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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无声之声(上)

    马匪的营寨横成一片,绝大部分是五七人的小帐篷,五颜六色各式各样,但非常整齐。

    黎明前,李景风领着五百人出前门列阵。他身上的皮甲比九大家战败的弟子还要残破老旧,但几乎是槐树镇最好的甲衣了。

    “照昨晚说的打?”郭三槐问。

    李景风点点头:“我从东线穿到西线,打乱他们队伍,郭爷守镇口,如果他们绕东西两路,就在镇口迎敌。”

    李景风知道这些马匪并不是出自一家,这里至少集结了七八个不同山头的马匪,槐树镇缺的是城墙、可资据守的险地跟人手,但不缺士气,只要打乱他们,这群乌合之众很容易溃散。

    郭三槐把铁锄头扛上肩,那是他的兵器。他拍了拍李景风座骑马臀:“兄弟,交给你了。”

    夜色在阳光爬上山头前被驱散,前方吹起集结号角,马匪冲来。人数有点少,似乎不到一千?李景风远眺着。莫非马匪打算分几波进攻?

    这是战场上的打法。马匪间的战斗跟正规的九大家弟子不同,战场上,弟子们会分成几个队伍,按照顺序发动一波波攻势,这样有利于维持战线,第一波退下的弟子也可重整休息,更利于久战。马匪劫掠讲究的却是快狠拼,杀人掠货,远飏而去,身上往往只带着几天口粮,不利久战,也无辎重,缺乏训练跟配合,且装备拙劣,弓箭也少,战斗时往往一鼓作气,速战速决。

    这群马匪从哪儿学会了战场上的打法?李景风拔出初衷领队迎击。

    两边队伍在昏暗的晨光中交战,脱胎换骨后的初衷重而厚实,在马上也是趁手的兵器,李景风挥剑劈下,沉重的铁剑转眼便收去五六条性命。

    “杀!”李景风高声呐喊。他突然转向西面,带队将敌人队伍冲得稀烂,同时在战场上搜索着敌人头领的踪影。

    混乱中,他觑见一名骑马壮汉手持短柄大斧,身边跟着十余名护卫,从身上甲衣跟明亮马鞍可以看出,正是马匪头目之一。李景风当即骤马奔去,壮汉身边护卫立刻上前迎击,李景风将第一人当胸劈落马下,趴低身子躲过长枪大刀,掷出绊马索砸烂另一人面门。

    持斧壮汉大喝一声,挥斧劈向他面门,李景风勒马侧身,举初衷相格。兵器相碰,大斧压下初衷,看似占了优势,壮汉却脸色大变。原来李景风这一格看似力道十足,兵器相接却浑无着力感,宛如劈了个空,壮汉用力过猛,顿时失了重心,背后空门大开,李景风一剑劈向他后背。

    持斧壮汉毕竟是马匪首领之一,武功不含糊,反应奇速,一个侧翻下马。哪知李景风看似千钧的一剑劈在马鞍上,连条擦痕都没留下,壮汉一愣,心下大喜,只道李景风是个花架子,瞧着招式精妙,内力膂力却不足,大喝一声,纵身跃起,双手举斧过顶劈下。

    若是以前的初衷,接这一斧就得把剑砸弯,非闪不可,现在却是不同。李景风单手横剑相格,持斧壮汉料对手功力浅薄,这一劈用尽全力,单手定然格挡不住,势必把人劈成两半。

    哪知“铿!”的一声,这全力一劈却宛如劈上块铁砧板,斧头崩出个缺口,不仅长剑纹丝不动,壮汉反被震得摔倒在地,双臂发麻。壮汉惊诧莫名,未及反应,李景风挥剑劈来,百忙中只得挥斧格挡。这一斧虽扫到剑上,却仍是吃空,持斧壮汉收力不住,身子歪倒,左肩一痛,手臂已被斩断。

    壮汉不可置信,抛下大斧高声惨叫,回头便逃。李景风正要追,两名马匪赶来,看似要接应壮汉,两柄长枪却捅进壮汉胸口,持斧壮汉惨叫一声,倒地就死。

    李景风吃了一惊,怎么马匪突然窝里反了?那两名马匪得手,转身便逃,李景风不再耽搁,率队左冲右突,把马匪队伍切得七零八落。对方失去指挥,四散奔逃,溃不成军。

    若按常理,第一波队伍被打成这样,第二波早该压上支持,然而马匪营寨毫无动静,直到李景风将败军驱散,第二波马匪才从营寨中涌出,约莫也是八九百人,这回兵分两队,一左一右包夹而来。

    李景风心知对方营寨里必然有懂打仗的人。他率领的第一波队伍力竭,槐树镇里第二波五百人上前接应,换下前阵。李景风毕竟做过铁剑银卫,又在青城带过队伍,当下指挥队伍围成一团御敌。

    他来槐树镇已久,守卫经他训练,比马贼稍懂号令,虽然如此,马贼人数毕竟占优,收缩成圆在平地上更易被包围。李景风左冲右突,专挑对方高手接战,马匹中刀倒毙,就下马步行,又杀了三名匪徒首领。眼看难以突围,哪知马匪才刚占据优势,约莫三百余人的一股马匪突然弃了包围,转往槐树镇冲去。

    李景风醒悟过来,马匪要兵分两路,一路包围,另一路直往槐树镇劫掠,这未免太操之过急。槐树镇上还留着一千守卫,还未打散前锋就直取大营,不是送死吗?

