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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南辕北辙

    诸葛然上次进到崆峒掌门书房还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他跟着大哥来的,大哥不屈不挠,要跟臭猩猩斗掌。

    二爷甩了个除大哥外谁都看得见的眼色,臭猩猩让了点,三掌打过,大哥略逊些。

    然后是喝酒,谈天,抱怨,听大哥自吹自擂。

    二爷应付大哥比自己还有一套,他永远能顺着大哥的心意去劝大哥。这真是二爷的本事,能跨过朱爷跟齐子概当上掌门,确实有才能。

    而现在,他在这书房里见到的人是朱指瑕。

    “诸葛兄在崆峒还住得习惯吗?”

    “我以前不知道崆峒这么臭。”诸葛然走到窗边坐下,“连掌门房里都有味。”

    他被关在茅房里三天,怨气冲天。

    “诸葛兄帮三爷收拾善后,议堂不满,委屈你些,能顺气。”

    “那掌门至少得跟我一起住两天。”诸葛然敲了两下拐杖,“你也在帮臭猩猩收拾。”

    “朱某忝为掌门,只能照着规矩办事。”

    “我那点破把戏,议堂的笨蛋看不出来,要是朱爷也看不出来,还是让贤给臭猩猩吧,至少他还能打架。”

    朱指瑕摇头:“诸葛兄神机妙算,朱某甘拜下风。”

    这小子,还是瞧不出半点真诚。

    “这几日我在茅房里睡不着,把这事给琢磨了好几遍。茶呢?不至于连杯茶都不给吧?”

    朱指瑕唤来守卫:“为诸葛兄备茶。”

    “不若备酒,我醉了话就多,聊得尽兴。”

    茶跟酒都有,一杯毛尖,一壶烧酒。诸葛然斟酒喝下,一股暖意舒缓了陇地的深寒,酒香冲淡了鼻间萦绕不去的屎味。

    “朱爷若要借着小房这事把三爷逼死,机会可多着,偏偏都留了点余地。”诸葛然右手手指不住摆弄,拨算盘似的,计较着朱指瑕的盘算。

    “我就是信朱爷不想让三爷死,才敢冒险。可话又说回来,朱爷若不想让三爷惹一身腥,您也该有手腕把事给摁下。”

    “朱某试过了,小房姑娘被救,以致横生枝节。”

    诸葛然笑了笑:“善为医者,上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欲病之病,下医医已病之病。朱爷,您真是上医中的上医。”

    朱指瑕叹了口气:“若真能医未病之病,三爷何至于此?朱某不过亡羊补牢罢了。”

    真正的聪明人,你看不到他解决难题,因为他早在难题发生前就已阻止,所以外人只会觉得他一帆风顺,甚至觉其无能。诸葛然猜测,朱指瑕预料三爷会妨碍陈兵汉水威吓华山夺取码头之事,甚至不只这些事,朱指瑕未来举措定然有许多与齐子概脾性背道而驰之处,如果齐子慷还在,还能左右议堂决定,但二爷已逝,三爷名声在外,会与朱爷共分议堂里支持齐家的派系,因此朱指瑕若想令行禁止,就必须铲除三爷。小房的事给了他机会,无论小房死活,齐子概都难免因引进蛮族之罪而被问责。

    以朱指瑕心思之缜密,说不定早就发现小房是蛮族,只是隐而不发。他将齐子概逐出议堂,却不想齐子概死,所以处处留手。他掌握崆峒议堂又有什么大谋算,是想学徐放歌,还是另有所图?

    诸葛然又斟了杯酒,道:“我听景风说,朱爷有一手能破浑元真炁的功夫,想来不是白练的。朱爷早料到以三爷性子早晚会惹出事端,怕他一错再错,因而未雨绸缪,这还不算上医?”

    朱指瑕笑道:“学功夫讲适性,朱某恰好合适这门功夫,但说能破浑元真炁则未必,三爷打朱某怕还用不上浑元真炁。”

    诸葛然明白无须再试探,这人不会真诚,或许是知道真诚无用,明摆着虚以委蛇,也是种让人捉摸不透他心思的手法。伪君子?他希望人家认为他是个伪君子?因为这样便永远会对他多一份提防?

