泥巴比石头还无用。”

    沈玉倾沉思半晌,吩咐道:“照倪堂主所言,通知广元跟巴中驻军严加戒备。计师伯率领的船队还在汉水上,让他停在武当跟华山交界处待命,这足够喝阻华山。我会修书一封,请严掌门三思。”如今看来,方知当初大哥拉拢襄阳帮的举措有多重要。

    董钊炎道:“掌门若不陈兵,只怕人家以为青城怯了。”

    沈玉倾反问:“太掌门是几时回来?”

    董钊炎一愣,回道:“是几天前的事。”

    沈玉倾道:“从昆仑宫回到各家,唐门、华山最快,青城、少林、武当次之,点苍、丐帮、衡山最慢。就算八百里加急文书,估计丐帮和点苍也才刚知道消息。诸葛掌门死在昆仑山上,严掌门和徐帮主跟谁通声气?”

    梁慎道:“我就说这是华山献忠,他们不敢打。”

    沈玉倾却不这么认为,大乱已经开展,点苍丐帮华山定会一起行动,点苍不先动手,丐帮和华山肯定不会先动,徐放歌要独占丐帮也会强迫点苍动手。

    局势复杂无比,九大家掌门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后续发展,甚至……严非锡若是放手一搏,率先兴兵,这可能性虽然极低,但难保严非锡不会兵行险着。

    他希望有个能跟他商量的人,可眼前人都不是,这些人一开始目光就不在远处,九十年的太平让他们渐渐麻木。他遣退梁慎与董钊炎,只留下沈连云、常不平与倪砚,移到谦堂商议。

    到了谦堂,沈玉倾陷入沉思。徐放歌一定还没回到丐帮,点苍可能几天前就收到消息,诸葛然会怎么做?或者诸葛听冠……点苍局势浑沌不清,诸葛听冠会把政事交给诸葛然吗?他问了倪砚的看法。

    “诸葛听冠年纪轻,名声不好,属下所知甚少。”倪砚说道,“但我想,如果他能听话,顶多就是小石头,未必会被叫成泥巴。”

    常不平却道:“外人的看法未必就是事实。”这话说得很巧妙,但沈玉倾听得出来,自己就有绣花枕头的称号,他是提醒沈玉倾,他们对诸葛听冠不知根底。

    倪砚道:“不知其人知其敌,会被诸葛副掌讨厌,属下想,不会是听话的人,也不会是聪明人。”

    作为青城与九大家往来的礼堂堂主,倪砚当上堂主才七年。他与少林寺负责同样政务的觉闻住持有许多相似处,都是举止诚恳有度,易亲近,好说话,然则不仅心细,也能决断。瞧着温言软语好说话,实则不该让时一步不让,他展现的长袖善舞并不是口齿伶俐能说服人,而是知晓轻重。你不会听到他口出恶言,但当他批评一个人时,你可能得回家琢磨一番才能听懂他的暗示。

    他对于诸葛听冠的评价很有道理,那么问题来了。沈玉倾问:“诸葛掌门身亡后,诸葛听冠是否会继续其父遗愿,与衡山争夺盟主之位?还是所有大计全随诸葛掌门之死结束?”

    倪砚道:“定然是子承父愿。都说诸葛听冠类父,这回争抢盟主又是诸葛副掌的计较,这一点上肯定叔侄同心。华山发来讯息,说点苍、丐帮、华山不服共议结果,要求再议,可见还不死心。”

    “未必然。”沈玉倾道,“只有华山动兵不是?徐帮主估计还没回到丐帮,怎么发号施令?”

    “加急文书会比人先到。”倪砚回答。

    “这我知道,但是诸葛掌门已死,徐帮主跟严掌门在昆仑宫跟点苍的哪位讨论后续?”

