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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人心向背(二)

    现场有些宁静,不,应该说极度宁静。经过这段时间相处,村民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般惊恐,取而代之的是怀疑与猜忌。

    王树喊道:“他们偷了斧头,不是想杀人就是想逃!我早说他们不能信!村长,他们不能留,得处置!”

    牛村长犹豫着,望向薛四哥。

    薛四哥缓缓举起手来,他抢过粮,杀过人,见过大阵仗,他转身对着同伴,问道:“你们谁拿了斧头没放回去?”

    一众马匪面面相觑,过了会,有人道:“四哥,我们都怕误会,刀兵器具没得允许,平日里也不碰。”

    又有人道:“我们也拿过锄头,真要逞恶,锄头不好使吗?”

    王树骂道:“原来你们拿锄头时想的是这事!”马匪中几个性子烈的立时骂回去。

    薛四哥要众人安静,对牛村长道:“村长,我们进村也有十几天了,安安分分,两餐一宿,日子安稳。我问过兄弟,大家从良的心是有的,要不谁带着这脚镣手铐?赶上早些时日,性烈那时候,这兄弟这般说话就是找死。”

    王树身子一缩,怒道:“这算什么,恐吓吗?”

    薛四哥又道:“我们兄弟说没拿,肯定是没拿,这般猜忌来猜忌去不是个事。您要是不信咱们,放咱们走,把马还我们,道上混的也讲仁义规矩,我们受村里饶命之恩,绝不再往来。”

    牛村长大声问道:“谁拿了王兄弟的斧头,招惹误会?”村民商议几句,纷纷摇头。牛村长料想村民若拿了斧头,绝不至于隐瞒,自个乡里有什么不能帮衬,也不是值钱事物,偷它作啥?他没主意,望向明不详:“明大侠,借一步说话。”

    牛村长把明不详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我担心这群马匪恶性不改,怎生才好?”

    明不详反问:“怎么不先找到斧头?找着斧头不就找着谁偷的?”

    牛村长一愣,忙转身道:“就一把斧头,咱们村就这么大,能藏哪去?大伙去找!”

    村民们各自去寻,把一众马匪留在村前空地上,有明不详在,料他们不敢作恶。牛村长着急问道:“明大侠,若真是他们藏匿,该如何是好?是不是……得报门派?”

    明不详摇头:“银子花得还剩多少?”

    村长一愣,银两早去了七七八八,若问起贼赃……

    明不详像是看透他心思:“就算门派不问起,他们也会供出来。”

    牛村长道:“我们一口咬定是诬赖。”

    明不详摇头:“村里多了这许多鸡、猪,村门的篱笆、祠堂都刚修补过,不少器物都是新的,还有这群马匪身上的手镣脚铐,门派不用详查就能知道,你们得坦白。”

    “那……那会怎样?”牛村长犹豫着问。

    “若是从轻,吐出贼赃,村长你挨些板子,不至于进书房。”明不详道。

    “进书房是什么意思?”牛村长长居牛山村,是真不懂这黑话。

    “入监牢。”明不详道,“可能得住上半年。”

    牛村长大吃一惊:“这么严重?”

    明不详道:“不算严重。这里偏僻,就说不懂律法,退还些银两就没事。”

    牛村长思索着,若这群人真有歹念,那是万万留不得,可心下又着恼,给了他们机会改过,怎地这么不识好歹?银两怎么退?开销掉的就算折半,也够折腾一村了。

    等了许久,有人喊道:“找着啦!找着啦!”

    牛村长大喜过望,忙问:“在哪找到的?”

    一人提着把断斧走来,道:“村东荒地上找着的,地上有几道斧痕,斧柄都折了。”

    牛村长皱眉:“怎地弄坏了?”

    王树得理不饶人,瞧了斧头上的缺口,大声道:“都砍崩啦,肯定是他们拿了斧头去砍脚链,才在地上弄出痕迹,他们就是想逃!”

    这一喊,村民们哗然起来。薛四哥转头问:“你们谁想逃?”马匪们面面相觑。

    徐亮站出一步:“四哥,我平日里问过大伙,都说不想过那有一餐没一餐、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一年多前那些兄弟的死状咱没见过吗?真没这回事。他们要冤枉,挑事头,谁也说不清道不明,讲句公道话,抓贼起码要拿赃,谁见着我们兄弟偷斧子了?”

    众人犹在怀疑,明不详伸手要过斧头,瞧了瞧断口与刃面,走到一名孩童面前,问道:“张开手让哥哥瞧瞧好不好?”

    那孩子不明所以,张开掌心,明不详看了,又去找另一个孩子,也要他张开手。到了小顺儿面前,小顺儿涨红着脸,把手背在身后不肯张开。

    明不详道:“是你偷了斧子耍,对吧?”