    一个人伪装成君子是要人放下戒心,那一个人伪装成伪君子又是为什么,不想让人发现他其实是个君子?

    诸葛然为自己的荒唐想法一笑,放下酒杯,趁茶水还有余温啜了一口:“朱爷,你说若二爷尚在,会不会有今日之事?”

    朱指瑕眼中闪过一抹黯然。总算踩着这人一点尾巴了,诸葛然心想。

    “若令兄尚在,诸葛兄何至于此?”朱指瑕反问。

    操!诸葛然觉得自己被踩了尾巴,而且是很大一脚。

    “这茶喝不得,比酒还呛人。”诸葛然把茶杯放下,站起身,“朱爷打算怎么安排我?”

    “诸葛兄与三爷是至交,不若去昆仑宫,三爷也好安心,若有需要诸葛兄出谋划策之时,朱某再请诸葛兄来崆峒城。”

    行吧,意思就是先去昆仑宫躲一阵,免得点苍来啰唆,也让臭猩猩安心。当然还有可能是朱指瑕不希望自己在一旁影响他之后要干的事,总之这人还说不准。

    诸葛然道:“我没其他话要说了,朱爷,请了。”

    朱指瑕起身道:“请诸葛兄替我向三爷、景风、小房姑娘道声好。”

    诸葛然挥挥手,手杖敲着石地板,“叩、叩、叩”,声音渐渐远去。

    ※

    饶长生的队伍回到山寨前,前门岗哨已响起“呜呜”的号角声。

    几天前一场大雪让饶刀山寨的人担心出门打粮油的队伍是否会遇到困难,听到号角声报喜,悬着的心才放下,又担心是否带回足够的粮食。

    今天是大晴天,算不上暖的太阳把屋顶积雪融去大半,水滴沿着檐角滴落,众人停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聚集到校场前准备迎接首领。这趟是入春后第一次打粮油,他们过了个体面的新年,代价是存粮几乎耗尽,山寨急需食物来喂饱这几千张嘴。

    饶长生与丰玉京两骑并行,带领队伍穿过大门来到校场,岗哨吹奏起欢快的曲调。丰收,这是一趟大丰收,足足数十车载满粮食的车子驶入,校场上欢声雷动,都在叫嚷着饶长生的名字,赞叹寨主的本事。

    老癞皮混在人群里看着。这两年,饶长生渐渐不信任他,更信任那个年轻的丰玉京。

    打从劫掠华山车队回来那一天起,饶长生就变了。他变得勤奋用功,不追逐浮华,收敛起那身骄傲;他与山寨弟兄吃一样的东西,喝一样的汤,每回分粮他都最后一个拿;他照顾受伤弟兄,死者重加抚恤,连家眷也关心照看;他的皮靴沾满黄泥,衣服脏污,遇着敌人,第一个冲出去厮杀。

    他不再用剑,改回务实的刀,刀背厚实,没有花俏的雕饰,刀刃上满是缺口,磨了又磨,唯一的记号只是刀柄上写着“长生”两字。那个不知哪来的丰玉京为他带来一本手抄刀谱与内功心法,两种武功都没有名字,但很有威力,仅仅两年,他的功夫就超过饶刀把子许多。

    那个丰玉京随时跟在寨主身边,当饶长生在敌阵中驰骋时,他为寨主掠阵,护卫在寨主身边,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寨主打败强敌过半是仰赖丰玉京帮忙,寨主因此得到更多名声。

    他们不只劫掠山庄,也劫掠马匪,还会以宽大的胸襟招募这些马匪加入。仗着劫掠过华山车队的威名,饶刀山寨已是陇南最响当当的旗号,引来更多小股马匪加入。饶长生把劫掠来的银两分给有本事的人,拔擢他们当头领,聚义厅上排了八个座次。

