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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拨云见日(上)

    谢云襟一直恍神,他想过埋葬图雅,但不可能,太危险。金夫子说流族会再回来,村庄被搜刮,他们一趟带不走这许多东西,尤其铁器跟大物件大火过后肯定还有剩余,咱们得要弄到食物才能继续前进。

    流民的居所被发现就不能再住,以免遭到贵族“围猎”。他们没杀金夫子,也提防金夫子报信,等找到合适居所就会回来将剩余的粮食物资带走。

    “最好不要再打照面。”金夫子说。他来到瓦拉小祭住所后院,在余烬中找到存放公献的粮窖,用刀背砸烂锁头,掀开盖子瞧了眼,喜道:“果然还有!”

    谢云襟被这声唤醒,望向地窖。地窖深丈余,约摸五丈方圆,金夫子找不着梯子,纵身跃下。里头东西很多,得找些方便携带的食物和值钱物事。

    金夫子早就知道流民会报复村庄,还亲手杀了图雅,为什么?思及他离开鬼谷殿后那些怪异行为和前后不一的言行,是世上所有人都如此荒诞不经,还是唯有金夫子特立独行?

    他是在教导自己什么,还是世道本就如此残酷?世道真是这样吗?还是世上所有人都跟金夫子一样,只考虑自己?

    他见的人太少了,这大半年间也就见过几个世故的商旅、凶恶的保镖、朴实的农夫,直到进了村子才见着更多人,善良的图雅、慈祥的瓦拉小祭、爱捉弄人的利兹,还有稳重的族长……

    他们或许不该轻易牺牲图雅,但他们也不该死,希瑞德与莉卡更不该死。

    最该死的是……自己?

    如果自己没离开鬼谷殿,希瑞德跟莉卡父女不会死,如果没来到这村庄,村庄的人不会死。

    谢云襟瞅见窖盖。把盖子盖上,金夫子就出不来了吧?

    “少爷,小心点,我扔东西上去啦。”金夫子扔了袋不知什么上来,谢云襟没去看袋里是什么。他四处搜索,找着根火焚后的细木,还算坚固,转身抢上,猛咬牙将窖盖盖上,一屁股坐上去,将木头穿过门把。

    突来的黑暗让金夫子大吃一惊:“怎么了?”

    谢云襟没理会金夫子,四处搜索其他能压住窖门的东西。他刚搬了些木柴压上,忽听“砰”一声巨响,一股大力从下方袭来,震得他身子晃动。

    只听金夫子喊道:“是不是流民回来了?”

    又一声巨响,这次晃得更厉害。金夫子怎么有这么大的力道?离地一丈多,跃起发掌还能让窖门震动。谢云襟只怕自己一走,金夫子就要冲出,忙一屁股坐下压着窖门。

    “云儿!云儿你没事吧?”金夫子的声音再次传来,竟还在关心自己,谢云襟眼眶一红,眼泪扑簌簌落下。

    图雅死了,村民都死了,与萍水相逢的希瑞德和莉卡不同,村子里的人是除了金夫子以外跟他相处最久的,甚至比他印象里的父亲更久。

    这一哭,鼻涕眼泪都止不住了。

    “砰!”又一声巨响,金夫子呼叫:“少爷!你没事吧?”

    “你为什么要杀图雅?为什么?!”谢云襟哭喊。

    沉默许久,金夫子才说话,彷佛知道谢云襟没事他便安心不少,语气也变得平和:“我们没法带着她走。”

    “你故意让我害死村民!”谢云襟哭喊,“你让我害死他们!”

    “他们拿图雅去交易才害死他们,我们只是救人。”金夫子道,“云儿,我不去救她,你一辈子都会记挂这件事,你会怨我没去救她。”

    “你为什么不跟村民讲,让他们先逃?”谢云襟喊道,“你有很多办法的!”

    “村民不会答应,冰天雪地,让他们骗了流民的粮食就跑?”金夫子道,“牺牲一个盲眼姑娘容易多了。他们知道你要救人,会提防咱们,咱们就没机会啦。”

    “何况是图雅不想死,怎能怪我?”金夫子继续狡辩,“她不想当圣女,死后也到不了萨神身边。村民出卖她,她拒绝当圣女,他们都是为了自己,只有我们去救她。”

    “闭嘴!”谢云襟大声喊叫,“你杀了她!”