    倪砚答不出来,没人答得出来。沈玉倾又一琢磨,徐放歌的目的始终是将丐帮改为家天下,徐放歌是否会倒戈衡山?这会是李玄燹拿得出的筹码吗?又或者,丐帮可能先动兵?这又要看徐帮主的想法。然而华山先动是最不可能的。

    站在徐放歌的立场,他先动手就是逼点苍动手,如果他兴兵而点苍不兴兵,李掌门立即就能跟徐放歌谈,徐放歌一倒戈,点苍就全盘尽墨。这一想,沈玉倾全想通了。

    “是严掌门与徐帮主在昆仑宫先通声气。点苍如不发声,那就是怯,一旦怯了,李掌门就会与徐帮主谈,这一谈说不定丐帮会倒戈。”沈玉倾解释这非常可能,从昆仑宫到衡山,两人的车队走同一条路的机会非常大。点苍一定要提出不服才能稳固同盟,这或许是诸葛然的缓兵之计,先稳固同盟,再行后图。

    倪砚露出佩服神色,新掌门确实聪明,或许……比固守中道的老掌门还要强些。

    沈连云插嘴道:“我若是李掌门,或许会冒个险。”

    沈玉倾问道:“冒什么险?”

    “徐帮主受伤了。如果死在半路上……”

    沈玉倾倏然一惊。确实,这是他不会想到的方法。假如徐放歌一死,他的家天下大梦顿时就绝。但他一琢磨,又道:“若我是李掌门,不会这样做。”

    他接着道:“彭小丐被逐出江西后,徐帮主的人马掌握了大半个丐帮,继位若仍是徐家人,就能以为父报仇名义兴兵,点苍定然支援。就算不是徐家人继位,下一任帮主仍要为前任帮主报仇,李掌门便失去大义。”

    “还有一种可能,丐帮大乱。”沈连云道,“衡山只要对付点苍就够了。”

    “那换个说法,严掌门不是更有理由杀李掌门?”常不平问,“只要李掌门途经陕西附近……”

    “衡山有制度,三个副掌门可代行掌门职事,衡山不会乱,但仇一定结深。如果点苍改换想法,不争盟主之位,华山马上就是天下围攻的局面。”沈玉倾道,“严掌门应该不会冒这个险。”

    “还有少林。”倪砚接着说道,“觉空首座跟李掌门私交甚笃,但觉见大师才是方丈,他才能决定少林是否淌这浑水。”

    “倪堂主认为少林表态支持衡山吗?”沈玉倾问。

    倪砚摇头:“我不知道。”

    少林寺的对外政务都是由觉闻负责,觉闻是俗僧,觉见的想法未必会与他一致。他很清楚地知道,为了给俗僧吃苍蝇,正僧可以胡搅蛮缠到什么程度,反之亦然。觉见虽不至于以私害公,但除了孤坟地争议外,少林很少表露出对华山或点苍的敌视。

    沈玉倾沉思半晌,该是下决断的时候了。“我再修书两封,八百里加急传给觉见方丈与觉空首座。”

    “掌门要说什么?”倪砚询问,他不能不问。

    “就说昆仑共议已决,青城愿奉衡山为盟主,请少林出面调解华山与丐帮的纷争。”

    倪砚大吃一惊,道:“这是站了边,不合中道!”

    “这时候不能死守着中道。”沈玉倾道,“只要少林也支持衡山,陈兵在孤坟地,华山水陆两路都有顾忌,不敢妄动,北方的危机就解除了。”

    “如果真要站边,为何不加入点苍一方?”倪砚道,“唐门在昆仑共议上已经背叛同盟,青城若是三面受敌,危矣。反之,若青城支持点苍,唐门也会被迫支持点苍。武当无能,少林不接青城,青城顶多应付衡山一个敌人,衡山三面受敌,只能让位。掌门这样做是将青城之安危系于唐门的态度。”

    这位倪堂主还是明白局势的,沈玉倾感到欣慰:“提出不服的人有点苍、丐帮、华山,没有唐门。”

    倪砚道:“或许唐门只是还未表态,等我们表态呢?”

