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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福祸相依(下)

    高乐奇准备好请帖,派人送给波图大祭。与其躲躲藏藏,不如光明正大进入祭司院拜访波图比较不会引来怀疑。

    赵颖真是个聪明姑娘,是个很合适的情妇,可惜了,如果她身份再高贵一点,高乐奇或许会考虑娶她。高乐奇还没成亲,跟关内习俗不同,萨教不允许纳妾,《萨婆多经》说,每个男人只允许一个女人作为正式伴侣,他们要彼此忠诚,同死同生,但这不能阻止有身份的人养几个情妇。

    高乐奇与塔克都不打算这么快成亲。高乐奇自觉比塔克专情多了,塔克有十几个情妇,有时连名字都会叫错,而高乐奇时常保持在一到两个,绝不多要。

    想得远了。午时,高乐奇来到祭司院拜访波图大祭。

    高乐奇从小就跟波图大祭熟悉,他沉迷象棋时,父亲把他介绍给波图小祭,波图不忍心让年纪尚小的他败得太惨,每回都只让他输个几步,这让他误以为自己在棋艺上跟波图只差着一点。七八年后,高乐奇就知道要下赢金云襟或许还容易,下赢波图根本是不可能的。

    如果波图在权力斗争上的智慧有他的棋艺这样精湛,也轮不到希利德格当继承人了。波图毫无进取心,他原本的愿望也就是在个贫穷地方当个小祭。

    “你找我做什么?”波图问。

    “慈祥的波图大祭,我想见几位萨司,任何一位都行,但最好是达珂。”高乐奇道,“想请您安排一下。”

    波图回答:“我能为你安排,但这事必须请示古尔萨司。”

    虽然昨日发生了许多事,但祭司院跟亚里恩宫还是表面和平,波图没有特定的立场,他是真正侍奉神的人。

    “当然。”高乐奇道,“亚里恩宫必须知道神子受伤的经过,不是经由第三者转述,而是现场的说法。”

    “你可以面见古尔萨司,他当时也在场。”

    “我还想知道其他萨司对神子的看法。”高乐奇道,“所以希望能见到达珂。昨天是达珂背着哈金走出祭司院,如果连达珂也臣服于杨衍哈金,那五大巴都不仅能统一,圣山的封禁也能解除。”

    “而且跟古尔萨司讲话……”高乐奇继续说着,“我会害怕。”

    波图露出会意的笑容:“高乐奇,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从小就很聪明,但你在做一个不明智的举动。”

    高乐奇当然明白波图的意思。

    “亚里恩宫只要好好管理民众,古尔萨司并不会干涉你们太多。权力需要恰当分配,没有制衡的权力会变成暴力。”

    “那么谁来制衡祭司院?”高乐奇问。

    “祭司院有戒律司,孔萧的戒律司会管理祭司院。”

    “如果是希利德格犯了法呢,孔萧主祭也会制裁他吗?”

    “会的,但你怎会有这种想法?”波图疑惑,“难道你认为是他派人刺杀神子?”

    “如果我没弄错,卫祭军所应该是由希利德格负责的,保护神子的侍卫也是希利德格调派的,他讨厌贵族。”

    “这是很严重的指控。”波图神情肃穆。

    “所以我一定要问清楚。”高乐奇说道,“神子直到现在还没清醒,愿萨神保佑他的孩子。”

    “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给古尔萨司。”波图说道,“萨司正在休息,要到未时才能面见,在那之前……”波图俯身从抽屉里取出尘封已久的棋盒,“我们很久没下棋了。”他微笑着用眼神示意。

    “说到下棋,我想起一个老朋友。”高乐奇在棋盘上摆子。

    “金云襟吗?”波图把最后一子放好,“真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孩子。”

    “嗯,挺冷漠的人,无论怎样跟他亲近都熟不起来,我没见过这么冷漠的人。如果他还在……”高乐奇先落子,摆了个当头炮开局,“古尔萨司的继承人还会是希利德格吗?”

    没有例外,以惊险的两步之差输给波图,申时,高乐奇见到了达珂萨司。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达珂。昨日那场会面太匆忙,连招呼都没打,直到今日他才能仔细打量这位五大巴都臭名昭著的女疯子。达珂没有他预料中的健壮,除了腰间的两把弯刀,没有一处符合想象。意料之外的,她长得并不丑怪,然而张狂的刺青、耸立的头发、古铜色的肌肤还有“哐当哐当”吵人的声响无不让高乐奇瞠目。

    “你想问什么?”达珂问。

    “尊贵的达珂萨司。”高乐奇左手抚心,单膝下跪,“容许我冒犯地发问,事发当时是怎么回事?”

