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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棋开得胜(上)

    谢云襟接受金夫子的道歉,一来事已发生,无可挽回,二来他需要金夫子照顾,三来,他终究对金夫子有极深的情感。

    他的条件是希望金夫子能向胡根亲王求情,让祭司院网开一面允许他考试。

    “入祭司院是我唯一能干的活。”谢云襟道,“我当上大祭,甚至主祭,都是给爹长脸。”他极力安抚金夫子,“如果……万一我当上了萨司呢?爹你就是萨司的父亲,我们就是关外的王。”

    “难道爹觉得我没本事?”

    金夫子被哄得晕乎乎,仍叹了口气:“不可能,亚里恩宫跟祭司院没这么和睦,他们不会帮祭司院的人,你进了祭司院,他们还得不高兴。”

    谢云襟相信这理由,胡根亲王的父亲古烈,前任亚里恩,就是企图反抗古尔萨司而被流放,最后只能自杀。亚里恩宫所有亲王包括亚里恩,对祭司院都又敬又怕,还带着一点忌惮。

    他要另想办法,时间不多了,剩下不到两个月……祭司院里很多人有资格写推荐信,但他一个都不认得。

    要认得,他要尽快让有权势的人认得自己,最好能引来祭司院注意。

    第二天他径自来到祭司院,将那封推荐信送出。他心存侥幸,但遭到严词拒绝,任何拆封过的推荐信都失去效力。他们让谢云襟回去找推荐人,但瓦拉小祭已经不在了。

    谢云襟开始在街上散步,往城里最繁华的地方走,那里更容易遇见贵族与高等祭司。试图攀谈是不可能的,大部分贵族身边都有护卫,以他穿着连靠近都难。

    巴都里贩卖名贵物品的店家连店门都不会让他进去。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越发窘迫,忍不住找了个贵妇攀谈,想博取同情。贵妇惊叫一声,他被卫士驱赶,踢倒在地,白疼了胸口屁股。

    正丧志时,他见着一辆熟悉的大马车,银顶红纹车厢。他认得这马车曾出现在胡根亲王的巷子前,能搭这马车的人身份绝对不低。

    马车停在一家杂品店前,车上走下一名少年。萨族人多老成,十一二岁的孩子往往看着像十五六,谢云襟分辨不出他的年纪。只见他走入杂品店中,一头棕发修饰得整齐,鼻子高挺,颇为俊秀。

    谢云襟决定等,站在街角处等了许久,少年身后跟着护卫端着个木盒走出,谢云襟走上前去瞧清。

    那是个精致的木盒。等马车离去,谢云襟问店家方才那名少爷是谁,买了什么,店家疑惑他为何询问,谢云襟推说好奇。

    店家拒绝透露少年贵族身份,只说那是盒玉制象棋,关内的玩意,很多人爱玩,尤其贵族跟萨司们喜欢各种棋戏跟双陆。

    店家介绍道:“只有贵族才玩得好,因为他们都很聪明。”

    谢云襟眼睛一亮。

    他擅长博弈,那是他在鬼谷殿的十四年中少数的娱乐,也是父亲来时能跟父亲玩的游戏之一。为了赢过父亲,他可花了不少苦工钻研,虽然对弈对象只有父亲与金夫子,但他对自己极有信心。

    奈布巴都街道上偶尔可见有人摆残局,谢云襟熟读那些残谱,知道无论选黑选红都是和,那就是个骗局,没有人可以从骗子手上赢钱。

    他得换个手段。

    他让金夫子买了盒象棋,手工品,不便宜,但金夫子作为卡勒的首席侍卫,这点钱还是有的。他在通往胡根亲王宫的路上摆了个摊子,立招牌请人对弈,赢一局就能从他手上赢得十枚铜钱,输了也不用付费。

    这法子一开始有效,赢有钱,输也不用付出什么,摊前围满好奇的人。问题很快就来,一上午他只跟三个人下过棋,他落子很快,但对方实在太慢。有人问他:“怎么你没准备沙漏?”他这才知道在奈布巴都,棋手正式对弈要用沙漏计时。

    第二天他弄来沙漏,就快多了,一早上连赢十盘,但没什么用,无法引人注意,因为奖品便宜,而且输家不用付出代价,引来的多半是庸手,他得定个门槛。

    第三日起,与他下一盘棋得付十枚铜钱,赢一盘则能拿走一张生羊皮。果然,敢于挑战的人少了,对手强悍多了,多半是付得起十文的老头,虽然老,都身经百战,谁都知道年轻人别去挑战树荫下下棋的老头子,得被杀得丢盔弃甲。

