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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正人君子(下)

    “你说他们杀不了臭狼?”李景风大吃一惊,问:“为什么?”

    “徐帮主夺权看似简单,实则缜密。他收买彭前辈心腹,伺机而动,隐忍许久,才在彭老丐前辈身亡后伺机发难,瞧着是一击而成,那是结果,结果之前……”

    “慢!”李景风打断明不详说话:“我怎么能信你?”

    明不详摇头:“我说实话,信不信由你。”

    “除非你对佛祖发誓,你说的都是实话。”这是李景风唯一想到辨别明不详真话谎话的法子,虽然不见得管用。

    “我若想骗你,发誓有用吗?”明不详不理解李景风的要求:“我若发誓,你就信我每句话?”

    李景风犹豫半晌,泄气道:“你说,我听着。”

    “徐帮主一击而成是结果,看结果容易。刺杀彭千麒就跟当初徐帮主陷害彭前辈做的是一样的事,都是拔除领头,一举而成。”

    “彭前辈在江西经营数十年,根基深厚,为了让彭前辈首尾不能相顾,徐放歌调离彭前辈的儿子离开抚州,又派人断了往甘肃的消息,让齐三爷不及相救。彭千麒没有心腹,没有根基,也不用担心有人救他,谋划起来比当初的徐帮主还要容易些。”

    “可徐帮主是丐帮帮主,他能号令帮众,于舵主只是个分舵主,职位还在彭千麒之下。为了对付彭前辈,徐放歌请了彭千麒,还有华山、点苍十几位高手,他连丐帮自己麾下的顶尖好手都不敢延请,就怕走漏风声。”

    “除了你,那百余人中有几个高手?”明不详问。

    李景风没法回答。

    “彭千麒的守卫除了他儿子,大半是彭家弟子,我们一个内应都没有。”

    “事发时,彭前辈只有身边弟子可用,徐帮主能以帮主身份制住这些弟子,于舵主没法做到。而现在抚州的守卫是当初彭前辈守卫的三倍,连留在这的儿子都是三个。”

    “即便这样布置周延,最后彭前辈还是逃走了。徐帮主不介意,因为他要的是江西,不是彭前辈的人头,彭前辈可以跑,江西跑不了。你要的不是江西,是彭千麒的性命,彭千麒更容易跑。”

    明不详摇头:“我不是说不可能成功,只是太难。”

    “不是不可能,你的意思是还有机会?”李景风瞪大眼看着明不详。

    明不详点头:“但不会比你混入丐帮,单枪匹马行刺高多少。”

    “那就想个计策。”李景风道:“你跟大哥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你想个计策刺杀臭狼。”

    “你要我帮忙?”明不详问:“你不是说我老是害人?”

    “你是老在害人啊!”李景风语气中尽是抱怨不满,还有更多无奈跟一丁点恳求,“只是你这次害的人叫臭狼!你就害一次坏人不行吗?就这么一次,你弄个幌子把他诓进去,让他一不小心就死了。”

    对明不详而言,臭狼是个无趣的人,即便你绑着他儿子威胁他放下兵器,只要他自身有丁点可能受损,他的答案都是显而易见。这都算不上考验,只能说是设局。

    但这件事里头,还是有许多人的抉择会难以捉摸。

    明不详沉思半晌,道:“明日我会给于舵主一个办法。”

    他没法对李景风解释,他在于轩卿身上,见着了很难刺杀臭狼成功的理由。

    ※

    第二日,于轩卿派人来找明不详,明不详让阿茅通知李景风。

    阿茅是个有趣的孩子。

    明不详在阿茅眼中看见狠戾与狡诈,这样的孩子少见,而且这样毫无遮掩的更少见。但有些时候,他会听李景风的话。

    “你知道你景风哥哥在干一件危险的事吗?”他问阿茅。

    “知道。”阿茅回答他,没好气的:“他就是个蠢蛋。”

    “你不怕牵连到你?”他又问:“无论他成不成功,你都很危险。”

    “操!”阿茅骂了一声:“爷倒霉,受他的累,还受他的气!他死就死,爷一溜烟就跑,留着替他埋尸?”他抬头望着明不详:“你别跟我说这么多,蠢蛋说你喜欢骗人,要我别听你说话!”