    “难道奈布巴都祭司院的人没告诉你?”达珂冷笑,“有人偷袭神子,我把他手砍断了。”

    “嗯,这件事情确实不需要劳烦达珂萨司,毕竟当时在场的人很多。”高乐奇又问,“我还想问的是,十一二……差不多十二年前,卡亚萨司还在时的一场围猎。”

    高乐奇察觉到达珂的戒备,她为什么如此戒备?

    “你想问什么?”达珂冷笑,她的手已经握在刀上。

    高乐奇硬着头皮问下去:“那场围猎中,是否抓到一个小祭?”

    达珂咯咯笑道:“那个自称是古尔萨司侍笔的小祭?”

    高乐奇眼中放出光芒,找来纸笔,道:“我想请达珂萨司说得清楚些。”

    ※

    之后连着两天,杨衍都时昏时醒,神智不清,由王红跟哈克轮流照顾。大夫嘱咐不能让杨衍喝太多水,杨衍醒来时,只能吃青稞煮成的粥和撕成一片片的肉干。

    哈克每日里都在床边祈祷,他问王红:“神子不是有自己的使命吗?不是应该逢凶化吉吗?”

    王红道:“萨尔哈金也有使命,但还是死了。是保护神子的人不够尽心,而不是萨神没有保佑。”

    哈克道:“我应该跟神子一起进亚里恩宫的,这样有人伤害他,我就可以替他挡刀了。”

    杨衍的病情没有反复,虽然当中有几次王红都以为他要断气了,但杨衍还是挺了过来。第五日,他终于渐渐清醒。

    与此同时,塔克的加冕仪式仍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王红建议过推迟加冕以等待杨衍恢复,但高乐奇不同意。幸好杨衍及时醒来,将养十来天后才能下床。

    祭司院那里,古尔萨司召集四位萨司,由于刺杀事件,神子不克与会。古尔萨司再次提出解封圣山和五大巴都合一的要求,葛塔塔巴都、瓦尔特巴都均表赞成,达珂要求神子练成誓火神卷,苏玛巴都附议,会议虽有进展,仍不尽人意。

    刺客没救活,至今无人知晓谁才是刺杀神子的幕后主使。

    昆仑九十年十一月初六,冬至,杨衍拖着苍白病弱的身躯亲自为塔克亚里恩加冕。此时,关内衡山与点苍丐帮之战仍旧胶着,巴中之战正激烈展开,沈雅言战死,华山也折损了三公子严旭亭与多位大将。

    ※

    “我一个儿子去救人,换回了两个儿子,我应该高兴我还有一个有用的儿子回来。”严非锡冷着一张脸,看不出丧子之痛。

    “你弟弟死了,连尸体都没有。烜城,你现在还想着青城那姑娘吗?”

    严烜城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你去年在武当帮青城大小姐救她哥时,可想过会害死你兄弟,害死你伯父堂兄弟?!”严非锡怒喝,“你想过吗?!”

    “三弟不是青城害死的。” 严烜城伤心弟弟的死,悲愤压过了对父亲的恐惧,“爹,是你妄兴战端攻打青城,才会害死三弟和伯父。青城没有侵犯我们,我们压根不用打这仗。”

    “你为什么那么蠢!”严非锡怒喝一声,起身一脚踢倒严烜城。严烜城摔倒在地,仍不住口:“九十年太平世道有什么不好?华山就算弱小,也是北方一霸,打下青城,不也是点苍附庸?我们为什么要听点苍的话,为什么要帮点苍打这场仗?”

    严烜城只觉得身子一浮,已被父亲提起,随即脸上一阵剧痛,被打了不少耳光,又被重重掼在地上,只摔得眼冒金星。

    “你不欺人,人就不欺你吗?孤坟地人家就会让给你吗?汾阳夜袭的教训还不够?看看武当,看看嵩山,还没学乖?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成材?”严非锡越说越怒,一脚踹在严烜城胸口,严烜城只觉一股大力灌入,口吐鲜血。严非锡正要再打,严昭畴抢上一步抓住父亲的手:“爹!再打下去,大哥就要被你打死了!”