    因为旧情,老癞皮依然是二当家,但只是虚衔,真正的二当家其实是丰玉京。但饶长生相当周护老癞皮,并非出自本心,丰玉京教他必须让人觉得他念旧,才会有人为他效死命。

    饶刀山寨的壮大与其说是因为饶长生的改变和丰玉京的协助,不如说是因为边先生的帮忙,这位蜀地的黑货商人用好价格收购红货,卖给山寨便宜的兵器、皮甲,让饶刀山寨战力倍蓰。

    老癞皮叹了口气,他不止一次劝饶长生囤粮垦荒,替山寨留后路,饶长生并不理会。

    现在的饶刀山寨是接近两千人的队伍,加上亲眷足足有五六千人,比寻常村镇更大,不仅难以收容,也容易被发现。丰玉京提议分授旗号,提供银两,仿旧武林时节五山十八寨布置,众人打散另寻山头匿迹,皆受饶刀山寨节制,互通有无。饶长生接受建议,分派亲信另起了三座山头。

    饶刀山寨几乎是现如今陇南唯一的马贼团,饶长生名震陇南,当然会引起铁剑银卫的注意,幸好山寨够隐密,至今还没被发现,但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好运。

    有一次,饶长生喝醉,问老癞皮,自己现在有名气有势力,比饶刀把子强多了,自己是不是饶刀把子想要的儿子,饶刀把子会不会夸自己了不起,为有这样的儿子而自豪?

    老癞皮摇头,他说了实话,饶刀把子希望山寨里的人读书识字种田放牧。这话惹得饶长生不快,但他没有发作,他比以前更懂容忍,只是哈哈大笑,说老癞皮真的老了。

    也就是那天过后不久,某回打粮油,饶长生突然发疯似的暴怒,干了饶刀把子最忌讳的事——屠村。他把那个两百来人的小村庄杀了个干净,刀口都砍缺了,抓着个手下问自己应该值多少两通缉,那人回答五百两,他怒吼着说不够,说自己至少该值一两千两。回到山寨后,他把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咆哮声震动整个山寨,甚至有人担心会不会引来铁剑银卫。

    没人知道一向稳重的寨主为何突然如此暴怒。

    老癞皮知道,因为他听说他们在村里见到一张通缉令,写的是李景风在赣地刺杀丐帮总舵彭千麒,悬赏六百两。这事即便在马匪群中也津津乐道,尤其是李景风在昆仑宫上仇发九大家之后,名号已然响彻云霄,还有人称其为狂侠——要不是狂人,哪有人敢干这蠢事?

    狂……老癞皮难以想像李景风跟这字扯上一丁点边,老实侠或许还近点,但他不会傻到在山寨里讨论李景风。

    屠村的举动逼得他们不得不迁移山寨以避祸,丰玉京提醒饶长生,他们规模已经比沙鬼大太多,经不起太多次迁徙。

    现在饶长生正在校场上将箱子一一打开,箱子里是满满的高粱、麦子、青稞、腌肉,甚至带回了十几缸酒,所有人齐声欢呼。

    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校场,唯独最该来的人没来——寨主夫人白妞。

    除了逢年过节,白妞很少与丈夫在自家以外的地方一同出现,大多数时候,她会留在屋里做各种活计。她身上没有任何首饰,穿的是最寻常的衣服,活得跟山寨里其他妇人一样,甚至另几个当家的夫人都比她体面,至少她们手上还有几枚镯子。

    这疏离在饶天保出生后越发明显,她专注照顾孩子,更加回避与饶长生一同出门,不知内情的人只觉得夫人性子冷僻古怪。

    饶长生已经习惯白妞不出现在他威风的场合,他打完招呼,让手下将马牵回马厩,排开人群。

    老癞皮看着饶长生向自己走来。

    “老癞皮,吃完饭来找我,我有要紧事。”饶长生咬牙切齿地说道。老癞皮觉得今天的寨主与往时不同。

    对饶长生而言,这次打粮油的收获大得出乎想像,并不是因为搜刮了足够多的粮食凯旋而归,而是听到一个令他振奋的消息。

    他忍了两年,终于等着了机会。

    他回到小屋,推开房门时用力过猛,门板重重撞上墙壁,惊吓到正在哺乳的白妞,天保更是嚎啕大哭。

    白妞没有如寻常妻子般责怪丈夫莽撞吓着孩子,她连眼皮都没抬,只低头哄着孩子。

    饶长生取下毡帽扔在桌上:“知道我今天打听到什么消息吗?”

