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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曙光乍现(下)

    古尔萨司与卡亚萨司约定在圣山下会面。古尔萨司不在时,由孟德主祭执事,谢云襟照往例来到圣司殿。

    “萨司得七八天后才能回来。”孟德主祭道,“我用不着你做什么,你已经三个月没有回家了吧,休息两天,回去看看父亲。”

    谢云襟不太想回去,他担心金夫子又会使什么绊子,现在一切顺利,再过几年他会成为火苗子进入关内。但孟德主祭是个严厉的人,他若觉得孝顺重要,最好不要违逆他的好意。其实谢云襟也挂心金夫子,毕竟那是自己唯一的亲人。

    他回到家时是黄昏,推开门,金夫子坐在厅中椅子上,斜阳余晖从门外投入,大半被谢云襟身影遮挡,余下的照在金夫子脸上身上,零零碎碎的,那张老脸完全没有生气。

    这一幕被谢云襟记了许久,才三个月,金夫子彷佛失去生气般,直到见了他,那双浊眼才顿时有了神采,脸上的皱纹牵动起来。

    “云……云儿!”金夫子忙站起身来,抢上前抱住谢云襟,“怎么突然回来了?”

    “孟德主祭让我休息几天。”再见着金夫子,谢云襟也不知是喜是忧,开心还是害怕。

    “趁着还没天黑,我帮你做些吃的,做云儿喜欢的!”金夫子将谢云襟安排坐定,取了外衣,也不等谢云襟回应便出门,之后整治了一桌好菜,又替谢云襟备好热水沐浴,让他能舒舒服服就寝,这贴心举动又让谢云襟惭愧起来。

    夜深了,谢云襟在床上反复想着,假若金夫子愿意,能跟自己一起入关吗?他只要见一眼父亲,问清楚父亲为什么这么狠心,假若金夫子不这么疯狂,他年纪已这么大了,以儿子身份伴他余生也是还了恩情。

    第二日一早,金夫子如常服侍谢云襟起身,道:“云儿好久没出去走走了,今日跟爹一起出城好吗?”

    谢云襟起了警惕,问道:“爹不用干活?”

    “昨晚我跟卡勒说你回来了,卡勒说带我们去狩猎。”

    谢云襟十分厌恶卢斯卡勒,但见金夫子满脸殷殷,想起自己一去数月,不忍拂逆其意,又想胡根亲王派人监视金夫子,自己是贵族在祭司院的眼线,应该不会有事,于是点头允诺。

    接近中午时,金夫子领着谢云襟站在门口,卢斯卡勒驾着马趾高气昂走来,从马上斜睨谢云襟:“金侍卫长,上马吧。”

    谢云襟不太会骑马,抓着缰绳忍着颠簸,金夫子随侍在旁,小心翼翼护着,连同卢斯卡勒跟他的六名侍卫,一共九人往巴都外走去。

    时值闰八月,寒露已过,谢云襟套了件薄皮衣。远处蓝天云飘渺,青山雪白头,又见沿途枫似火,脚下枯叶黄,马蹄踩在半枯半青的野草上发出沙沙声响,扑鼻而来的淡淡树香草香与城中的烟火味截然不同。

    这些景象自不如祭司院或贵族庄园中精巧奇雅,却瑰丽壮阔,谢云襟这才想起,打从考进祭司院,他就埋首经书,已一年多没出过城,城中的风景又怎及郊外秀丽?不觉令他戒心稍降。

    一行人沿大路走着,不久又转往小道,走过胡根亲王的奴田,来到奴房。这里有将近八十余间小屋,屋外的妇女孩童都在干活,见卢斯卡勒进村,一个个吃惊恐惧,不住发抖,低着头眼神都不敢飘过来。守奴卫队忙迎上前来恭敬请安。

    “整点吃的来。”卢斯卡勒喊道。

    “这么好的天气,应该去狩猎。”扭过头,卢斯卡勒抱怨,“这些玩意有什么好看的?”