    “滚!滚出去!”严非锡怒喝不止。严烜城只觉委屈无奈,又心伤弟弟惨亡,不住流泪,勉力起身正要离开大厅,只听背后父亲喃喃说道:“死的为什么不是你?死的为什么不是你?”心中更是难过。

    “没有大哥,我们回不来。没有大哥,咱们三兄弟早死在沈雅言手上了。”严昭畴道,“大哥就算有不是,也是过去的事。他困住巴中,有功无过,是我久攻不下,是三弟丢了汉中,才导致华山惨败。爹,你教过我要赏罚分明。”

    “难道我还要赏你大哥?”严非锡怒吼,严昭畴没再说话。

    严旭亭的尸体失陷在巴中,只能以空棺下葬,严烜城亲自选了几件三弟爱穿的衣服放入棺木。除了方敬酒与杜吟松,几乎所有参与战事的大将都遭到处罚,华山元气大伤,除了战死的弟子,还损失大量马匹器械粮草,没个几年不能恢复元气。

    严昭畴已确认世子之位。大战后公务繁忙,虽然如此,严烜城停灵时,严昭畴几乎每日都来看大哥,与严烜城一同陪严旭亭说话。

    这日,严烜城与母亲马氏、妹妹严瑛屏守灵,方敬酒前来上香。这是他第二次来,第一次自是作为臣下的礼节,时隔数日竟然又来。他在江西与汉中都曾与严旭亭共事,想来是念着旧情,故而再来。

    方敬酒捻香祭拜已毕,严烜城上前谢礼,方敬酒也没说什么慰问的话,只道:“我大舅子想求见大公子,今晚,老余记。”

    严烜城一愣,众所周知,严昭畴与严旭亭斗得最激烈时,都想拉拢斩龙剑入自己麾下,方敬酒两边敬谢,都不得罪。他这人不应酬,也少与人往来,怎么今日特地约自己私会?这可怪了。

    当天晚上严烜城仍是赴约,老余记二楼客座都被包下。一见严烜城,掌柜当即恭请他上了二楼。

    没见着方敬酒,只有两个中年人。一人留着两撇胡须,有些商贾气息,另一人身材细瘦,斯文清秀,读书人模样,严烜城依稀有印象,却记不得是谁。

    “在下秦子尧。”长相斯文的读书人拱手道,“这位是文敬仁文兄,是个商人。”

    留着两撇胡须的人起身拱手:“见过大公子。”

    严烜城想起秦子尧了,是陕西最大织坊的老板,方敬酒的大舅子。文敬仁则从未听闻。他心中不解,若是想弄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势必不会找上自己,再说了,华山谁不知道他严烜城不得势?于是问道:“两位找严某何事?”

    “文兄是陇地天水人,过往与勤富织坊有些往来。他有个大生意,一时没门路,便央请秦某作个公道出个主意,这才请来严公子商议。”

    “你们要做生意尽管做,若是水路往来,税金路费缴足了,华山不会为难才是。还是说有什么困难?”严烜城疑惑问道。

    文敬仁道:“青城有批俘虏想求赎,担心唐突,不敢去见严掌门,想央请严大公子引荐。”

    严烜城当即明白,讶异道:“你是代表青城来换俘的?”

    文敬仁道:“这真不是。在下是天水人,后移居湘地,因着舍弟与沈掌门有些交情,故作为中介赚些微薄利润。”

    这真是杀头的生意。严烜城知道父亲有多愤怒,这中介一来,一不小心就是人头落地,这才明白他为何兜这么大个圈子让方敬酒请来自己。但既然要请,为何不请严昭畴?二弟不是更有份量更好说话?于是问:“怎么不找我二弟商量?”

    秦子尧道:“二公子精明干练,但大公子宅心仁厚,由大公子出面,能救更多人。”

    “什么意思?”严烜城问。

    秦子尧道:“华山有五千弟子受困青城,并不是每个弟子都交得起赎金,若是华山出面赎人,这也是笔大开销。我与文兄琢磨许久,想尽量救出华山弟子,因此上非得需要严大公子不可。”

    “为表诚意,敝人带了见面礼。”文敬仁道,“只是不方便在客栈交付,还请严大公子走一趟。”

    巴中一战,华山弟子被俘者数千,这是无数人伦悲剧,严烜城性格宽厚,每念及此便觉难过,若能赎回自是最好,所谓谢礼实无必要,于是道:“谢礼不用,只是这件事需要掌门作主,而且……”这会是一笔巨款,他不知道父亲愿不愿意出,就算父亲愿意,华山再付这笔巨款,又是元气大伤。

