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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尘埃落定

    了心拉着明不详从塔顶一跃而下,往后山奔去,奔出两里远仍不停步。见无人追来,了心稍稍放心,又奔出数里,直至山下树林,了心忽觉明不详脚步迟滞,停步回头望去,只见明不详脸色煞白如纸,吃了一惊,问道:“详儿,你还好吗?”

    明不详身子一晃,轻声道:“师父,你答应陪详儿吃粽子的。”说完缓缓闭上双眼,往后倒去,了心忙伸手捞住,探他脉象,发觉明不详脉搏甚弱,显然受了严重内伤。

    了心多年未见爱徒,一见面便见他伤势沉重,幸好……幸好来得及时。了心眼眶泛红,轻抚明不详脸庞,满脸慈爱,他将明不详背起,向山下奔去。

    他在山路上见着觉空手下贾子珠率领的队伍堵着道路,只得另寻他路下山。他在悬崖峭壁间行进,好容易寻着条小路,忽察觉两名僧人在身后急奔。了心提高警觉,两名僧人见着他也是一愣,离着老远不敢靠近,了心猜测是从少林寺中逃出的僧人。

    那两名僧人见他无恶意,便跟在后头。少林寺后山古木浓密,道路荒废多年,尽是险峻小径,满地枯叶烂泥,一脚踏上,沙沙作响。

    了心察觉地上还有其他泥印,前方路上似有拖行痕迹,不禁留神。忽地风声响动,后头僧人发出惨叫,了心吃了一惊,只见左右跃出两人拦住去路,回过头去,跟在后头的两僧中箭倒地。

    后方走出六名手持弩箭的壮汉,已重新上箭,将弩箭对着了心。

    是觉空的埋伏,在这里狙杀逃走的僧人?

    “你是什么人?”为首的壮汉询问,“怎么走这条路下山?”

    十个人,且被弩箭对着,详儿还在背上,了心自忖无必胜把握,忙道:“我是无名寺的俗家弟子,佛都里一片混乱,我儿子受伤,我要下山求医,山路被堵,这才走后山,师兄还请通融则个。”

    为首弟子听他自称俗家弟子,又见他见着死人也不惊慌,不像普通百姓,问道:“你是哪位师叔伯的弟子?怎么知道这条路?”

    了心道:“授业恩师觉晓,十几年前在正业堂服事,十年前身亡。我久居佛都,因此知道道路。”

    觉晓曾是正业堂俗僧,这谎不见破绽,为首弟子见他与明不详都蓄发,穿的也不是僧衣,稍稍放松戒心,问道:“见没见到其他和尚?”

    了心指着山上:“来的路上见有个受伤僧人,走得慢,还落在后头。”

    为首弟子点点头:“去吧。”

    了心躲过盘查,忙往山下奔去,到了一处村落,找着个小客栈,寻来大夫诊治明不详。

    “他内伤沉重,手腕、肩膀、筋骨都受了伤,至少得将养半个月。”大夫怪道,“寻常人受了这种程度的伤,早疼得昏过去了,昏了也得呻吟,哪能睡得这般安稳,这年轻人真是硬气。”

    了心辞谢大夫,给客栈付了银两,坐在床边许久,心中不忍,直到黄昏才恋恋不舍起身。

    “师父又要离开详儿了吗?”

    闻声,了心吃了一惊。

    明不详仰起上身,一双清澈眼睛望来,了心关切道:“你觉得怎样?”

    明不详道:“徒儿很好,就是有些困乏。”

    “伤这么重。”了心担忧,“不疼吗?”

    “疼,但徒儿能忍。”明不详回答,“看到师父更不觉得疼了。”

    了心眼眶一红,伸手擦去眼泪,低声道:“肚子饿吗?师父去叫吃的。你还茹素吗?”