    谢云襟不想出声。

    守卫送上肉干和几盘小菜,卢斯卡勒带了酒,把一众人呼喝坐下,喝酒吃肉。卢斯问谢云襟:“祭司院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没什么。”谢云襟回答。

    “你听没听说过古尔萨司清理羊粪堆的事?”卢斯又问。

    “没听说。”谢云襟道,“以前有人想这样干,古尔萨司不允许。”

    “为什么不允许?枯嗒!”卢斯骂了一声,“那里又臭又脏又穷,让奈布巴都蒙羞!应该将帐篷烧了,把那些杂种抓起来分给大家当奴隶!”

    枯嗒是蛮族语,狗屎的意思,也是卢斯特别爱骂的脏话,谢云襟不置可否,他不想理会这歹毒的贵族。

    “这么好的天气应该打猎才对!”卢斯又抱怨一声,把目光转向周围奴隶,扬手唤来守卫,“有弓箭吗?”

    谢云襟吃了一惊,见那守卫去取弓箭,忙道:“爹,我想回去了。”

    “赶什么?”卢斯骂了一声。

    “我不舒服。”谢云襟道,“我们回去吧。”

    “不舒服就在这歇会,看我表演。”卢斯道。

    守卫送上弓箭,卢斯接过,谢云襟忙起身,正要去拦,金夫子一把将他摁下:“慌什么,看卡勒表演。”

    卢斯搭起弓箭,环顾四周,箭左右摇摆,却无一个奴隶敢起身。他们早有经验,这时候忙乱逃亡一定会成为目标,就算闪过卡勒的箭,盛怒的卢斯也会叫人将猎物绑起射杀,他们假装忙碌着手上的事,混无知觉。

    奴隶不是人,只是物品,他们的运气在于是否遇到善待物品的主人。

    “挑个难的,让你看我本事。”

    谢云襟脸色苍白,心跳加剧。他很聪明,此时他该能想到阻止的方法,但脑中却响起金夫子那句话:“没想清楚自己有没有本事,就不要救人。”

    这是卢斯家的奴隶,跟之前那少女一样,今天救了,明天还是要死。自己虽受古尔萨司青睐,但只是个学祭,而卢斯是亲王的卡勒,就算卢斯现在不报复自己,将来呢?自己有没有能力应付,会不会影响当火苗子的计划?如果自己真当了火苗子,金夫子不就得遭殃?

    他还在天人交战,大张着嘴不知该不该说些什么,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嘻笑着从屋里走出,浑不知屋外危险,卢斯见状大喜,将箭对准小男孩。

    忽听男孩母亲急喊:“娜蒂亚,带弟弟进屋,别让他摔着了!”

    男孩身旁的小女孩抢上前要替弟弟挡箭,谢云襟刚要起身,“唰”的一声,箭已离弦而去,竟射歪三尺有余。

    虽然射歪了,但那箭却像射中谢云襟心底。他没开口,他终究没来得及开口,如果这一箭没射歪,那孩子就得死,一半死于卢斯那一箭,一半死于包括自己在内默不作声的所有人,每个人都有责任。

    有这么多人,却没人阻止,怎能怪自己?只怪大家都不肯阻止。谢云襟安慰自己。自己有责任,但不是那么多。

    名叫娜蒂亚的少女抱着弟弟,恶狠狠地瞪来,随即抱着弟弟进屋。谢云襟觉得心里忽地少了点什么,像被那箭射去一角似的。

    “枯嗒!”卢斯骂了一声,将弓箭扔在地上,“你们有没有照料好弓箭,怎么差这么多?”

    守卫拾起弓箭不住道歉。金夫子道:“卡勒不要生气。这样吧,我送你一样礼物让你消气。”

    金夫子从怀中取出一捆羊皮卷递给卢斯:“这是我在羊粪堆的杂物店里找着的,巴都里有,可不兴摆卖。”

    卢斯接过卷轴,骂道:“羊粪堆里能有什么好货?”说着打开卷轴。谢云襟好奇去看,不由得满脸通红。

    那是幅春宫图,羊皮卷上头绘着十余种男女交合姿势,多有数男一女的,笔触虽陋,但肢体交缠灵活。谢云襟不敢细瞧,忙扭过头去,卢斯却看着津津有味,让侍卫把卷轴张开,啧啧称奇。

    金夫子道:“卡勒喜欢吗?”

    卢斯卡勒热血“下头”,血脉贲张,忽地转过头去。那对姐弟的母亲还在屋外,瞧着面容姣好,才三十出头,虽然衣服粗陋,还有几分姿色。卢斯卡勒站起身来,呼喊随身侍卫:“跟我来!”