    “严大公子先看过礼物再说。”文敬仁道,“这当中许多细节要谈,不忙于一时,严公子随我来。”

    见着严旭亭尸体时,严烜城泣不成声,这礼物他不能不收。

    “严三公子是文兄以重金赎回的。”秦子尧道,“希望严大公子帮忙。”

    严烜城当即允诺,双方谈定价格,寻常弟子每人二十两赎金,小队长五十两,将领百两,大将三百两,若有残疾,减半折价,五千弟子得花上十万两。

    这笔巨款严非锡未必愿意出,文敬仁向严烜城建议:“若是愿赎,华山出一半,俘虏家属出一半,华山只需出五万两即可。”

    严烜城道:“寻常弟子中不少贫困者,汉中等地又遭遇兵燹,只怕百姓穷困,十两银子也支应不起。”

    秦子尧道:“这便是我请来大公子的原因,我想请大公子与我联名作保,与华山钱庄借钱与穷户赎人,年息两厘,有大公子作保,钱庄必然答应,年息两厘也远低于义仓与当铺,之后分期摊还也不困难。”

    如此一来,华山能赎回更多弟子,文敬仁作为中介,自然获利更丰,秦子尧一来助人,二来赚取微薄利息。弟子们也能平安归来,这是个四方获利的好事。

    严烜城听说过勤富织坊的秦子尧是个仁商,只是很难想象方敬酒那样的人,竟会有个如此好心的大舅子。不免又好奇方敬酒的妻子是怎样的一个姑娘?

    严烜城准备第二天就去找父亲谈换俘之事,得严非锡允诺,之后来回奔波,命人造册登记,不过十数日就将事情处置妥当。文敬仁又道,“青城与华山交战,华山也抓了不少青城俘虏,能否也交还青城?价格与华山俘虏相同。”

    华山在瀛湖、金州几场大战抓获不少俘虏,人数约两百余,但华山对待战俘苛刻,战败后更多有虐死者,只余下百多人。严烜城告知文敬仁,文敬仁道:“让我看看。”

    严烜城领着文敬仁来到大牢,里头其臭无比,囚着一百七八十人。严烜城掩鼻道:“对不住,家父对待俘虏……”他本想说些什么,又咽了下去。

    文敬仁见俘虏多半身上负伤,伤口多已腐烂,精神颓糜,哀鸣不已,对严烜城道:“我得检查伤患才知道出多少价,严大公子先回避,我稍后再去拜会。”

    严烜城最见不得这等惨状,求之不得,道:“我便在大牢外等着先生。”

    严烜城走后,文敬仁在大牢里转上一圈,朗声道:“在下文敬仁,是来赎你们的。”

    众人听说有赎,精神一振,纷纷扑到牢房栅栏上大声呼救。文敬仁要众人安静,说道:“这里人多,一时难赎,得先回青城复命,才能救得各位。”

    青城华山一来一回不得花上十天半个月?他们在牢中受苦已久,虽可得救,却又要多挨这许多苦,有些人忍不住哭了出来。

    文敬仁顿了顿,问:“我想问件事,两年前,沈掌门前往唐门求亲,带了一支船队,在场诸位可有人当时在那船队里?若有,可优先赎救。”

    文敬仁暗忖这批人是沿着汉水奔袭汉中的队伍,俱是水军,极有可能参与当初前往唐门的船队。一百多人面面相觑,无人发言,文敬仁正失望,有人喊道:“我没去唐门,但我兄弟去了!”

    文敬仁精神一振,问道:“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

    “我兄弟说,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来的谢公子就死了。”被文敬仁救出的俘虏道,“然后谢公子的书僮突然就变成了新的谢公子。”

    文敬仁问:“你那兄弟叫什么名字?住哪?”

    “住巴县,渝水船队,叫郭通。”

    文敬仁记下了这名字。他回到青城时正值腊月,找到郭通,问起船上的事。

    “那个谢公子在船上确实病了几天。”郭通道,“也有人说是被毒死的,但这种事,唉,咱们都是下人,哪敢去问,您说是不是?”

    文敬仁静静听着。

    三弟不是病死,他的死因若不是与唐门有关,就是与青城有关。青城为什么要隐瞒真相?若善为什么要冒名?他是为了谢孤白替死?这个傻弟弟……

    他知道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离开郭通家时,一匹驿马与他擦身而过,带来一封来自鄂地的书信,是襄阳帮帮主俞继恩发给沈玉倾的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