    这孩子跟在李景风身边就是件有趣的事,但明不详现在要处理更麻烦的事。

    “用不着等臭狼落单,城外有一百多人,人手虽少,却已足够,只需让这一百多人潜入抚州城安置几天。”明不详说着一个简单却很有用的计画。他知道曹栖岩应该早已想到,但始终不说出来。

    “之后再找个理由请彭千麒来抚州分舵,就说为这几日流言四起,想与总舵主商量些事。抚州里还是有分舵主的亲信的,不止昨日那八个人,还有景风兄弟。”

    “明兄弟呢?”曹栖岩问:“明兄弟你不帮忙?”

    明不详摇头:“我不杀人,只能帮你们拖延守卫。等彭千麒来到抚州分舵,信号一来,李兄弟带头,一拥而上就是。”

    这种刺杀方式历史上曾有过许多次,以后也会有许多次,实际简单且好用。

    “没这么容易。”于轩卿摇头:“他与我素来不睦,又是极小心的人,出入都带着守卫,只要他喊一声,外头的弟子就会来救,还有抚州的巡逻弟子。”

    “而且臭狼的武功极高,虽然他伤着彭小丐是靠着伏虎五式,独门破解彭家刀法密要,但没这套刀法,他与彭小丐也在伯仲之间,这江西可说无人是他敌手,他只要且战且逃到门外,便有数百守卫来援,只要出了大门,消息传出去,立时有人来救。”

    “那一百多人就用在这。”明不详道:“举事同时,他们要在分舵附近敲锣打鼓,诵着那句‘阴差提状天开眼,阎王斩狼祭金刚’,呼喝抚州百姓造反。”

    “抚州的子民有怨怒,又有谶言作凭藉,他们敢反,让来救援的弟子疲于奔命。反的人多了,弟子们也会跟着反。彭千麒的门人弟子太多,护卫太周全,让全抚州人民跟着反才能掀翻彭千麒。”

    明不详说这些话的时,就看着曹栖岩,显然,曹栖岩也想到这一着。他定是想到,才会放出那句谶言。

    “届时抚州分舵外都是造反的百姓,守卫弟子们疲于奔命,彭千麒定会讶异,这就是信号。分舵主只要一声令下,在这分舵里杀彭千麒,就算让他逃出去,那时外边一团乱,也没有太多接应,杀他——”

    “就不难了。”明不详作了结语。

    无论怎样,李景风都是佩服明不详的,单是这番计画就让他瞠目结舌,敬佩不已。

    他转念一想,正如明不详所言,杀彭千麒与当初徐放歌陷害彭小丐的过程是一样的。于轩卿就是内奸,关入分舵里断绝臭狼外援;徐放歌领了十余名高手围攻,那百多人还有府内的侍卫便是高手,断了臭狼的内应;徐放歌用帮主身份喝止住彭小丐的护卫不敢妄动,这些百姓一个两个或许任人鱼肉,但当他们群情激奋,一怒而起,就是比徐放歌更有威势的人,他们才是江西一带的主。

    徐放歌等了多年才等到彭老丐身亡,趁乱派人潜入江西行事,对他而言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而江西百姓等到谶言,等到天开眼,等到金刚与阎王斩狼像,何尝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当中武功最高,用来克制彭小丐的人,就是——

    慢!

    李景风脑子一顿,自己在这布局里不就是当了???……

    他转头望向明不详。

    明不详武功比自己高的多,他才是!……好险,好险,虚惊一场。自己顶多就是个方敬酒。

    “不能这么做!”于轩卿猛地站起身来,出乎李景风意料,却没让明不详意外。

    这就是曹栖岩不说的原因,他与这位分舵主共事多年,早摸清其脾性。

    “这外头一乱,得死多少百姓?还有多少门派弟子受难,得死伤多少人?”于轩卿大声道:“还有这些守卫弟子,并不个个都是为虎作伥的恶徒,领着微薄俸禄,家有妻小,要是死在这场纷争中,那是多少家破人亡?”

    “害死一个无辜,罪恶滔天;杀错一个好人,天理难容。”于轩卿道:“此计伤害无辜太多,我不能用。”

    “咱们有一百多个人,杀一个臭狼绰绰有余!只要他落单,零碎他都行!怎地一百多人还杀不了一个人吗?”