    白妞没有回应,而是问道:“要吃饭了吗?”

    饶长生道:“白妞,我们能为爹报仇了!”

    “我爹没有仇人,你也没有。”白妞仍是不冷不热,“饶刀山寨是被铁剑银卫剿灭的。”

    “铁剑银卫就是我们的仇人!”饶长生用力拍着桌子,“你就不想知道我要怎么报仇?”

    “天保乖,别哭别哭,不怕不怕,那是你爹。”白妞哄着惊慌的孩子。

    “让我抱抱天保。”饶长生从白妞手上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哄着,“你爹就要替你爷爷报仇了,天保,你要记得……”

    “闭嘴!”白妞冷不丁怒喝一声,涨红着脸一把将孩子抢回,怒道,“别跟孩子说些有的没的!”

    “我还以为你不会对我发脾气了。”

    白妞仍不理他,只是哄着孩子。

    “我有杀齐子概的机会。”

    白妞停下动作,难得地望向丈夫。

    “他犯了事,他女儿是蛮族奸细,人头被挂在三龙关示众,他也被流放到昆仑宫,这是大好机会。”

    白妞又低下头,没再说话,彷佛觉得在这件事上跟丈夫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唇舌。

    一直是这样,整整三年,没必要时,白妞不会跟他说一句话,饶长生试过三个月不跟白妞攀谈,也试过假意勾搭别的女人,白妞始终如一,没多一点关心,也没少一分冷漠。

    “你觉得我不会成?”

    “你亲眼见过齐子概的武功。”白妞道,“你觉得自己摸得着他一根毛?”

    饶长生咬牙道:“我有整个山寨!”

    他说完就径自离去,派人把丰玉京与老癞皮叫到聚义厅。

    “寨主,你疯了!”自从上次劫掠华山车队以来,这是老癞皮吓得最厉害的一回,甚至更厉害,“你想杀三爷?!”

    “老癞皮癞子长到骨头里了,不跪地上扭两下不舒坦?我爹、白妞的爹、你兄弟老婆儿子都死你那三爷手上!”

    老癞皮垂下头:“那些铁剑银卫未必是齐子概叫来的。”

    “他跟李景风前脚刚走,铁剑银卫后脚就来,有这么巧?”饶长生道,“老癞皮,你老到连屌气都没了?”

    “我们打不过三爷。”老癞皮道,“刀口上的命,刀底下的魂,人死如烟散,老寨主不想我们替他报仇。”

    饶长生暴跳如雷:“他娘的轮到你替我爹说话了?还替他教训儿子?!”

    老癞皮见他暴怒,叹了口气,摁下劝言。

    只听丰玉京问道:“你想怎么做?”

    “齐子概就在昆仑宫。我们有两千人,齐子概能打两千人?”

    老癞皮吃惊道:“打昆仑宫?那里有铁剑银卫驻守!”

    “昆仑共议换地方了,现在没多少人在那。当初山寨只有两百来人都敢劫华山车队,现在有两千人,几百个铁剑银卫打不下?”

    丰玉京道:“两千人的队伍进发必定引人注目,这不是打劫,是打仗。陇南到昆仑宫有一千多里,道路曲折,不能带着干粮帐篷就出发,粮草接济不上。”

    “我们劫了很多粮。”

    “让山寨里的人吃草?”老癞皮道,“带走了大伙吃什么?”