    “云儿你是为了救她,我是为了云儿杀她。”金夫子道,“我们没办法带着她,带着她你回不了关内,你照顾不了她。”

    “我们都是无私的,他们才是自私的,所以他们死,我们活。我们才是好人,他们都是坏人。”

    这说辞自成一理,被金夫子圆得毫无破绽,谢云襟怒道:“你是为了自己!因为图雅是我朋友,你才要杀她!”

    “图雅恨你。”金夫子道,“你听到她怎么诅咒你的,她如果是你朋友,我为什么要伤害她?”

    谢云襟愕然,更觉得无尽委屈。图雅最后到底有多恨,多怨怒?死在这的许多村民又会怎么想?瓦拉小祭、族长、利兹是不是觉得图雅背叛他们了,全在怨恨与悲伤中死去?

    “云儿,别使性子啦。”金夫子喊道,“快放我出来,如果流民回来,我才能保护你。”

    谢云襟沉默许久,直到眼泪收干。他还能做什么?没有金夫子,他一个人能在雪漠中活下去吗?他连搓绳都不会,更不用说鞣制皮革、打猎、耕种,连洗衣造饭也没做过。金夫子从不教他这些,也不让他跟别人学,说这都是下等人的活,他是上等人,要读书学习,要博古通今,他隐约觉得,说不定金夫子是故意让他什么都不会。

    但金夫子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明白。他见过的人还是太少太少,他能肯定金夫子疼爱他,或许此时此刻金夫子是天下间最疼爱他的人,但金夫子为什么要害死图雅,害死村里人?

    他真的不懂。

    “云儿……”金夫子轻声唤着。谢云襟垂着头,终于起身搬开重物,打开窖门。

    他其实很清楚,金夫子在下面有粮食,可以撑到流民们回来。流民或许会杀了他,更可能放他出来,因为粮食在下面。就算流民真杀了金夫子,自己一个人在荒地里也活不下去。

    而且他并不是真想金夫子死,他只是想发泄心中那股闷气与委屈。

    金夫子没有立即纵身上来,扔上一袋被暴雪弄潮又晒干的肉干,很快就会腐败,但也只有这些了。

    扔了五六个包裹,金夫子才跳上地窖,他没有生气,摸着谢云襟的头:“我知道你难过,他们干了坏事,是报应,咱们已经尽力了,这跟你没关系。”

    “咱们救人只管量力而为,遇到管不了的就别管,各有各的际遇,遭难了也是人家的命。咱们没想清楚就插手,可哪能面面俱到?救了这,害了那,不是白忙活?还得遭人嫌弃,说咱们不地道,莽撞。云儿,你这不就在怪爹了?”

    他俯下身来抱着谢云襟,搂得很紧。

    “你以后会遇到很多类似的事,别去管,爹会照顾你。”金夫子道,“我们父子好好过活,别去理那些糟心事。”

    他把行李收集整齐,正要走人,谢云襟道:“流族不刮银钱,村里肯定还有值钱事物。”

    金夫子一拍脑袋:“还是云儿聪明。”

    他先找族长与祭司家,祭司家中有祭祀用的银器,烧得焦黑,还有细碎银两,一并收了,然后在族长家找着枚藏在盒里的手镯跟一串兽牙项链。谢云襟认得,项链是利兹送给图雅的定情物,兽牙锐利,图雅喜欢用指尖刮过尖角,手镯是图雅打算在出嫁时戴的。

    金夫子搜出几两焦黑碎银,这很重要,又找到些锅碗勺子,整理出一大包行李。谢云襟伸手道:“让我背一袋吧。”

    金夫子皱眉:“很重。”

    谢云襟道:“我想帮爹分担。”

    金夫子很是感动,儿子终于知道自己苦心,于是将一袋较轻的肉干交给谢云襟提着,两人往北走去。

    “他们为什么不杀我们,却来屠村?”谢云襟问。

    “不划算。”金夫子道,“我武功很好,起码能收他们十来个兄弟,杀了我们有什么好处,抢个不能用的圣女?不过发泄一口闷气,之后还是得来屠村才能要回粮食皮革。”