    李景风正思索这段话,一偏头恰见明不详望向自己,四目相交,明不详睫毛低垂,缓缓阖上眼,过了会又睁开眼道:“放眼整个江西,彭千麒是江西百姓的灾殃,唯有江西百姓合力驱赶,不能等着别人帮忙。”

    明不详很少说服人,通常,他只需三言两语便能将人牵着鼻子走,或许他也能牵引于轩卿。

    但他并不想这样做,或者说,下钩的时候早已过去,于轩卿早已做出选择。

    “您说彭千麒与彭老前辈武功约在伯仲之间。彭老前辈闯入昆仑宫,训练有素的铁剑银卫不知被彭老前辈杀了多少,伤了多少。最后也没伤着彭老前辈。”明不详摇头道:“您带着那些人,比不上昆仑宫的铁剑银卫。”

    “定然还有其他办法。”于轩卿道:“我若用此计,与臭狼何异?”

    李景风正要说话,明不详瞧见曹栖岩低着头,他知道曹栖岩肯定劝过于轩卿许多次,但于轩卿并没有答应。于是伸手轻拍李景风手臂,示意他噤声,李景风不禁一愣。

    “我还有第二个办法。”明不详道:“虽然没有第一个办法好。”

    曹栖岩抬起头,看向明不详。

    ※

    “为什么拦着我说话?”他们回到客栈后,李景风问明不详。

    “曹栖岩定然劝过很多次,尚且徒劳无功,你的口才更好吗?”明不详反问,“你想跟他说什么?”

    “我想起饶刀山寨的事。”李景风想起山寨,想起三爷对他说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理”,对山寨而言,不吃劫来的米就饿死,可对其他人来说,这些人吃着劫来的米粮就算不上无辜。

    虽然也才不到两年的事,那时的自己,还不知自己要作些什么,也不知未来志向。

    “我觉得他说的不对,我想说,那里是‘战场’。”

    “你想说,战场上没有无辜,因为彭千麒害苦江西百姓,杀彭千麒为了保卫江西百姓,那里就是个战场。”

    李景风点头:“如果臭狼是马匪头,是侵犯疆界的衡山弟子,那里头,指不定有多少迫于无奈的门人手下,杀这些门人手下前,还要问他是不是无辜吗?那自愿保卫家园疆界的百姓,算的上是无辜送死吗?”

    “在汉水上我去救船,那群船匪里有多少无辜我也不知道,我也没法问,但不杀他们,杨兄弟就要死,可杨兄弟是真无辜。”李景风苦笑道:“现在想想,当时真是莽撞,什么本事都没就去救船。”

    明不详没有多问,他确信李景风虽然这样说,但没有半点“改过”的意思。

    “如果于舵主说的话有道理。那蛮族入侵,仗也别打,直接就降,谁知道蛮族战士有多少无辜,当年随怒王起义的百姓,又有多少无辜?怒王率领他们抵抗蛮族,不就是伤及无辜?如果不让这些百姓帮忙,那红霞关一战,怒王是不是就得输了?”

    李景风又想起王猛,他本可全然置身事外,但还是随他去劫点苍粮车。

    “臭狼就是马匪,蛮族,害的是江西百姓,对抗他们的战场上,我能尽力不杀就不杀。但我不能手软,真必要时,也得动手。更不能想着,这里头有谁是无辜。”

    “我不是大罗天仙,要真是才方便,一道天雷便完事。”

    “你口才比我以为的好。”明不详道:“但我想这些话,曹栖岩也说过。”

    李景风摇摇头:“于舵主不听也没办法。”

    他正感叹间,猛然惊觉自己怎么竟与明不详说起心里话?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又是怎么回事?

    他正懊恼着,又听明不详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别去。他们人够多了,不差你一个。”

    “我就问件事。”李景风问:“是不是多我一个,这事成的可能就大些,少我一个这事不成的可能就大些。”

    明不详点头:“只是差别不大。”

    “那我就得去。”李景风道:“说不定就差我一个呢?”

    明不详想了想,道:“你那暗器,射过我那个……”他指了指肩膀,“不要一上场就用。彭千麒武功很高,极可能格挡或闪避。”

    “只有在最紧要关头,他以为胜券在握时,心神松懈,才有机会得手,杀死他的机率也高些。”

    李景风狐疑问:“没骗我?”