    “你说得很对。”沈玉倾问,“刚才说过,华山和丐帮先在昆仑宫通过声气,点苍是为暂时安抚丐帮才反对衡山,实际状况并未明朗。那在昆仑宫上,华山丐帮会没先找唐门通声气?”

    他接着道:“参与昆仑共议的是唐二姑娘,是冷面夫人指定的继承人。她定然找了借口,说这般大事需要冷面夫人决议,她不敢轻允,借此推托。”

    “唐二姑娘确实没办法做决定。”倪砚道,“唐门的事只有冷面夫人说了才算,何况是这等大事。”

    沈玉倾是亲眼见过冷面夫人手腕,还参与了唐门家变,他清楚这位老人的想法:“冷面夫人不会让一个不敢作主的人当继任者,唐二姑娘也不是遇事不决的人。”

    倪砚终于醒悟:“冷面夫人与唐二姑娘决定观望,除非青城决定倒向点苍,她们才会被迫倒向点苍。”他对这位掌门的才智更加佩服。

    沈玉倾吩咐注意消息,要倪砚多派探子,尤其注意衡山、丐帮跟点苍的动静。倪砚答应后退下,沈连云与常不平也各自离开。沈玉倾处理完正事,即刻令人备马。

    他一直记挂着谢孤白的伤势。

    冷面夫人的想法无法预料,沈玉倾沉思,之前寄去的那封信能安冷面夫人的心吗?事已至此,冷面夫人的盘算又是什么?她牟取的唐门利益又在哪?

    从来就没有什么事能够预料。诸葛然叔侄之间的关系影响点苍的动向,徐放歌与李玄燹回到衡山与丐帮的这段路藏着许多可能的勾当。单是严非锡若与徐放歌在昆仑宫少绸缪一段,谁知道李玄燹会不会见缝插针与徐放歌密谋?甚至徐放歌在半途上伤重而死,整个天下走向就全然不同。

    往更深一层想,李玄燹有没有可能开出更好的条件给丐帮或华山,趁机坑害点苍?又或者唐门在筹划什么?

    每一步都是无数的变数,甚至一个人突然莽撞起来——例如雅爷,都可能发生意外。每个人都在算计,自己的算计可能也在别人的算计中,每个人都在预判着局势,而局势只有当下才是确定。这不是两个人的博弈,而是无数人的博奕,即便徐放歌想不到的算计,谁能担保他的手下中没有能算着的人?谁又知道徐放歌的某个仇家是否会爆起发难,趁势崛起,打翻诸葛然或者自己的盘算?

    过去他是世子,虽然跟着父亲耳濡目染,早早奠下基础,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有真坐上了这位置,才知道这位置需要的思虑得多周密。过去他的眼中只有青城,现今却是整个天下。

    观念改变,对事物的看法也跟着变。若没有谢孤白早两年告知自己天下将乱,让自己卷入昆仑共议的争斗中,自己的视野不会如此清晰开阔。

    初掌权位不久,沈玉倾竟已感到有些心力交瘁。真希望谢孤白此时能在身边与他共议,让他多些底气。

    他忧心忡忡,担忧着谢孤白的伤势。

    ※

    帐篷搭起后,朱门殇让人在周围洒上生石灰与滚水,将帐篷严密盖起,不许出入。沈未辰坐在帐篷外守着。

    顺如巷子的两端站满守卫。不只顺如巷子,周边巷子也满是巡逻,沈玉倾足足调了四百名守卫日夜轮班守着。

    所以当前方守卫排开时,沈未辰就知道是哥哥,当即站起身来。沈玉倾翻身下马,快步上前问妹妹:“谢先生怎样了?”

    沈未辰摇头道:“我不能进去。”

    沈玉倾心下一沉,走到帐外喊道:“朱大夫!”