    “即便这样也到不了昆仑宫。”丰玉京道,“抵达前就会被铁剑银卫发现。”

    “队伍分散走,骆驼拉箱子,里头装粮草帐篷,弄几件体面衣服伪装成商队,当初劫华山粮车就这么干的。临近昆仑宫,入了山,就不怕撞上铁剑银卫。”

    老癞皮道:“两百人跟两千人差得可多了。”

    “有人这样做过。”饶长生道,“让士兵装成商客百姓过河。”

    “那是训练精良的队伍。”丰玉京沉思着,“我们的人没这么精良,只能打野仗,行军号令还不行。”

    “这两年我把饶刀山寨整治得有声有色,为的就是替我爹报仇,为山寨报仇!”饶长生话语一顿,“崆峒不过是唱出戏,齐子概用不了一两年就会回三龙关,到时还能报仇吗?”

    丰玉京道:“寨主太心急了。”

    饶长生怒道:“要是行不通,我就死在道上,山寨归你!”

    丰玉京沉思片刻,道:“初春积雪未消,上昆仑宫不易,缓几个月,也好把队伍练起来。”

    这下换老癞皮跳起来:“丰玉京,你还当真要干?!”

    丰玉京道:“山寨只有一个头,头望哪,就往哪走。”

    饶长生摁住丰玉京肩膀:“兄弟,谢了。”

    丰玉京看着饶长生:“粮草不够,山寨里还有些红货,我们先去见边先生,准备粮草兵器。”

    饶长生走后,老癞皮按捺不住,揪着丰玉京骂道:“丰玉京,你安的什么心?”

    丰玉京道:“寨主想报仇,你要能劝住他就去劝。”

    老癞皮只能无奈。

    ※

    长桌另一边,边迁如常眯起那双鼠目,用细长手指勾着条珍珠手链反复看。

    每回与边迁交易,饶长生只会带两到三个随从,免得引人注目,后来红货多,就多带几个如老癞皮这般信得过的人。攻打昆仑宫的事必须保密,只有老癞皮与丰玉京两人随行。

    “这批货值二百两。”边迁将手链放回桌上,混在一小堆珠宝玉石当中。

    “这么少?”饶长生吃惊,“以前至少五六百两!”

    “红货的规矩是三成,我见你英雄年少,给你优惠,才用九成价收。现在饶刀山寨是陇地最大的响马,我下的本钱也该收回利息。”

    “不能添些?”饶长生问,“山寨人多,花费大。”

    “饶寨主,山寨早敷余了。”边迁道,“你不能刮那边的地,喝这边的血,两头没本买卖,还不若把我劫了。”

    “边先生这话说重了。”饶长生很是恭敬,他只有这条销赃门道不说,兵甲器械粮草衣服都得靠边迁采买运送,这人得罪不得,再说自己确实不占理,“行,那二百两都换干粮。”

    “没有粮食。”

    “没粮?”饶长生愕然。

    边迁道:“这一年仗打得凶,不只粮价涨,还缺粮。”

    “唐门没战事,而且战事已经结束……”

    “青城正在囤购粮草,现在要买也买不着。我可以给你银两兵器,米粟肉都没有。”

    饶长生无奈,只得要了弓箭,好歹这对攻打昆仑宫也有帮助。

    边迁指着丰玉京道:“拿着这批货,跟我来。”

    丰玉京望向饶长生,饶长生略一点头,丰玉京收起桌上珠宝,跟着边迁来到庄园外的廊道上。

    “他想打铁剑银卫?”边迁领着丰玉京来到仓库,打开库房,随口问道。

    “齐子概在昆仑宫,他急着报仇。”丰玉京恭敬得像是仆人回答主人的问话。

    边迁接过那批红货,随手扔在仓库一角,再没看一眼。

    “这支队伍需要更多训练,现在太安逸了。”边迁将库门掩上落锁,“这一年我们损失很多人,不能再惹麻烦。”他顿了顿,接着道,“你已经能接管饶刀山寨,现在没有非用得着饶长生不可的地方,但要做得漂亮。”

    “是。”

    “让他知道铁剑银卫凭什么叫铁剑银卫。”边迁说完这句话,转过身来,示意丰玉京离开。

    照往例,弓箭会由边迁用商队运往饶刀山寨。饶长生三人离开边宅,老癞皮松了口气:“没粮,咱们到不了昆仑宫。”

    “多打粮油就有粮了。”丰玉京说道。

    老癞皮不以为然:“刚过完冬,哪家有敷余?”