    明不详摇头。

    ※

    李景风还没放弃,他找上七娘,把于轩卿的计画全盘告知。

    “我没提起七娘。”李景风道:“这事牵扯不到群芳楼来,但我们缺人。”

    “萧大哥,你能帮忙吗?”

    “你要我做什么?”萧朔水问:

    “带着百姓反。”李景风道:“等我们举事,你们打上旗号,带着抚州百姓反。再派些人来帮我们。”

    “这事必成吗?”七娘嗑着瓜子,反问:“我瞧着不靠谱呢。”

    李景风也知道不是必成,却也是个大好机会,但他不能强人所难,只道:“是个大好机会。”

    七娘默然不语,只是嗑着瓜子,一颗接着一颗嗑着,李景风知道她在想,没有打扰。

    只是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群芳楼的消息是最灵通,男人上了床,什么话都敢讲。”七娘终于开口。

    “十二年前,卢陵分舵主出缺,彭小丐没拔擢于轩卿,大家都以为是于轩卿没门派没靠山,确实,他今天但凡有个小门派帮衬着,这事都不至于如此棘手。”

    “可老娘听到的消息不是这么回事,彭小丐何等样人,他想拔擢谁,还在乎有没有靠山?于轩卿没升上去,就是老总舵说的一句话,老总舵对彭小丐说,于轩卿是个好人,但软弱。”

    “这番话,我今天算是琢磨出个道理。这事要是你能说个必成,我就允了,要么是你领头办事,我也当鬼遮眼信你的邪。”

    “这事我不掺和。”七娘道:“我信不过这人。”

    李景风哀求道:“七娘!”又望向萧朔水。

    萧朔水道:“我从孤坟地来,带了七十五个人,是我全部弟兄。就只有一个活。”他望向七娘,“我只保她平安。”

    七娘道:“这事若败,你也得出事,群芳楼也留不得你,活着死了,您都自便,别回群芳楼。”

    李景风急道:“你们都知道臭狼危害江西,杀害忠良,还毁了老总舵的尸,可怎么你们就……就这么忍一天是一天?”

    “谁忍了?我也想弄死臭狼。”七娘指指眼前凳子,唤李景风,“坐。”李景风只得坐下。七娘把瓜子推了一盘过去:“嗑着瓜子听我说。”

    “昆仑共议后,九大家不许逼良为娼,所以下边的姑娘,都是自个乐意当姑娘。”七娘伸出食指向下指了指,“你信?”

    李景风当然不信,沦落风尘多半非其所愿。

    “要不是迫不得已,谁情愿挨这一皮枪一皮枪捅着?百个里都没一个。”

    “这还不是男人造的孽?这不,就算是相公也是给男人花销,唱花旦逢迎姑娘的,十有八九也是后进前出,出的还没进的多。”

    “我在群芳楼住了二十几年,遇上坏事,差点不见天日,这事能少吗?好不容易爬回来,靠着当年的姊妹帮衬,一点点爬,一点点爬,熬到骨头都酥烂,才从楼下爬到楼上来。”

    “我底下的姑娘,该赎身赎身,该从良从良,该给的拆帐抽头,一个子也不给少,遇着不着调的登徒子想拐姑娘,多得是穿他屁眼的手段,只要规矩还在,我能照顾多少姑娘,就照顾多少姑娘。”

    “我请这群凶神恶煞回来,你以为是打算跟臭狼你死我活?要真没了规矩,臭狼来抢,我这几十个孤坟地请来的野鬼守得住群芳楼大门?”

    “但凡臭狼敢动我一个姑娘,老娘拼不过,就将群芳楼整群姑娘,连嫲嫲带丫鬟,全送出江西,这些孤魂野鬼,那时才派上用场。”

    “我就问你一句,假若我帮你事败,牵连到群芳楼,下面那百多个姑娘得有多惨,你想得着吗?”

    李景风默然半晌,点点头,道:“七娘说得有理,我明白了。”

    “你莫怨我,各有各的志。”七娘挥了挥手。

    李景风回到房间,虽然懊恼颓丧,他仍是取出磨石,砥砺初衷。

    即便再难,也要一往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