    更匪夷所思的是,这批马匪直奔槐树镇后,剩余的马匪本该收缩包围补上缺口,然而他们也撤了包围,忙不迭往槐树镇冲去,留下大大的空门在背后。李景风讶异之余,忙回头望向马匪营寨,照理说,此时马匪该发起第三波攻势前后夹击,至少也要骚扰牵制。

    更让他瞠目结舌的事发生了,马匪不仅没派人接应,营寨竟还起了火?难不成起了内讧?

    搞什么鬼?李景风从没打过这么荒腔走板的仗。这四千马匪已不能用乌合之众来形容,大巴山上马七的队伍都比他们有模有样。这么乱七八糟的队伍怎么能在孤坟地存活?又怎会集结到一起打槐树镇?打就打了,又怎会打成这般糟糕?

    李景风没多想,趁着马匪营寨混乱,率队往槐树镇夹击马匪。郭三槐扛着锄头率领队伍从镇口走出,就站在队伍最前面,两名骑手当先冲来,手上大刀明晃晃的朝郭三槐劈下。

    郭三槐挥锄头砸向马匹,锄头嵌进马头,看似简单的一锄竟连人带马拖向另一个骑手,两匹马撞成一团。郭三槐眼都没眨一下,对着摔倒在地惨叫的马匪照头一锄,一颗头颅滚出十余丈外。敌人杀上,郭三槐又是一锄,在一名马匪胸口凿出个大窟窿。

    这个细瘦矮小的中年人跳得不高,但足可跃过马匹,动作不快,但力量大得惊人,一招简单的横扫千军搭配随处可见的大旋风便足够扫荡所有攻击,动作干净利落不花巧,甚至可说变化甚少,但势如破竹。

    都说枪刺一条线,棍打一大片,他手中的铁锄就像根铁棍,但凡扫到,无论马脚马身还是马上人,不是倒地就是翻滚,要不就是远远飞出。他一锄一锄地挥,无论对手怎么来袭,他照头一锄就是一颗人头飞出,就像个农夫在锄草,一个接一个锄去人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马匪在他面前与杂草无异。

    李景风追上,前后一夹,马匪被夹在中间,突围不出,少数仍不死心的想逃入镇中,被守卫一一扑杀。直到这时,马匪营寨里才有队伍击鼓聚集,杀了出来。

    该是最后一批了,至少有千多人。槐树镇的队伍已非常疲乏,李景风与郭三槐列好阵势等着。然而两军尚未交接,敌人后方就开始松动,无视前方的冲锋,在后方的马匪各自逃逸,继而溃散,像惊慌逃窜的蚂蚁,槐树镇守卫士气大振,奋勇当先迎了上去……

    这本应是场艰难的战争,却变成一场闹剧似的大胜,李景风脱下甲衣,气喘吁吁靠在墙上。他向来不喜欢打扫战场,死人太多,还充斥着伤者的哀鸣。

    身后墙内传来鞭炮声和众人的欢笑呐喊,可就算打赢了,值得庆祝吗?李景风想着。

    阿茅背着药囊走来,问:“蠢驴儿哪受伤啦?”

    李景风解开上衣,露出身前身后十余道伤痕:“都是轻伤。”

    阿茅取出金创药,伤口上传来轻微的刺痛,李景风面不改色。“镇上人在找你呢,今晚有庆功宴。”阿茅说。

    李景风摇头:“我不去,你跟着郭爷吃好些。”他恍惚间想到什么,过了好一会才道,“今晚我一个人巡夜,让郭爷别等我吃饭。”

    阿茅边咕哝着骂人,边替他上药。

    入夜后,李景风不打灯笼,往马匪营寨走去。不远,才三里路,依着处小山丘前的水源建造,一大片总得有个七八百顶帐篷。正中的营帐大半遭受火焚,只留下一大块焦地和飘出烤肉香味的满地焦尸。这里尸体意外的多,至少一两百人,或者更多……

    李景风捏着鼻子轻轻呼吸。东西两侧离得较远的营帐逃过火吻,但非常凌乱,那儿燃着微弱的火光。李景风先向东边火光走去,约莫两百来个马匪聚在那儿,见了他也不慌,一个个忙着搜刮帐篷里残存的财物衣帛,偶有争执便打杀起来,看来分属不同阵营,是逃窜后又回头拾取财物的。