    “还有春种。”丰玉京道,“可以刮地皮。”

    老癞皮先是吃惊,随即勃然大怒:“你要抢春种?那可是命根子!操!丰玉京,你以后生儿子还要不要屁眼,还是你连儿子都不想要了?!”

    饶长生道:“老癞皮,你先走,我跟玉京迟些跟上。”

    “寨主,就你们两个?”老癞皮担心,“怕是不安全。”

    “我会小心。”饶长生道,“你在往陇南山的路口等我。”

    老癞皮猜他们有些隐密要谈,嫌弃自己碍事,心下不快,策马离去。

    丰玉京问道:“寨主要做什么?”

    “以后叫我长生就好,跟我来。”

    边家大宅颇为偏僻,两人走了十余里才到附近镇上,饶长生领着丰玉京来到一家布庄前,示意丰玉京下马。

    “上回来,我央人特地去灌县订制的。”饶长生走进店铺,问道,“东西来了吗?”

    掌柜的见到饶长生,很是殷勤:“过完年就来了,备着呢。”说着进到后堂,不久后,捧着一盘衣物走出。丰玉京以为是饶长生置办的衣物,饶长生却道:“玉京,试试看合不合身。”

    丰玉京讶异:“给我的?”

    饶长生道:“换上便是。”

    丰玉京不明就里。盘上衣裤均为蜀锦所织,上绣流云纹,精美异常,那店家又带来新靴、袜子,另有玉簪、腰带、毛氅、外袍一应俱全,把丰玉京打扮得十分贵气。饶长生又从怀中取出几个玉戒指,抓起丰玉京的手为他一一套上,丰玉京被弄得窘迫不安,问道:“这是做什么?”

    饶长生道:“你说过你是兴乡人,兴乡就在附近,绕个路就到。”

    丰玉京听他提起兴乡,起了戒心,问道:“你去过兴乡了?”

    饶长生也不回答,取出玉佩挂在丰玉京脖子上,这才仔细打量丰玉京,这身行头至少值百来两,不可谓不贵重。

    饶长生频频点头,似觉满意,这才道:“你救我一命,我说过有我一份,就有你一份。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我要带你回一趟兴乡,让你家人邻居看看,你丰玉京现而今出息了。你有本事,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现在都要羡慕你,佩服你,再不敢小瞧你,不会以为你仍是那个穿着破裤子游街的娃儿。你挣得起钱,穿得起漂亮衣服,威风抖擞,你合适,值得!”说到后头,语气竟有些激昂。

    丰玉京道:“我与家人幼时离乡,家乡人未必记得我。”

    “先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模样。”饶长生指着身后。丰玉京回头望去,掌柜正拿着面铜镜,里头映着他一身衣着,当真英姿爽飒气宇轩昂,看得他不由一愣。

    饶长生已出门喊道:“咱们回你家乡去!”

    “当真用不着!”

    丰玉京欲要推却,饶长生早已翻身上马,喊道:“跟我来!”随即策马奔出。丰玉京知道推拒不得,紧跟在后,心中忐忑。

    兴乡离此不到三十里,策马急奔,转入山道,不用半个时辰就见着一个小村落。丰玉京勒马道:“长生,还是算了,没人记得我。”

    饶长生仍不理他,策马喊道:“你们村里丰家的儿子发财回来了!”

    兴乡只是个几百人的小村子,饶长生这一喊,几乎所有人都望了过来。丰玉京忙策马赶上,道:“他们早都忘记我了!”

    饶长生大声道:“你们没瞧见他?丰家的孩子,丰玉京,发财了,威风了,回来看乡亲了!”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望着丰玉京,脸现狐疑之色,丰玉京更是紧张,不由自主握着刀柄。

    饶长生笑道:“玉京,你穿得漂亮,没人认出你呢!”