    小顺儿只是低头扭死了衣角,还是他爹问了句:“小顺儿?”小顺儿这才点头。

    明不详道:“斧子会断是用力不当,是个新手两手抓着朝着地面一阵乱砍,撞着石头崩了角。”

    小顺儿的爹骂道:“你拿了王大哥的斧头,刚才怎地不承认?”

    小顺儿低头嗫嚅:“我跟徐哥哥学功夫,他教我几招刀法,我拿斧子来试,不小心耍坏了,又听到村里呼喊回来,见大家都在找斧子……我怕被骂……就……”说着眼眶一红,“哇”地哭出声来。

    牛村长忙道:“也不是大事,既然是误会,大家散了吧。”

    与薛四哥、徐亮同住的叶佑不满道:“你们冤枉我们,现在查出真相,连句对不起都不说吗?”

    包二福呸了口痰,骂道:“你们本来就是贼,还是盗匪,冤枉你们了吗?”

    王树本有些惭愧,听他这样说,胆气顿时大了起来,骂道:“冤枉你们了吗?”

    叶佑正要骂人,被薛四哥扯住,牛村长连忙两下安抚,让村民各自散去,又要众马匪去安歇,才把这场风波给平息。

    ※

    冷水滩分派的粥越来越稀,民怨越来越高,不只难民,连冷水滩当地居民也颇多怨言。那些个饿死鬼渐次不守秩序,在附近村落作恶,抢夺破坏,已闹出几条人命。蓝胜青派人管制,一万兵管几万难民,又要防点苍作乱。这几日零陵城不时开门,数百骑兵冲出门来,引得冷水滩驻军以为要进犯,纷纷戒备。

    难民见着动静,顿时大乱,四散奔逃,谁知骑兵在城门口兜了一圈,又转回城里去。到了晚上,零陵城亮起火把,把城池照得如白天一般,之后又无动静。

    这样一日数惊,弄得人心惶惶,加上难民不住滋事,冷水滩驻军很是焦躁,夜晚都睡不饱觉。

    蓝胜青知道是零陵城扰敌,也不闲着,派数百骑兵去城外绕了一圈示威,颇有请战之意,点苍守军也不理会,连弓箭都懒射,就是两军隔着城墙大骂。

    殷莫澜被软禁,坚决不肯让殷家堡的人马渡河会师,也不交粮,蓝胜青拿副掌门身份压他,殷莫澜只不理会,蓝胜青知他治军严谨,就把零陵扰敌的事交他处理。殷莫澜将驻守人马分成几拨,若点苍扰敌,除了当值警卫,没号令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又分人监视难民,若零陵兵出,有妄动者即斩。

    杀了三十五名弟子与上百名百姓后,零陵再怎么扰敌,冷水滩的驻军也不为所动了。

    然而衡山的粮还是没接济上,殷莫澜仍要蓝胜青驱赶难民。

    “等粮尽,他们就会作乱。”殷莫澜道,“先赶走,否则必生祸乱。”

    蓝胜青也知道事态紧急,等不得了。尤其这几日,为了周济难民,弟子们的军粮都有扣减,不知多少怨声载道,蓝胜青只要弟子们等。

    大军聚集在冷水滩不过半个多月就要粮尽,简直岂有此理!他不知道另两位副掌门到底在忙什么,只望掌门早些回来主持大局。

    正自焦头烂额之际,应成虎忽然来到,喜道:“副掌门,有粮了!”

    蓝胜青大喜:“是茅副掌送的粮到了?”

    应成虎忙道:“不是,是个米商,姓文,叫文敬仁。”

    蓝胜青讶异:“米商?这会还有米商?”

    蓝胜青的疑问不是没道理,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么粗浅的道理他怎会不知道?虽然失了米仓零陵,早在冷水滩聚集之始,他就向祁阳、东安一带高价搜购囤米,加上衡山持续送来的米粮,一万多兵马管够,多了这几万难民才把驻军给吃垮。

    这叫文敬仁的商人哪来的粮?难道是两地米商中有人藏粮?这可是重罪。

    蓝胜青招来殷莫澜与应成虎,命人将文敬仁请入。

    “我是从衡南来的。”名叫文敬仁的米商留着两撇胡须,有些书卷气,口音不似当地人。

    “你不是湘地人?”蓝胜青询问,“听着像北方口音。”

    文敬仁作揖:“祖籍天水,今年才迁至湖南落户,现居衡南。”

    “你有多少粮?”蓝胜青开门见山问。

    “五百石先到,后面还有五百石。”文敬仁恭敬回答,“粮车就在东边羊溪碑那儿,离这不过两里远,马上就到。”

    一千石米虽然不多,足够解当下之困,蓝胜青大喜:“本掌全要了!”