    谢云襟还是轻易取胜,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棋艺如此精湛。

    丰厚的奖励让消息散播出去,谢云襟希望那个人会经过,找自己下盘棋,但在那个人来之前,街边摆摊玩残谱的棋手已经来了,这些人棋力更高一筹,谢云襟要取胜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意外的收获是他赚了不少钱,算是第一次靠自己挣到钱,金夫子的同僚都说你儿子找着活了。有人嫌弃久等,谢云襟想要张扬,就要他带棋盘来,一次最多与三人同弈。

    一名输了棋的老人忿忿不平:“比大棋我就不会输了。”

    大棋指的是围棋,谢云襟正求之不得:“您明天带棋盘来,我跟您下一盘。”

    一边下象棋,一边下围棋,消息终于在奈布巴都口耳相传,说胡根亲王宫巷子外有个神童,无论大棋象棋,已经接连十天不败。

    但他想见的人依然没来,或许那名少年贵族只是贪玩,并不沉迷于下棋。但还有个机会,只要他马车经过,还是有可能因此驻足,或许就有机会与他攀谈。

    他也没更好的办法了。

    第十一天中午,来了个壮汉,虽然衣服如同寻常百姓,但身上虬结的肌肉跟神情可以看出他学过功夫,应该是保镖护院之类。

    “我家主人想跟您下棋。”壮汉道,“但他不方便来,想请您过去。”他掏出一小锭银两,约莫三两重,引得围观人侧目。

    谢云襟猜测这人的主人非富即贵,于是问:“是大棋还是象棋?”

    “您选,两盘一起也行。”那壮汉道。

    “那就一起吧。”谢云襟道,“我在这摆下棋盘,隔空对弈,也不耽误跟其他人下棋。”

    壮汉道:“我建议您还是专注些好,对我家主人也尊重些。”

    谢云襟没有拒绝,收拾了棋具起身,他非常需要依附权贵。围观的人见无棋可看,不由得叹气,纷纷散去。

    谢云襟被安排上一辆马车,载往祭司院附近一间很普通的屋子。他有些失望,这么普通的小屋并不是富贵人家的居所。

    “请进。”壮汉招呼他进入。

    屋里只有两个棋盘,一个围棋,一个象棋,没有其他人跟家具,这屋子空得不像有人住。

    壮汉指了指棋盘:“您先请。”

    谢云襟觉得古怪:“你家主人呢?”

    “主人不会过来。您下棋,我去听主人吩咐,回来应子,就这么隔空下棋。”

    这又让谢云襟燃起希望,对方如此神秘,定然大有来头,不出面说不定是怕输了丢脸。他于是道:“我猜你家主人定是大有来头的人,我若赢了,有个不情之请。”

    “我希望能见你家主人一面。”

    他想,如果这人是亚里恩一派的贵族,直接要求对方让自己进入祭司院可能会被拒绝,他需要深谈,说服,甚至条件交换。

    距离夏至只有二十天,他很急,也就是在这时候,他领悟出一个道理。

    越焦急的时候,越要放缓步调,沉下心来。

    壮汉没有给他保证,只催促他落子,谢云襟决定用奇兵应战,用极为偏门的九尾龟开局,又在围棋棋盘左上三三路落子。那人离开小屋,片刻后回到屋中落子,先占星位,对兵应局,看手势确实不会下棋。