    “不准进来!”朱门殇喝道。

    沈玉倾不敢多问,转头问沈未辰:“你累了一天,先回去歇着?”

    沈未辰摇头道:“我要守在这。”又道,“我信不过别人。”

    她怎么也没想到,行刺谢孤白的会是傅狼烟。

    沈玉倾同样疑惑,傅老为什么要杀谢孤白?莫非背后有人主使?青城境内,想杀谢孤白,又能主使傅老的还有谁?或许……只有父亲沈庸辞。但他没有想下去,与其推测,不如之后问傅老。

    帐篷终于掀开,朱门殇几乎是摔出来,沈玉倾连忙扶住他问:“大哥怎样了?”

    朱门殇脸色惨白,沈玉倾这才发现他胸口血迹已渗满上衣,结成硬块似的黑渍,惊道:“朱大夫!”

    “小伤,死不了!”朱门殇坐倒在地,不住喘息。沈玉倾心急要看谢孤白,朱门殇拽住他衣角,道:“别……别进去!都别进去!”

    沈玉倾一惊,问:“大哥伤势到底怎样?”

    朱门殇喃喃道:“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明早,明早再说……”又道,“帮我借个地方,我要更衣洗浴。我要歇会,一个时辰后叫我。”

    他说完,累得昏昏睡去。沈玉倾即刻命人清出一间宅邸,正要派人送朱门殇歇息,沈未辰喊道:“夏守卫!”

    夏厉君在刑堂听到消息赶来,她是沈未辰少数信得过的人,就守在帐篷另一端,听沈未辰呼喊,走了过来。

    “你保护朱大夫。遇到事情大声呼叫,我会赶来。”

    夏厉君领了令,见朱门殇躺在地上睡着,双手将他打横抱起。朱门殇累得不想挣扎,任她处置。

    沈玉倾对沈未辰道:“再不回去,晚些雅夫人定然派人找你。”

    “就算娘来,我也不回去。”沈未辰摇头,“我累了就在附近宅邸借个地方休息。”她拉着沈玉倾衣角道,“哥,你早些休息,还有很多事要烦呢。有消息我派人通知你。”

    沈玉倾望向帐篷,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你也别累着。”他拍拍妹妹的肩膀,上马离去。

    第二天,沈玉倾去见傅狼烟。他怎么也没想到,傅狼烟竟会下手杀害谢孤白。

    那批门人是傅狼烟召集的,将近百人,有太乙门的弟子,傅狼烟刑堂的麾下,年纪从三十到五十不等。他们多半功夫不差,又有傅狼烟领导,难怪自己安排的人马抵御不住。

    傅狼烟被关在密牢中,这倒不是为了隐密,他是前刑堂堂主,关在巴县刑堂多有不便。此刻他神情委靡,颇见老态,沈玉倾推开铁门,见他坐在地上,恭敬喊道:“傅老。”

    傅狼烟见掌门来到,双膝跪地,双手伏地请罪:“罪人傅狼烟见过掌门。”随即叩头。

    沈玉倾拉了椅子坐到他面前,许久之后才开口。

    “为什么?”沈玉倾问。他觉得心痛,那是打小看他长大的傅老。“是因为本掌负了你,还是……太掌门的命令?”

    早在沈玉倾与谢孤白密谋夺权时就曾商议过拉拢傅狼烟的可能,沈玉倾虽不愿对傅狼烟动手,但也认为老堂主难以拉拢。傅狼烟在刑堂四十年,他的刚正从未有人怀疑过,即便大伯知道自己蒙受不白之冤,也只认为傅狼烟查案不明,从未想过他与沈庸辞勾结。

    难道自己真看错人?傅狼烟与父亲一样,隐藏本性四十年?

    “是我自己要杀谢孤白,跟太掌门无关。”傅狼烟抬起头来看着沈玉倾,“他死了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沈玉倾提高了音量。谢孤白至今未脱离险境,他大声道:“傅老难道不知道谢先生深受本掌器重,还是本掌的结义兄弟?现在天下将乱,正需谢先生辅佐,谢先生若有万一,你不只陷本掌于不义,也置青城于危难之中!”