    他走向那少妇,守奴队守卫忙上前拦着:“卡勒,亲王嘱咐过……”

    “通通给我滚进卫所里!”卢斯卡勒喝道,“没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几名守卫不敢违逆这阎王,只好乖乖退入卫所,紧闭大门。少妇见煞星走近,脸色苍白,连忙躲进屋里。村里留下的都是妇女孩童,即便有男丁,谁人敢拦?卢斯连同随身护卫跟着进屋。

    谢云襟抓着金夫子衣袖:“爹,快救她!”金夫子望着卢斯卡勒进屋,又见看顾奴隶的守卫都进了卫所,周围再无守卫,反手一把抓住谢云襟手臂。

    “我们快逃!”他低声喊道,说完左手拿住谢云襟腰眼,右手搭他肩头,使个旱地拔葱,将谢云襟扔上马背,自己纵身坐在背后。谢云襟还未发声便被一只大手捂住嘴,金夫子一夹马腹,对左右道:“我去找亲王!”驰马而去。

    他这声不大,没惊动屋里的卢斯卡勒,只讲给周围人听,稍稍安抚而已,谢云襟心下大急,知道金夫子肯定不是要去搬救兵。金夫子要逃走,逃离奈布巴都,这计划到底绸缪了多久?他知道自己受到监视,好不容易盼到自己回家,设了这局趁机逃走?

    还是大意了,明知金夫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却因对金夫子的感情与愧疚上了当,还拖累那家人!

    谢云襟急得大口一张咬住金夫子虎口,金夫子吃痛放手,却是加催马匹。

    “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谢云襟放声大喊,“救命!救命!”

    “我知道你要当火苗子,我让高乐奇去打听过,波图小祭说你想当火苗子。”金夫子眼眶一红,“你不要爹了!你不要爹了!”

    “你不是我爹!”谢云襟同样高声大喊,“你只是我仆人!我爹是夜榜之主,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不是个糟老头子!”

    他说这话时,身体彷佛坠入冰窟,阵阵寒意袭来。自己如何可以这样伤一个照顾自己如亲子的人?同时也是怕,怕的是说出这种话的自己是否也如金夫子儿子一般是个禽兽?

    人想活得好些就得当禽兽,无论愿不愿意?

    马匹骤停,金夫子一双眼睛瞪得有如铜铃,谢云襟能清楚看见其中的血丝。

    “你……你说什么……”金夫子颤声道。

    “我说我要回关内找我爹,我不要你当我爹!”谢云襟鼓起勇气,不是纵身跃下崖底的勇气,而是伤害亲朋挚爱的勇气,不是舍生忘死,而是忍受割肉剔骨的痛。

    “我爹是夜榜之主,是关内最有权势的人!”

    “云儿……”金夫子神情失落,低喃着。

    “叫我少爷!”谢云襟大声嘶吼,“我是你主子!”

    “不!”金夫子也大声咆哮起来,“你爹不要你了,你早就死了!你是我捡来的,是我在雪山下捡回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你!”

    “你是我儿子,是我打小养大的!你就是我儿子,谁也不能抢走你,老爷也不行!”金夫子咆哮着,紧紧抓着谢云襟手腕,抓得生疼。

    “我不认你!你是个坏人,我不会跟你走!杀了我也不跟你走!”

    “不走我就跟祭司院说你来自关内,你也回不去!”

    谢云襟又吃了一惊,颤声道:“这样你也会死!”

    “只要我们父子同心,死也不怕!”金夫子哀求着,“云儿,留下来陪爹,爹会好好照顾你,让你过好日子,什么掌门,什么祭司,什么夜榜之主,爹都会帮你想办法。”

    “我不要!”谢云襟奋力挣扎。两人在马上纠缠,谢云襟怎应付得了金夫子?金夫子将他双手拿住,就要驱马而走,后面四骑手持兵器奔来,谢云襟也不知道他们怎会追得这么快,高声大喊:“救命!救命!”