    谢云襟非常专注,这是他最为专注的两盘棋,赢了就有机会见到与他下棋的人。只要进入祭司院,就可以打听入关的方式,他会尽力成为火苗子,回到关内。

    他还是想见父亲,问他为何这么狠心,还想见大哥,那个什么都有的大哥。

    车六平五,上路六三。

    对手的棋势相当温和保守,谢云襟专注回应,有点抓不住对方策略。

    象棋、围棋两种棋道并无高低之分,然则围棋是子越下越多,象棋是子越下越少,象棋子分高下,围棋每子均价,象棋重协同合进,围棋重大局夺势,两者之间差异颇大。

    若说围棋是大势上的角逐,象棋就是战阵上的搏杀,搏杀就要狠,要抢先。谢云襟发起抢攻,围棋那边则可稳中求胜。

    他步步进逼,希望逼对方乱阵脚,正当他兑子争先时,对方忽在围棋上发起攻击,逼他不得不分心应战。

    他还行,虽然对方棋力颇强,但他认为这并非不能战胜的强敌。可还没堵住对手围棋上的攻势,对方已经在象棋上发动反击。

    围魏救赵?谢云襟沉思,一边巩固住入位边角的地盘,一边应付对方在象棋上的强硬攻势,几轮兑子后,他发现自己陷入了劣势。

    他立即在围棋上发动猛攻,抢夺中央腹地,但对方守得异常稳固。

    谢云襟不禁陷入沉思,忽地发现一件事。无论他思考多久,每回对方回去传讯再回来的时间都一样,也就是说,他的对手每回思考的时间都一样长——或者说一样短。

    自己的攻击从没令对方窘迫过?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棋道高手。

    谢云襟很聪明,还有些骄傲,但骄傲没让他昏了头。聪明不等于棋道上的天赋,棋王必定聪敏过人,但最聪敏的人未必是棋王。

    博弈之道,聪明只是入门,天赋是工具,钻研才是正经,一个人只靠聪明能击败的只有没真正钻研过棋道的普通人,遇上钻研多年的国手或有天赋的人,想靠着聪明取胜是痴人说梦。

    莫非自己的张扬引来了真正的棋手?不太可能。无论围棋象棋,其中一项就已经穷究不尽,这人两头下棋,最少有一样非他专精,自己还有机会博个一胜一败。

    得找到对方较弱的一项,从方才的状况看,对方在象棋上失了一先才在围棋上争抢一城,象棋或许就是他的弱点。谢云襟专注心力在象棋上角逐,攻势凌厉,围棋则采取守势,有时甚至忍让,回避争端争取时间,务求取得象棋胜利。

    他的攻击没有奏效,几轮猛攻后,仍是取不得一先以上的优势。此时象棋已至尾局,是最后的拼杀,只要走错一步就是败局,而围棋也已退无可退,势必正面交锋。

    不对,必须岔开对方心力,谢云襟想,得让对方花更多心力在围棋上,才能在象棋上无暇分心。

    他不应对手的攻击,在其他角位点火,在棋盘上的三处同时发动攻势扰乱对手,然后专注应付象棋最后几手。

    起码先赢下一盘,等对方心乱,回到围棋上争胜仍大有可为。

    然而最后几轮攻杀谢云襟即便拼尽全力,自认没有犯错,却已看到结果。

    “我家主人说是和棋。”那壮汉问,“您怎么想?”

    谢云襟只能点头。最叫人生气的是那名代下的壮汉没有因为终局搏杀而进出稍缓,他觉得对方还没尽全力。

    既然象棋已经和了,围棋就不能输。才到中盘,还大有可为,谢云襟一边巩固地盘,一边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之前到处放火,现在得一一收回。

    这盘棋下了很久,谢云襟察觉到自己好几次都超过应子时间,但对方并不在意。他开始觉得这盘棋自己也会输。

    不能就这样认输,输一块羊皮不算什么,但再也见不着这位大人物,且一个战败过的棋手就再也无法引人注意,那名贵族少年经过时也未必会留意他。

    能不能进祭司院就看这盘棋了,如果赢不了……

    他忽地看到个机会,左下角竟然出现了极为罕见的“脱骨”棋形。

    “你记错了吧?”谢云襟说道,“确定下在这?”

    他确定这名传讯壮汉是个门外汉,对围棋一窍不通,有时甚至要数格子才能确定要回报哪个位置。

    壮汉听了不由得愣住:“没记错,我记得很清楚。”

    “他应该是要你落在这个位置。”谢云襟指了指旁边位置,“还是你刚才传回去的棋路有错?再不然就是之前哪里传错了?或者……”

    谢云襟指着棋盘:“你看,假如下在这,我会下在这,这里的子就被我提了。反之,你如果下在旁边这位置,就提不了你的子了。”他摇头,“你家主子不会犯这种错。”

    那壮汉不由得愣住。

    “脱骨”又称“倒脱靴”,先牺牲己方数子,然后才在提子的空地上落子倒提对手棋子,这种棋形非常罕见,棋力不高的人即便见着了也无法处理。这壮汉不会下棋,只知道被提子肯定是不好的,何况一次还被提好几个子。

    壮汉动摇道:“我回去问我家主子。”

    谢云襟道:“那时间就过了,算你家主子输。”

    壮汉涨红着脸:“你什么意思?”