    “意气用事没好处,得深思熟虑,有好处的事才值得冒险。这流民头子是懂计较的,毕竟他们人少,禁不起折腾,这哑巴亏没白吃,还赚了一笔。”

    “你得自己够强,人家才不会来欺负你。那些被欺负的就是不够强悍。村子有本事大可去洗劫流民弄粮食,就不是被流民洗劫了。”

    “所以云儿,那不是你的错,是他们自个的错。”金夫子道,“他们都不是好人。”

    “我们粮够了。”金夫子又道,“开春就上山找路,这是云儿一直想要的。”

    “不了。”谢云襟道,“我不回去了。”

    金夫子一愣:“不回去了?”

    谢云襟道:“我想通了,回去了爹也不要我,我已经有爹了,回去干嘛?我们在萨族找个好地方住下,再也不回去了。”

    金夫子没料到他竟改弦易辙,惊问:“那……那往后?”

    “我们找个地方住下,爹,等云儿学会些手艺,也好照顾你。你……”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老了也能抱孙子。”

    金夫子恍恍惚惚如在梦中,颤声问道:“云儿……你……你说真的?”

    谢云襟点点头:“当然是真的。”

    金夫子道:“那我们快走吧,得找下一个村落落户!”

    两人当即动身北行,找寻下一个村庄。

    谢云襟并没有放弃回关内,但他知道即便跟着金夫子上山找路也肯定无法回到关内。金夫子不会让他走。他虽然无法透彻金夫子内心想法,但他知道金夫子想把自己永远留在身边,不想与人分享。

    他要靠自己回关内,唯一的希望便是奈布巴都——古尔萨司的英雄之路。

    他们陆续经过几个村子,谢云襟都摇头,拒绝在那些村子落户,顶多借住几日。“这些村子太小。”谢云襟道,“我什么都不会,只会读书,又不能学武功打猎,难道爹要我学耕田,搓麻绳,鞣皮革,剃羊毛,牧羊赶牛?这是人上人吗?”

    金夫子觉得有道理,云儿怎能干这些粗鄙陋活?得到更大的村落才有文书工作,多半由小祭或族长任命,以谢云襟的聪明才智不难胜任。

    谢云襟问:“我就一辈子打杂当文吏?”

    金夫子摇摇头,问道:“你要去奈布巴都?”

    谢云襟道:“在关内,也得在九大家底下做事才受重用,小祭手下的文书到死也就是个师爷,顶多教教村里孩子识字,或许能跟爹一样。”

    “可爹,我这样过一辈子您能甘心?”

    金夫子摸着他的头笑道:“爹有你这样的孩子就甘心啦。”

    谢云襟像是受了刺激,退开一步轻声道:“爹的大儿子当了大门派掌门,我大哥当了夜榜太子,你们都只想我躲在一个地方安分度日?”

    这一说勾起了金夫子不知哪来的愧疚心——明明谢云襟就不是他儿子,他很清楚自己只是少爷的奴仆,不能也不该违背少爷,这声爹只是在人前演的戏。

    但他还是心疼,为什么大少爷未来是权倾天下的夜榜之主,自己儿子是齐天门掌门,而云儿即便离开见不着太阳的鬼谷殿也只能当个师爷,领几张毛皮几升青稞,自个提水,指不定还得耕几亩田牧几头羊才能维持生计,娶个粗鄙的妻子,生下没有教养的儿子?

    这不公平。

    “我带你去奈布巴都。”金夫子道,“我儿要在奈布巴都当上大官,要有权势财富。”

    谢云襟大喜点头:“就知道爹疼我!”