    金夫子转过头去,那四人见他们父子争执,也自讶异。金夫子思忖眼下自己与云儿共乘一骑,势必跑不过他们,只得勒马等待。

    一人拨马上前,气喘吁吁道:“金侍卫,不好了,奴隶……奴隶造反啦!他们打起来,死了好多护卫,我们好不容易逃出……你,你快去帮忙!快去……救卢斯卡勒!”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谢云襟正自不解,金夫子已策马上前,谢云襟猛地惊觉,高声喊道:“快逃,我爹要杀你们!”

    四名侍卫一时未察,金夫子抽刀劈下,血花飞洒,一颗人头凭空飞起。谢云襟高声大喊:“快逃啊!”

    三名侍卫忙拔刀应战,谢云襟人在马上,想拽金夫子手臂,又见刀光剑影,万分危险,只怕自己受伤,趁金夫子无暇他顾,纵身一跃从马上摔落,在地上滚了两圈。

    他跳过更危险的,跳马也不算啥了。

    “云儿,快回来!快回来!”金夫子在马上大声喝叱。谢云襟哪里理他,他从马上摔下,全身剧疼,只不住地跑。他听说奴隶叛变,怕受波及,转向另一边奔去,死命地跑,拼尽全力往草丛树林深处奔去,只想逃得远远的,远离金夫子,远离这最爱他的人。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其实并没有很久,远远听到金夫子的声音传来:“云儿!云儿!”谢云襟回头望去,只见远方一点黑影,无疑是金夫子弃了马匹施展轻功追来,余下三名侍卫想来凶多吉少。

    “云儿,我不强迫你啦!快回来,我们回巴都,你相信我!”

    声音越来越近,逃不掉了,谢云襟知道自己逃不掉,金夫子很快就要追上。他又怒又急,左右张望,想找个地方躲藏。

    忽地,一股巨力将他拖入附近一个青稞杆堆。青稞杆堆高得像座小山,用草绳缚着,看似结实,却是中空的,足以让两人容身。那人用稞杆将入口埋住,谢云襟不知此人是谁,不敢探头去看,只觉得揽着自己的手结实有力。

    这人是谁?为何这里有堆空心的青稞杆堆?分明是故意作手。这人躲藏在这又是为什么,他在谋划什么?

    稞杆堆里黑漆漆的,只有点余光从外透入,谢云襟看不清这人。他觉得自己应该不认识这人,他很害怕,听着金夫子的声音渐渐远去。

    不久后,又有脚步声靠近,那人放了谢云襟去取刀,似乎在戒备着。

    有人在稞杆堆上敲了三下,低声道:“弟兄们提早发难了。”那人似乎吃了一惊,低声道:“躲好别出来,被发现你得死。”随即走了出去,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好等古尔萨司走远了才动手?这才第二天。”

    谢云襟趴在稞杆上细听,只听外面那人道:“大伙忙完农务,刚进奴居,那狗逼生的正要欺负米拉,蒙杜克要救媳妇,抢上前去,总不成让他们夫妻四口都死在这?忍不得,大伙先动手啦。”

    谢云襟听出古怪,莫非今日奴隶造反不是巧合,竟是早有预谋?

    那人又问:“卢斯卡勒呢?有抓到活的吗?”

    “抓着了,现在怎么办?”对方道。

    “挟持他当人质,咱们在约好的地方碰面,我想办法通知马勒那边的人。等胡根亲王知道这事已经天黑了,一时追不上。”

    听意思,这次的奴隶造反不仅早有图谋,且有严密的计划,其中一环就是得活捉卢斯卡勒?可奴隶能逃去哪?他们身上带着烙印,逃到哪个村庄都不会被收留,就算自己建个部落,没有小祭也不被保护。

    谢云襟觉得背后定还有个大阴谋。

    两人又说了会话,不久后,外头寂静无声,他这才想起金夫子,也不知金夫子去哪找自己了。谢云襟不见外头那人进来,也不敢莽撞离开,又等了许久稞杆堆才被掀开。

    “出来吧。”那人道。时已入夜,那人一脸驳杂胡须,短发细眉,瞧着有些眼熟,谢云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包括他的声音,谢云襟也觉得听过,等从稞杆中走出,他才想起这人是谁。

    那人站在月光下,一把弯刀插在左侧,弯刀旁是条空荡荡、袖管束起的手臂。

    他就是那名被金夫子砍断一只手的义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