    “慢!副掌……”殷莫澜忽地打断蓝胜青说话,转头望向文敬仁。

    “一千石米,你怎么送来的?”殷莫澜问。

    蓝胜青忽地省悟,衡山的粮道都接济不上,这一千石米怎么从衡南送来?得要多少人力?再说了,衡山正在征粮,衡南就在衡阳左近,与其冒险几百里运粮,何不干脆卖给当地门派,这当中能有利润?

    “请了大批保镖慢慢拉来的。”文敬仁仍是一派斯文,瞧不出可疑之处,“也不过三四百里路,用不着十天。”

    “就是说,你十天前就运粮来了?算上招揽人手,准备粮车等事物,也需要几天筹办。”殷莫澜问,“你怎么知道我们缺粮?怎么知道衡山接济不上?”

    他不得不起疑,衡山到冷水滩不过四百多里路,缺粮是意外,怎地这商人却似早知道似的?

    “我不知道。”文敬仁道,“商人将本逐利,我想这些米来到战地总有人要。”

    “你一个天水人,今年才在湖南落户,一落户就买了一千石米囤着?囤到今日运来冷水滩?”殷莫澜冷冷盯着文敬仁,“就算是之前的米价,加上沿路运送的人力物力,怕不花上三四百两银子,阁下不仅富裕,还有时运跟眼光,倒像是一早就知道会打仗似的。”

    文敬仁笑道:“实话说了吧,我就是把全副身家赌这一注,赢了便翻上几番,输了就死路一条。”

    殷莫澜想了想,问:“你冒险运粮,卖什么价?”

    文敬仁笑道:“也不要多,照永州最近米价,一千石卖一千五百两。”

    “五倍价?”殷莫澜道,“其实冷水滩不缺粮,你知道吗?”

    文敬仁笑道:“小的当然知道。再过几日衡山那边就接济上了,我路上派人查过,不用七天,粮草管够。”

    殷莫澜点点头:“你这一千石我们收了,七天后还你一千石,还加些路费,让你把粮运回去。”

    这不是连分文都不给人挣?蓝胜青吃惊道:“殷堡主!”

    殷莫澜瞪着文敬仁,缓缓道:“你来到衡山,把衡山产的米卖给保卫衡山的门派,你还要挣五倍的钱?”

    “不只五倍。”文敬仁摇头,“指不定有二三十倍。我那些都是没人要的陈米,所以衡山不收,只能送来这。”

    这下蓝胜青也压不住怒气了,应成虎还快了一步,大怒起身:“你说什么,是陈米?”

    文敬仁点头:“都是五年的陈米,不到新米的一成价,沿途请的保镖花费还比买米多些。”

    莫怪他不卖给当地征米的门派,陈米多腐朽,都说吃多伤身,湖南不缺米,这些陈米原是无人问津之物。

    蓝胜青愠道:“你从衡南运了批没人要吃的陈米,就想卖我们一千五百两?”

    “陈米就陈米,难民还想吃新米,这还算是逃难吗?”文敬仁答得斯文,却理直气壮。

    “我用一千石新米换你一千石陈米,你不亏。”殷莫澜道,“我派人送你,即刻让米入仓。”

    文敬仁笑道:“我这米只卖不换。”他竟然气定神闲,丝毫不惧。

    殷莫澜摇头:“由不得你。”

    文敬仁笑道:“由不得我,油在米上头。”

    众人都是一愣,不解他话中之意。文敬仁知道众人不解,接着道:“我在米上淋了菜油,用麻捆着,卖不出去就一把火全烧了。”

    他长身一揖:“文某全副身家都赌在这一千石米粮上,若挣不着银两,文某就与这一千石陈米一同烧个干净。”

    蓝胜青料不到这人竟如此无赖。

    “我没什么要问的了。”殷莫澜望向蓝胜青,抱拳请示,“请副掌定夺。”

    ※

    “腰,往下沉。腿,开点,大腿与地齐平。”徐亮拿着树枝指挥着,一边走,手脚上的镣铐不住锒铛作响。

    四名孩童双手握拳,拳心朝天,双脚跨开,沉腰下马,蹲得似模似样。

    自从丢斧子那事后,村民对马匪们深感愧疚,两方感情益发好了。得知徐亮在教小顺儿学武,其他孩子也有兴致,四名十余岁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农忙之余便跟着徐亮到村外比划,倒也和乐融融。

    这日徐亮指导孩子扎马步,力从地起,所有武学第一课定然是马步要扎稳,腰腿得足力,才能收发由心。扎马步是硬功夫,不能讨巧,只能每日练习,又最是枯燥,孩子们累得直喊腰酸背疼。

    徐亮说道:“以前山寨里练武,马步一扎就是两时辰。”

    几个孩子叫苦不迭,有人道:“师父,我不学啦,这比插秧还折腾人呢!”