    丰玉京道:“长生,走吧!”

    饶长生见村民仍无动于衷,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都是一二两面额,至少二三十张,仰天撒去,大笑道:“丰家的孩子赏你们的!”

    有人当众撒钱,村民争鲜恐后拾捡,饶长生喊道:“还没想起来?”

    有个老翁道:“想起来啦,你是丰家的儿子,叫什么来着?”

    饶长生道:“丰玉京!”

    “忘啦忘啦!”一名老妇喊道,“不长记性,记不得名字,太多年不见啦!”

    “你们觉得他威风吗?”

    “威风!威风!”

    “我早说他有出息,真有出息!”

    “我看着他长大的,从小聪明,聪明得很!”

    “我跟他爹交情好,他当了铁剑银卫吗?”

    “我怎么记得是作生意?”

    各种溢美之词纷纷涌来,饶长生只当他们拍马屁,哈哈大笑:“你们要记得,他是我饶长生的兄弟,我们一起发财!”

    “饶爷好样的!”

    饶长生转头笑道:“玉京,不跟老乡们说几句?”

    丰玉京一脸疑惑,却又松了口气,策马来到饶长生身边,道:“长生,我自幼离家,跟这些人久没往来,不熟。”又道,“你花了快二百两银子,今天那批红货也才二百两,太糟蹋了……”

    饶长生一拍丰玉京肩膀,“值!太值!玉京,为了你,就值!”说着哈哈大笑, “真不跟老乡们说说话?”

    丰玉京道:“老癞皮等着咱们呢,走吧。”

    饶长生意犹未尽,看着底下众人哈哈大笑,拨马回头。

    两人奔了许久,终于在黄昏前抵达通往陇南的山道口,老癞皮正在路口等着。他见丰玉京一身华服,深觉古怪,冷冷道:“山寨缺钱,三当家倒是不缺。”

    饶长生正志得意满,道:“是我送玉京的。”

    花销太大,老癞皮深感浪费:“寨主,这身行当至少能换五百石大米。”

    “就算买得到,谁帮你送到山寨?米铺?”饶长生道,“山寨有山寨找粮的办法。”

    老癞皮不再言语,待要走,饶长生接着道:“回山寨后,咱们就去打粮油。”

    “你说什么?”老癞皮勒马回头,“这时节你要打饥荒?”

    饶长生点点头:“就算陇南寸草不生,我也要凑到打昆仑宫的粮!”

    “饶长生!”老癞皮大怒,“你开销大笔银子赏赐兄弟,却要去刮百姓的春种?!你爹这辈子拼了命都想让山寨的人落户从良,宁愿饿死也不刮地皮,更不敢劫春种,你还挂个屁的饶刀山寨旗号,你他娘的丢光了你爹的脸!还敢问你爹会不会觉得你厉害,你爹只会觉得他不如生颗白菜!”

    饶长生大怒:“老癞皮,我敬你是我爹的旧属,别太口无遮拦!”

    “上回你屠村我就劝过,你就想着跟李景风比!想报仇?屁!你就是想跟你爹说,说他看错了,说你本事更大,是他不懂你!放你娘的屁,你爹懂得很!”

    他骂得兴起,口不择言,只想骂醒这个傻侄儿。

    “你想跟李景风争口气,他去刺杀臭狼,你他娘的屠村刮地皮?!你还强要了白妞!下三门的事你全干了,还要跟景风比谁名气大?大个屌!李景风的一根屌都比你掂着脚尖长!他是狂侠,你就一马匪,马匪到死都马匪,出了甘肃都没人认得!还想让你儿子继续当马匪?操,你爹打不醒你,就只打坏了脑子吗?”