    明不详点头。

    了心要了两盘素菜,一碟豆腐与一碗清粥,坐到明不详身边:“师父喂你。”说着用调羹将热粥吹凉,送至明不详嘴边。这孩子虽然打小古怪,但从不生病,只有刚抱回时需要自己喂饭。

    明不详摇头:“徒儿可以自己吃。”说着接过碗筷,起身坐到桌前,道,“师父也吃些吧。”

    了心随手夹了几筷子菜,斋菜的味道已经许久没吃过了……

    “师父不是过午不食吗?”明不详忽问。

    了心心底一颤,又是懊恼又是羞愧,不敢抬头看徒弟。明不详微微一笑,虽然脸色惨白,笑容仍是明亮:“师父想吃什么就吃吧,这也是从心。”

    从心……了心的思绪回到过去,那时自己还是勤修苦行的僧人。直到十一年前……他一直记得从嵩山回少林路上的那一晚……

    那时他受命与四名俗僧和三名正僧前往嵩山传达旨意,这是例行公事,无非是嘉勉嵩山,命其严守本分。

    相对于正僧的拘谨小心,四名俗僧却是嚣张跋扈。嵩山掌门苏长宁招待得很妥贴,不仅为四名俗僧准备酒肉妓女,接风宴上还安排歌伎舞女。见着俗僧丑态,同桌的三名正僧都是摇头,只是不便提早离席。

    他已忘记那个女伎的长相,只记得她长得很美,身着薄纱,舞步曼妙。他在心底默念除淫欲咒,一边听同桌正僧低斥俗僧荒唐,一边用眼角不住斜睨那姑娘。

    直至今日他仍不明白,为何自己持戒多年,却在最后几年欲念起伏?好几次夜晚他辗转难眠,用冷水浇熄欲念。

    吃也是从心,不吃也是从心……

    一念心魔起,何处安心?

    当天夜半,他从乱梦中惊醒,想起徒儿说过的话。

    “师父说的道理多,做过的事却少。”

    他一身冷汗。

    在嵩山公办的日子不长,苏长宁夜夜笙歌的招待让俗僧们乐不思蜀,巴不得在嵩山久住,直到了心喝叱他们尽快回少林复命,他们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动身。

    俗僧们是怀着恨意离开的,了心知道,但不假辞色。

    事情发生在嵩山境内,他们的车队在往曹州路上,没赶上村落,一行人打算在野外就着马车歇息。

    他突然听到呼救声,是个姑娘,其他人也听见了。一群人循声赶去,几名壮汉正按着个姑娘,姑娘衣衫破烂,难以蔽体,几名壮汉没想到荒山野岭竟会撞上少林弟子。

    奸淫妇女是天下共诛的大罪,不需活捉,杀了便是,七名盗匪,用不着费几下功夫。

    了心清楚记得那个半裸的姑娘惊吓得缩进自己怀里时那温软的触感,他知道这勾起了什么。他脱下僧袍披在姑娘身上,即便他不住默念除淫欲咒,仍骗不了自己。

    姑娘叫荷姑,跟着丈夫一家要去濮州,遇上盗匪,全家被杀,只剩她一人,盗匪觊觎她姿色,她只能绝望呼救。荷姑哭得很惨,她亲人死绝,孤苦无依。了心为死去的人默念往生净土神咒,压抑内心躁动。

    荷姑在马车里抽抽搭搭哭了一晚,第二天他们将荷姑带到附近村落,通知当地门派收尸,让荷姑作证。事情只花了一天就处理完,但这寡妇无处安置。荷姑身上银两都用于收埋家人了,正僧们凑了几两银子给她当路费,荷姑收下,脸上仍是迷惘,也不知是谁提议说,起码护送她到曹州,那是大地方,能雇到保镖。

    一行人趁天未黑赶路,在附近一间破庙过夜。庙宇不大,只有一个房间,挤了三个人便显拥挤,大殿躺了四个,荷姑是寡妇,自己睡辆马车,了心只得睡另一辆马车。

    到了深夜,他感觉马车晃动,睁开眼,黑暗中有个人摸了上来。

    “大师……我好害怕……”荷姑温软的身子靠在了心身上,“我不敢一个人睡。”

    “男女授受不亲!”了心低声喝叱,“快走!”