    谢云襟道:“这是规矩,不然我快输了,索性赖着不下,每一子都拖一两个时辰,这不赖皮吗?”

    壮汉道:“我肯定没记错。”

    谢云襟摊手:“那你下吧,记得落子无悔,不许反悔。”

    壮汉道:“我知道!”说着捏着棋子就要放下。谢云襟把棋捏在手上,噗嗤一笑,彷佛就等他下错。

    壮汉又犹豫起来,谢云襟见他迟疑,乘胜追击:“你若不是这步记错,就是之前记错。照我说的下,要是我骗你,你家主人势必会发现我耍赖皮,他还能怪你?但你若是照下,我可管不了这么多。另一盘棋已经和了,你家主子知道你记错害他输棋,会不会罚你我就不知道了。”

    壮汉想了想,道:“你别骗我。”说着照谢云襟的指示下在旁边。

    棋局搏杀,一子错,满盘皆输,这人既然下错,谢云襟已经稳占胜局。

    谢云襟忍着笑还了一子,道:“跟你家主子回报去。”

    那壮汉自去了。

    既然赢不了,就耍赖,那人知道自己骗了壮汉肯定生气,让壮汉来理论,自己再挑起话头想办法引对方出面覆盘,就有见面机会。毕竟下棋,招摇,只是他想进入祭司院的手段,只要见了面,再想办法说服对方即可。

    果然,那壮汉这回去了许久才回来。

    “主人说你很聪明。”壮汉说道,“他说这盘棋算和棋,以后你还是可以说你没输过。”

    谢云襟一愣:“和棋?这盘棋我大占优势,哪能让你家主人说和就和?”他这话可是耍尽无赖,但也只能如此,“不如让我见你家主人,看他为什么说和。”

    壮汉道:“主人已经走了,他说和就是和。棋资也给了,我送你回去。”

    谢云襟愕然,对方明知自己耍赖却不追究?这令他对这神秘权贵又多了几分好奇。

    但显然这条线仍是断了,他有些懊恼,却也无可奈何。

    “这边请。”壮汉示意他离开。

    他离开空屋才发现已近黄昏,这盘棋竟然下了大半天。他什么也没吃,只觉饥饿,被送回原先摆摊的地方,落寞回家。

    隔天,好事者来问胜负,他只说没输,却有些意兴阑珊。几天后来了名中年人,那是真正的棋手,浸淫棋道已经数十年,听说是个富商家族后人——没点家底真不能专注下棋,毕竟不能谋生。他在象棋上赢走了一张羊皮,对谢云襟年纪轻轻有此棋力青眼有加,想栽培他当个棋手,答应给月俸银子。

    谢云襟婉拒了。他大棋还没有败绩,但象棋原比大棋重要多了,毕竟那名贵族少年下的是象棋。

    大棋落败的日子可能也近了,随着他名气越来越大,真正的高手会来击败他。他收起棋具,意兴阑珊。隔日下雨,他索性一连几天都不出门摆摊,几乎要放弃了。

    直到那日,金夫子说他明日要早出晚归。

    “胡根亲王要办寿,会有不少人来。”

    谢云襟再次燃起希望。

    距离夏至还有十天,祭司院考试就要开始。他重新回到巷口摆摊,那是通往胡根亲王宫的道路,一辆辆华贵的马车从巷口经过,护卫驱赶行人,清空道路,他的棋摊紧靠墙边,不碍事。他等着,等是否有辆马车会为他停下。

    经过一辆又一辆马车,红顶的,绿顶的,蓝顶的……终于有辆马车停在他面前,镶着白色圆球的巨大金色马车,是亚里恩——奈布巴都王权统治者的马车。

    车门打开,不等阶梯放上,一名青年从车上跳下,指着谢云襟的摊位喊道:“就是这了!”

    阶梯放上,一名棕发少年从马车上走下。他拿精致的手帕半掩着口鼻,腰挺背直,姿态优雅,问道:“你就是那个下棋没输过的人?”

    谢云襟认出他就是买玉石象棋的少年,摇头道:“我输过,但不是什么人都能赢我。”他挺起胸膛,“您想跟我下一盘吗?”

    青年道:“高乐奇,跟他下一盘。”

    “遵命,塔克亲王。”名叫高乐奇的少年看着谢云襟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