    “危难?早在他踏入青城,就是青城的危难!”傅狼烟仰起上身,双目如炬,丝毫不见愧意。

    “如果你是怨恨本掌夺了你的权,那也是本掌的责任,与谢先生无关!”沈玉倾道。

    “掌门是这样看傅某?掌门以为傅某留恋权位?”傅狼烟道,“我今年六十四,我进总刑堂时掌门还没开始习武,那时雅爷还是世子。我看着掌门长大,掌门从小聪敏仁善,老掌门曾对我说,你会是三代以来最好的掌门。我没想到,老掌门也没想到,掌门今天会变成这个模样!”傅狼烟大声道,“我没想到掌门会算计我,我也没想到,乱葬岗会多几十具尸体!就算是夜榜的针,我也没想到掌门会灭人满门!我更没想到掌门会篡自己父亲的位,会软禁自己伯父!不只是我,老掌门肯定也想不到!”

    傅狼烟越说越激动:“是谁指使您这样做的?除了谢孤白还有谁!掌门,恕我直言,从他进入青城以来,他就一点一点摆布您!他确实才干过人,您对他言听计从,但这人心术不正,来路不明!掌门您就没想过,他背后有更大的阴谋?”

    沈玉倾一时语塞,他不知怎么向这位老臣解释。

    “自从他来到青城,掌门就变了!向来持身端正的世子变得好大喜功,与唐门连姻,为衡山当说客,开罪点苍,违背了祖传的中道!这对青城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他进什么谗言让掌门愿意干下夺位丑事,这人心机深沉,他不死,必是青城大祸!”

    谢孤白说得没错,无论做得怎样缜密周全,只要父亲不死,自己夺位的举动必定引来许多非议。

    “我若有罪,就是没杀死谢孤白!假若天从人愿,就算赔上一条老命,也对得起青城,对得起老掌门!”傅狼烟猛地站起身来,“我死之前就想问一句,问清楚,为什么向来孝顺的掌门要当个谋逆犯上的畜生?谢孤白到底跟掌门说了什么,让你变得冷血残酷,忤逆不孝!只要知道这件事,傅某死也甘愿!”

    沈玉倾想起雅夫人,同样在这间密牢里,那时雅夫人害怕的模样……他压住心中抑郁,沉声道:“我自有理由。傅老对青城有功,我不会杀你,我只希望傅老信我。”

    傅狼烟像是把脾气发尽,他从未用这样不敬的语气对任何一位沈家人说话。他软坐在地,方才疾言厉色满身正气的老人此刻满是无奈与悲凉:“如果掌门还尊敬我,还尊称傅某一声傅老,就告诉我,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玉倾默然不语。他想转身就走,不再见这位耆老,他知道自己让他失望,然而他起不了身,他知道这位老臣对真相的执拗。

    傅狼烟几乎是哀求着:“不要让我活成个糊涂人,死成个糊涂鬼。掌门到底有什么苦衷?莫非傅某看错人,您真是个狼心狗肺之徒?还是谢孤白施了什么迷魂术,让你自甘堕落!”

    “让我知道,别让我死不瞑目!”

    “傅老真要知道?”沈玉倾终究不忍。他闭上眼,双手在小腹前交握:“傅老知道后,就再也离不开这间密牢了。”

    “掌门以为我还想离开?”傅狼烟道,“我论罪当刑!”

    沈玉倾点点头,决定不再对这位长辈隐瞒。

    隔天,傅狼烟用腰带在密牢中自缢,狱卒发现时,他已断气许久。沈玉倾将他尸体送还家人,发给抚恤,着令厚葬。这位在刑堂兢兢业业四十年,为青城奉献一生的忠臣最终死于狱中,用自己的生命保守住青城最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