    “闭嘴!”饶长生暴怒,猛地抽出刀来,一刀捅穿老癞皮肚子。老癞皮没料到从小看大的侄儿竟会对自己下狠手,加之饶长生武功大进,这刀来得劲急,等他回过神来,只觉腰腹间一阵冰凉,随即是剧烈疼痛。

    饶长生原只想恫吓老癞皮,没想这么轻易就一刀捅死了对方,也被吓傻,只能怔怔看着老癞皮,等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这才颤声道:“癞皮叔……我不想,我……”

    老癞皮眼眶一红,流下两行泪来:“老刀把子,老癞皮来向你赔罪……”说罢身子向后一倒,刀刃拔出,鲜血直喷,溅在丰玉京那身华服上。

    “长生,走吧。”丰玉京拉过老癞皮的马,看向犹然不敢置信的饶长生“老癞皮死了。”

    他们沿着山路走到深夜,才在一处山崖上扎营打尖。饶长生坐在崖边,双手抱膝,恍恍惚惚回过头来,只见着两顶帐篷,想到老癞皮真被自己捅死了,心中一酸。

    丰玉京烤了烙饼,道:“长生,吃些。”

    “没了,都没了……老癞皮死了,白妞也不理我,饶刀山寨就剩我一个……”饶长生眼眶一红,不住流下泪来。

    跟着他一起逃出山寨的人有的死在劫华山车队那场大战里,有的死在后来与马匪的战场上,现在已经一个不剩。想到过去的日子,祈威背着还小的白妞,爹牵着自己的手,老洪清理檐上积雪,他骑骆驼,他爹就在背后护着他,女眷们织布、缝衣、磨刀、擀面皮……现在的山寨,事还是那些事,人却早已不是那些人了。

    饶长生嚎啕大哭,紧紧抱住丰玉京:“饶刀山寨真的没了!玉京,我就剩下你一个兄弟了!”

    丰玉京身子一僵,见饶长生哭得悲惨,迟疑半晌,抱住饶长生,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背安慰:“没事……我陪着你……”

    饶长生哭得停不下来,心里一股怨气横冲直撞。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李景风……假如李景风没来过饶刀山寨……李景风为什么要来饶刀山寨,为什么要来?!!

    ※

    “是铁剑银卫!”有人大喊。

    饶长生举目望去,远方沙尘飞扬,约有五六十骑奔来。怎地这么倒霉,初春头一回出来刮地皮就撞上铁剑银卫!

    “寨主,快撤!”

    饶长生一咬牙,举刀高喊:“山寨的弟兄听令,咱们不走!”

    众人都望向他。

    “铁剑银卫算什么?他们就不是人了?咱们有两百多人,他们只有六七十人,我们怕他们?”

    “躲,就得躲一辈子,一辈子都是孙子!”

    “现在就要让人知道,陇南饶刀山寨,连铁剑银卫都怕!”

    他举刀高声呐喊:“弟兄们,备战!”

    他喊得热血激昂,现在已跟两年前不同,在山寨兄弟面前,他是身先士卒、能与兄弟同甘共苦、照顾弟兄的寨主。

    众人热血上涌,齐声大喊:“杀!”

    他们冲向铁剑银卫,这是饶长生第三次与铁剑银卫交手。第一次是山寨被灭,第二次是劫掠华山,他觉得自己足够了解铁剑银卫。

    然后他就知道了自己的无知……

    两百对上七十,没有战术,没有布置,在薄冰湿土的野径上硬碰硬,山寨马匪们几乎一触即溃。训练精良的铁剑银卫五人一组合击分进,相互保护,以少围多,分而歼之,将马匪们一一斩落马下,己方几无损伤,还特意留下一面让马匪溃逃的口子,让他们滋生败逃的念头,连丰玉京都因不敌撤逃。

    饶长生用他精进的武艺斩下三名铁剑银卫,冲散两支小队,但也仅此于此,他立刻便陷入重重包围,被长刀斩断马腿。

    他这才明白,就算昆仑宫上只有五百名铁剑银卫,两千马匪也根本不可能打下。

    绝望中,又是那个人对他伸出援手,他最后的兄弟。

    丰玉京舞刀杀回他身边。

    “长生,我们一起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