    荷姑紧紧搂着他,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一个人害怕,大师不要赶我下车。”

    了心全身僵硬,一时竟有些惶恐。

    荷姑亲了上来,手不安地往下探去。情欲终如山洪爆发,了心脑中混乱,翻过身去将荷姑搂在怀里,慌乱且笨拙地掀开对方衣服,马车里满是压抑的喘息声。

    突然,车帘被掀开,四名俗僧提着火把嘻嘻笑着,慌乱的了心忙将僧衣掩上,荷姑则缩在车壁边扯了衣服遮掩身体。

    一名俗僧哈哈大笑:“瞧瞧,正僧尽干些什么龌龊事!”

    了心脸红耳热,心神大乱,又羞又愧,脑袋里嗡嗡声不住回荡。他的清誉,他的修行,全毁于一旦,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糊涂,为什么会犯下这般大错?

    “我在嵩山就发现你偷瞧那舞伎,还装清高!”俗僧不住嘲笑。三名正僧闻声而来,见这光景,又是惊讶又是愤怒。

    “对不住。”荷姑低声道,“他们给我三十两银子让我勾引你,我没钱……家人又死光了,以后怎么活啊……”

    “奸淫妇女,天下共诛,你要怎么收拾?”一名俗僧讥嘲着。

    “你干下这等丑事,要不还俗了吧?娶了这寡妇就不抓你治罪。”有人这样说着。

    三名正僧知道这是俗僧陷害,但罪证确凿,只怪了心一时糊涂,不知怎么替他辩解,只得问荷姑:“姑娘,你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她是寡妇,给几两银子就说是自愿的。少林境内可没妓院,抓着半掩门也是犯法。”

    “这里是嵩山境内!”一名正僧犹自要替了心开脱。

    “总之先抓回去少林治罪,也好让大家瞧瞧所谓正僧是个什么嘴脸!”

    “不就是嘴里念着经,心里想着奶子?”

    俗僧们哈哈大笑。了心大吼一声,一掌推出……

    “你想杀人?”“住手!”“正僧想灭口?”“了般师弟!”

    ※

    冷静下来后,了心手上满是鲜血,脑海里只记得那几声。他没想到自己恼羞成怒的一掌竟然引发了两造争斗。俗僧以为了心想杀人灭口,把上来劝架的正僧当成帮凶失手击毙,愤怒的正僧立刻还击,混乱的战斗结束后,只剩一名俗僧弟子奄奄一息倒在地上。

    了心大口喘气,回过头去,荷姑躲在车厢一角,双手掩面,浑身发抖,不住哭叫。

    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了心坐在地上,想着该如何了结,直到脑海里波涛平息。他想到很多办法,例如杀了荷姑,借口俗僧意图逼奸良家妇女,被正僧所阻,两造口角引发纷争,终至身亡,将所有罪过都推到俗僧身上。会有人相信,觉见住持也会相信,俗僧不守清规已是寻常,即便受罚,自己仍能做回和尚……

    他回头望了荷姑一眼。

    “贫僧送你去濮州。”了心从俗僧身上摸出银票揣在怀里,他终究干不出这种事。

    马车驶往濮州的路上,夜里荷姑会缩进他怀里主动殷勤,了心知道是因为她怕自己。但了心没有拒绝,他觉得自己不配做佛门弟子,甚至不配当个好人。

    师父说的道理多,做过的事情却少呢……

    少林回不去了,抵达濮州后,了心将身上的几十两银子都给了荷姑,此后再无栖身之所,最终加入夜榜,几年后得了个托塔天王的称号。

    他将思绪拉回,起身到门外叫了一盘牛肉与一壶酒。

    “师父还俗了。”了心斟了酒,一口喝下,“现在叫宋了心,宋是师父的俗家姓氏。”

    “你怪师父扔下你不管吗?”宋了心问,这些年他一直惦记着明不详,好几次想去少林见徒弟,但佛都认得他的人太多。

    几年后,他辗转打听到明不详成了少林最快通过试艺的弟子,知道他深受器重和离开少林的消息。

    他稍稍安心,却也自责,想找明不详,又自觉无颜见徒儿。

    “徒儿不怪师父,只是想念。”明不详回答。

    恍惚间,眼前这青年又回到孩童时,跟着自己扫雪,诵经,学功夫,问问题,宋了心不由得眼眶泛红,掩着脸又倒了杯酒,道:“师父堕落了。”

    明不详默默喝着粥,忽问:“师父后悔吗?”