    一声狼嚎传来,马匪们面面相觑,忙将收拾好的包袱背上身,或骑马或步行,转眼间便一哄而散。

    狼头子甘冒?那是这群马匪的首领之一,他还没死?李景风摇摇头。甘冒不是他要找的人,但他还是循着狼嚎声往丘陵高处走去。

    是自己猜错了吗?他边走边想。

    入冬了,树木早已枯黄,满地落叶踏着沙沙作响。天际挂着孤月,树枝迎风摇曳,细微的狼吠声被风声送来,更添肃杀之气。

    树林深处,一人坐在大石上,两脚摇晃着,没点火把,一团事物蜷曲在他脚边,是一头狼。这畜生颈上绑着条细铁链,正啃食一只血淋淋的人手,忽地放开口中食物,面向李景风,发出低沉的吼声。

    “怎么了?”那人警觉起来。黑暗中他看不见李景风,但狼的嗅觉不会骗人。

    “狼头子甘冒?”李景风忽然出声。

    甘冒把手按在刀上,太暗了,他看不清来者,还是从狼的反应找到李景风的方向。他没有动,目光放在黑暗中。

    “你可以点火把。”李景风望向他脚边的狼,“我需要你帮忙。”

    “我为什么要帮你?”甘冒问。

    “你为什么觉得你能拒绝?”李景风反问。

    甘冒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亮火把举起,这才看清来人。“李大侠?”甘冒一眼就认出李景风,问,“你是来替槐树镇收人头的?”他一手按着武器,是把短柄镰刀。

    “我觉得你还是别动手比较好。”打滚江湖久了,李景风渐渐明白,有时候说狠话,尤其带着点恐吓,反而是保护对方的好办法。

    他走上前,让甘冒能看清自己没有敌意。那头狼作势要扑,甘冒低声喝道:“小乖,别动,这人你惹不起。”

    小乖,一头狼竟有这么乖巧的名字?听到主人喝叱,小乖立即安静下来,大口啃起嘴边的人手。

    “我想找人。”李景风道,“是谁把你们聚集起来,又让你们自相残杀的?”他摇头,“我没见过你们这么糟糕的马匪,四千多人的队伍,中邪似的挨个送死。”

    “操!还不是老李!”甘冒身子一颤,声音开始虚弱,“我们本来会赢,但老李想独吞槐树镇财宝,死了活该!”甘冒指着小乖嘴里的手臂,“活该他喂了狼!”

    “是老李把你们聚集在一块的?”李景风松了口气,又有点失望。

    “不是。”甘冒的身子颤得更厉害了。李景风察觉不对,抢上前去,甘冒已从岩石上摔下,李景风将他扶起,摸到他后背一大片血渍。他将甘冒衣服掀开,只见这人背上有个大窟窿,也不知是什么兵器造成的。

    “我……我的手下都去哪儿了?”甘冒眼神迷离地问。

    “都跑了。”李景风道,“只有小乖陪着你。”

    甘冒哈哈一笑,狰狞的脸色转为安详,对着小乖招了招手,那头狼温驯地在他脚边趴下。甘冒摸着小乖的头:“我不行啦。吃饱些,那是你仇人的肉。”

    李景风没法威胁一个将死之人,只得问:“把你们聚集起来的人是不是叫明不详?”

    甘冒吃了一惊,瞪大眼睛,忽地身子一颤,断了气。小乖见主人不动了,把头抵住主人尸体推了几下,见主人仍是不动,先是低头呜咽,而后仰头长嚎,状极悲苦,李景风正觉不忍,小乖忽地对他发出低吼声。

    李景风向后一跃,摆手道:“你主人不是我杀的。”

    小乖猛地一扑,动如迅雷,李景风侧身避开,小乖半空中扭过身来,四肢着地,对他低吼,蓄势待发。李景风把手搭上初衷,犹豫片刻仍是放下。小乖再次扑来,李景风一侧身,右手闪电般一探,揪住狼颈,将这头野兽死死摁在地上。小乖不住蹬足挣扎,却动弹不得,李景风正寻思该如何处置这头狼,小乖突然趴低不动,扭头望向丘陵高处。

    李景风察觉有异,方松手,小乖就放足往高处奔去。李景风随后跟上,狼在山野中奔驰极快,要不是他有夜眼,打着火把也追不上。

    将近山顶处有片密林,小乖窜入林中不见踪影。李景风见林中有微弱火光,往那处走去,只见一个小火堆,小乖趴伏在一名绑着高马尾的青年脚边,温顺异常。

    每次见着他,他穿的衣服都差不多,是那种随处可见剪裁合适洗得泛黄的素净白衣,一尘不染,彷佛走在泥泞里也不会沾上半点尘土。

    “你就只穿这种衣服?”李景风走到青年面前,随口问着。他维持着警戒,但没动手的准备,他知道自己不动手,对方就不会动手,跟这人碰面越多次,自己就越了解他。

    也越不了解他……

    “方便。”青年蹲下抚摸小乖,问李景风,“还是你想我换个颜色?黄色,青色,淡蓝色?”

    “我才不管你想穿什么衣服。”李景风问,“是你聚集的马匪?”

    见这场仗马匪打得乱七八糟,李景风就生出怀疑,毕竟有这人的地方就会发生些外人看来莫名其妙的坏事,他抱着姑且一寻的心态上山,果然找着了正主。

    明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