    徐亮笑道:“你学会了,腰马有力,插秧就不苦了,你瞧我们下田干活都比你们有力气。”

    忽地,小顺儿站直身来,双脚一软摔倒在地,徐亮以为他没了力气,笑道:“怎地这么快就腿软了?”正要伸手去拉,小顺儿神色惊恐,指着前方道:“有……有狼!”

    徐亮转过头去,果见一头老狼藏身草丛深处,吃了一惊。那老狼似乎察觉被发现,再也不躲,从草丛中缓步走出,目露凶光,嘴角流涎,显然是饿了。

    其他童子见着狼也吓坏了,转身就跑,徐亮忙喊道:“别跑!”

    他呼喊太慢,狼扑了上来,几个孩子扎了半天马,双腿酸软,跑没两步,小顺儿扑倒在地,饿狼猛地扑上,双爪按住小顺儿,血盆大口就往他喉头咬去,小顺儿只得扯破嗓子尖叫。

    徐亮一个箭步上前,双腕铁链锁住狼喉,千钧一发之际将狼扯开。

    恶狼一扑不中,大为恼怒,转过身来就去抓徐亮,徐亮武功不算上乘,闪避不及,只觉胸口一痛,狼爪已在他胸前划下深痕,顿时血流如注。

    “快逃!”徐亮嘶喊着。他顾不上危险,奋力将狼扑倒在地,他手脚被镣铐束缚,行动不便,用身子压着狼,双手揪着狼脖子使劲推,狼爪不断扑抓,他只觉全身剧痛,也不知哪里受伤。

    狼的力气远比他想象还大,他压不住,眼看孩子们都已逃走,他松了口气,那狼腰一扭一弹,反将他踢开。徐亮转身要逃,一心急,被脚镣绊倒,跌了个狗吃屎不说,饿狼已踩上他后背,张嘴就咬。

    不知为何,那狼忽地不动了。徐亮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白衣人站在不远处,不正是明不详?

    狼看着明不详,明不详也看着它。

    明不详缓步向狼走近,徐亮觉得自己背上的狼爪似乎减轻了力道。爪子已收起,他知道明不详武功高强,可还是忍不住提醒:“危险!”

    明不详倒不觉得危险,他伸手摸摸饿狼的头,那狼就像狗一般温驯,伸出舌头不住舔明不详的手脸,徐亮甚至感觉他在摇尾巴。

    “去吧,被村民见着,你得受伤。以后别来村子,也别伤人,知道吗?”

    他竟然嘱咐这头狼?简直匪夷所思。

    饿狼转身就跑,隐没在树林深处,再也不见。

    村里的大人们听到呼喊声,纷纷拿着农具赶来,见徐亮浑身是血,薛四哥担心弟兄,忙上前察看。小顺儿的父母又惊又喜,抱紧小顺儿,小顺儿一边哭,一边说方才有多凶险。牛村长向明不详道谢,明不详摇头,指着徐亮道:“是他救了孩子。”

    徐亮伤得很重,几个孩子的父母轮流上前道谢,连最讨厌徐亮的包二福都没敢说话。

    “不就是把孩子带出村才惹了事吗?”王树忍不住嘟哝几句,不少人听到。

    薛四哥正扶着徐亮,一听这话,怒目望向王树。王树被他一瞪,吃了一惊,忙道:“我说的不是吗?”说完也自心虚,一溜烟跑了。

    当天晚上,牛村长派女儿月季送药给徐亮,自己找上明不详。

    “您说这群匪徒是不是真改过了?”牛村长问,“是不是能放他们走了?”

    明不详想了想,道:“我觉得或许是。”

    牛村长道:“我也觉得他们改过了,可……”

    明不详道:“只有我们相信是不够的,得让村民都相信。”

    牛村长问道:“那该怎么办?”

    明不详道:“如果他们真想安家落户,再花点时间,让村民相信他们。”

    ※

    月季拿了伤药过来,但这小村子里哪有什么好药材?薛四哥脱了徐亮上衣,血淋淋的伤口处皮肉卷成一团,月季扭过头去不敢看,问道:“徐亮不会有事吧?”

    “操!徐兄弟都做到这份上了,还要绑着?”叶佑不满,转头问月季,“你爹要是还不放心咱们,干脆放我们走算了。”

    “别说了。”薛四哥依然是那句话,抬起头对月季道,“牛姑娘,您可以回去了,徐兄弟我们自个会照顾。”

    月季看了一眼徐亮,点点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