    宋了心沉吟半晌:“不后悔,但不值得。”

    “什么才值得?”明不详问,“师父想要什么?”

    自己要什么?宋了心又是一愣。这十年来,他接案杀人,只杀恶人,手上有钱便随意花用,有时救济穷苦,有时纵情声色。他喝酒,吃肉,时常大醉放纵自己,但也时常唏嘘心虚。他过一日是一日,见着佛寺会特意避开,绝不涉足少林领地,直至昆仑共议后,听说有人出巨款买明不详人头,他无意中得知消息,赶去拦阻,才知道项宗卫竟被徒儿打败。

    这孩子真是长进,他想着,却又担心是否会有其他高手接单。他在夜榜打探消息,发现明不详参与刺杀臭狼后便失去踪迹,怀疑明不详回到少林,趁佛诞日混入百姓中。他蓄发,身上又是陈年旧案,混在百姓中无人注意。直到少林事变,他闯入少林,远远见着塔上有人交战,奔上塔去才确认是明不详,当即出手救下。

    十年……自己要什么?宋了心不由得有些迷惘。自己干了很多坏事,几乎所有清规戒律全犯了,贪嗔痴俱全。贪嗔痴?自己多久没想起这三字了?

    “师父想要详儿平安。”这不是谎话,是他现在唯一愿望。

    “师父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救少林?”明不详问。

    宋了心叹了口气:“师父救不了少林。”

    “谁能救少林?”明不详又问,“师父不是说过,少林是正法依归,不能被俗僧把持?”

    宋了心哑口无言。

    “师父,佛在哪里?”明不详还在问着,“为什么我总是找不着?”

    佛在哪里?过去,了心定会回答佛在心中,需要修行才能寻着,但宋了心已不是了心,佛……越来越远。

    “你爱问问题的习性还是没改。”宋了心苦笑,“可惜你的问题,师父现在一个也答不上来。”

    明不详露出失望的表情:“详儿还等着师父替我解惑呢。”

    宋了心道:“你伤重,别说这么多话,多休息。”

    明不详摇头:“我一睡着,师父就走了。”

    宋了心道:“师父不会走。”

    明不详问:“师父留下来陪我做什么?”

    宋了心又是一愣,这孩子从小就常常问难自己,怎地到了这年纪还是问难自己?可又禁不住想,是啊,自己陪着详儿做什么?

    他浑浑噩噩十年,尽情享乐,看似毫无烦恼,却心无所依。详儿已长大成人,不需他照顾,难道要把详儿带进夜榜?

    明不详见他迟疑,接着道:“师父骗我,师父不是第一次骗我了。”说着又道,“弟子想持经,师父还记得经文吗?”

    宋了心道:“好,师父陪你。”

    两人跪地,朝向少林寺方向诵念阿弥陀经。宋了心已十一年不曾诵经,此刻背诵经文却无窒碍,前半生的勤奋修行早刻在脑海里,陈埋已久的回忆被一一勾起。

    诵经已毕,宋了心扶着明不详上床,为他盖上棉被。明不详并未问师父这十年在哪,做了什么,宋了心却问了明不详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怎会参与少林政变。明不详只说觉见政变,让自己躲在慈光塔中为他出谋划策,不料觉空首座突然发难。

    说着说着,许是伤势关系,也或许是太过疲累,明不详似是渐渐困倦,缓缓闭上双眼,口中道:“师父问我这么多问题,徒儿的问题却有许多没回答。”

    宋了心微笑道:“你这么聪明,早胜过师父,师父想不通的问题,你总能想通。”

    “以前了心师父答得利索,现在宋了心师父却答不出来,多个姓氏,宋了心就不是了心了?”

    宋了心一愣,望向徒儿。

    “师父,我想通啦。”明不详喃喃说道,“从心才能了心,是这个道理不是?”

    宋了心心头一震。从心才能了心,宋了心怎地就不能是了心了?

    他反复咀嚼这话。月上中天,明不详沉沉睡去,他这才轻轻推开房门,临走前又望了明不详一眼,将门掩上。

    他觉得自己还有事要做,有些想法还没弄清楚。

    他决定往山西白马寺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