    他说着,揣紧怀中瓦拉小祭所给的推荐信。

    三月,春渐暖,离开图雅的村庄已经两个月。沿途见闻不少,有驰聘而过的流民,有出巡围猎的贵族,有落魄的商旅,稍大的村子组成围猎队伍捕猎山猪。他去过一些较大的部落,商贾往来密集。

    他还犯过禁忌,在野外第一次看到骆驼,如此温驯,眼看四下无人,他骑上去走了几里路便被人认出是只自由驼。这不是小罪,谢云襟阻止金夫子杀人灭口,骑着骆驼奔出七八里,确定没人追上才放走骆驼,等来金夫子继续赶路。

    四月,他们终于抵达奈布巴都,与他在书上所见和幻想的繁华盛地有些相同,也有些不同。

    相同的是,这里有许多华丽的大屋,虽然沿途稍大的部落也能看见华丽的大屋,但数量远不及这里,这里的大屋更精致。还有宽阔的街道,美丽干净的驰道,随处可见的精美雕像,深宅大院外精雕细琢的壁纹,石砖砌起的高楼……他后来还去过祭司院,那般庄严肃穆,让他震撼不能自已。

    不同的是,巴都南方有一大圈帐篷,单是路过就能闻到各种恶心臭味。驰道周围倒是干净,贵族出入的道路不允许看见污眼的粗秽。

    那里叫羊粪堆。

    进了巴都,想落户却有点难。他们在民督院报备,要盖屋得缴交土租,村里搜刮来的值钱事物不够租一块地,遑论盖屋买屋。他们只能在羊粪堆里搭起一顶帐篷,前三天,这里臭得让谢云襟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之后才渐渐习惯。

    金夫子也遇着问题,他年纪太大,六十来岁的人在贫苦村庄能当个守卫队长教导功夫,但奈布巴都最不缺的就是顶尖高手。他在祭司院见过几个人,精神饱满,神元内敛,都是一流人才,亚里恩宫的守卫队长也都是精壮的中年高手,人家见他年纪,连面试的机会都不给便驱赶开去。

    至于教书,对关外历史一知半解的他肯定不是当夫子的料,指不定谢云襟还比他顶用。

    村里搜刮来的首饰很快变卖一空,勉强维持生活,渐渐地比在小村落时还不堪,谢云襟自告奋勇要去学些杂务贴补家用,金夫子仍是不愿,说:“云儿不用担心,爹会照顾你,让你过好日子。”

    金夫子去找了些零工,羊粪堆素来是杂役工人最好的找寻地,挑粪、挖水道、搬运、木工、帮佣,缺工时来这吆喝一声,多的是便宜好用的人手。最后金夫子在私人赌坊接了个保镖的活,大材小用,但也只能凑合。

    金夫子偶尔能弄来些额外的钱,谢云襟没问他哪来的,他觉得答案不会是自己想知道的。

    帐篷区居民密集,鸡犬相闻,他们住在外围一角,离城最远,金夫子闲暇时会带他到驰道附近或巴都外的奴田走动,嘱咐他千万不要单独离开羊粪堆。巴都外有不少人贩子,会拐带小孩妇女到远方村落卖为奴隶,贩良为奴是很重的罪,就算最上层的贵族犯了也要被贬为流民,平民则必定处死。

    但羊粪堆里最不缺的就是不怕死的罪犯。

    金夫子不在的时候,他就在羊粪堆打听些关于奈布巴都的消息。羊粪堆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也是假消息最多的地方,他尽量不与人深入往来,邻居打招呼也不冷不热地应对,显得疏离冷漠。

    他不敢交朋友,他还记得希瑞德一家和图雅村庄的惨状。

    他慢慢收敛好奇与感情,像是回到山洞中不与人往来时,竭力对周围人保持冷漠。他知道只要金夫子还在,他最好不要交朋友。

    他把瓦拉小祭的推荐信贴身收藏,他有一个计划,考进祭司院,查到通往关内的密道,争取成为进入关内的人。他打听过,那种人叫火苗子,如果顺利,他会成为火苗子,这是他回到关内的机会,他要把握住,但不能让金夫子知道,他觉得金夫子会阻拦他。在那之前,他还得摸清奈布巴都的规矩和通往祭司院的道路,将推荐信交给祭司院。

    再两个月,每年夏至,太阳最炙热的时候就是祭司院的选拔考试期。再过几天便是他生日,他已经满十五了,只有一次考试机会,绝不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