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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煽风点火

    昆仑九十二年二月春

    雪融之后的黄土泥泞不堪,宽广空阔的平原与天的另一端相连结,没有城镇,没有山,也没有树林,甚至没有道路,刚冒出头的野草是舒爽的草香,没有南方的霉味,明明驼蹄踏践出泥浆,空气却没有潮湿的感觉。

    这种无边无际让李景风生出敬畏,若不是还有些零零散散的路客,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迷路了,田莽说过,关内道路四通八达,但关外只有几个要点有大条驰道连接,因为他们地形并不复杂,尤其是跟南方比较,南方走错一条道,可能永远到不了目的地,田莽没去过南方,但他听去过的人说,南方有些地方崎岖到无法让马放足奔驰一盏茶的时间。

    在关外,至少从三龙关前往瓦尔特巴都,只要别在冬天出发,带足粮食,准备好帐篷,那么方向对了,就大差不差,剩下的道路可以用问的,当然如果驾驶的是马车,那还是乖乖地走驰道吧,车轮禁不起碎石的打磨。

    但驰道的好处可不止是宽大平稳,治安也更好,越靠近大城镇或者大型部落,会有卫队,如果是巴都附近,还有巡逻队。

    他看到沙丘上站着十馀骑兵,当头人眼皮下的雪花刺青,正在眺望着,是流民,李景风提起警戒,考虑该不该绕路,

    骆驼有比马更好的耐力,用跟马相差不多的步伐走上一整天也不是问题,但短程冲刺不如马快,他不想招惹麻烦,拉扯骆驼,远远绕了过去。他们没侵扰前头三两成群的路客,应该对自己也提不起兴趣,流民没必要抢夺财物,除非他们饿极了,否则三两名路客的食物,支持不了他们队伍一餐。他们攻击的目标多半是村落,那里才有足够的食物,安分的流民则会与附近村庄进行稳定的刀秤交易过活。

    有时你越不想他发生的事,他越会发生。

    “兄弟!慢些。”态度和缓,但语气不容拒绝,三匹马奔来,后方还跟着十馀骑,这些流民身材高壮,肌肉结实,身上的衣服几乎都是用羽毛与兽皮制成,长刀挂在马侧。

    李景风停下骆驼,沉声问道:“有什么事吗?”

    十馀匹马将他团团围住,不住兜圈,那阵仗显然不想让他离开,当中一人勒马上前,目光停在挂在骆驼边上的初衷:“我们要看你的刀。”

    “萨神在上,我身上只有一袋肉干跟烙饼,还有刚猎下的野鸟。”李景风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我愿与你们分享食物。”

    萨教人应该是这么说话没错,李景风心想。

    “我们不要食物,我们要看你的刀。”领头的首领有着褐色的头发跟褐色的眼睛,喝道,“拔你的刀!”

    看来得突围了,李景风双脚一夹,骆驼冲向首领,右手抽出初衷,直劈而下,骆驼不快,但此时双方距离甚近,流民首领架起长刀,李景风这剑威势惊人,流民首领格架不住,重剑压下,眼看就要将流民首领连头带肩斩成两段,其馀流民纷纷出声惊呼。

    那剑猛地一停,就压在那首领肩膀处,那首领冷汗直流,又惊又怒,喝道:“枯榙!你……”

    李景风重剑一压,那首领顿感肩头沉重,喝道:“你杀了我,就走不出这片雪地。”

    李景风周身十馀骑纷纷举起兵刃,另有两三人持弓搭箭,都对着李景风。

    李景风道:“你们别来招惹我,我也不找你们麻烦。”

    首领怒道:“是你先动手”

    “你们说要看我的剑。”

    “我们只是想知道你的刀是不是黑色的,是你先动手。”

    李景风略感讶异,难道萨教的规矩还有看刀这个问候?这在关内可是极大的挑衅,他也怕露怯,道:“我这不是刀,是剑,你们认不出来?”

    那首领一楞。“这是剑?”他望向初衷,道,“不是黑色的。”

    李景风纳闷道:“你们怎么会以为它是黑色的?”

    “我瞧像刀。”

    李景风收起初衷,“那是误会,对不住。我向你们赔罪。”他虽收回兵器,好声好气,却未放下戒心,凝神戒备,问道,“你们找黑色的刀干嘛?”

    “所有流民都在找一把黑色的刀。”那首领道,“草原上有风声,只要拿着这把刀去奈布巴都,可以得到任何赏赐。流民也可以成为贵族,你那把剑看起来很特别,所以我们怀疑。”

    关外用剑之人甚少,流民又多半无知,李景风初衷宽厚,与寻常长剑迥异,这流民首领觉得这兵器形貌殊异,因此怀疑便是要找的黑刀。

    李景风喔了一声,问道:“如果我的刀是黑的,你们就要杀人了?”

    “我们要抢刀,不是非要杀人不可。”首领道,“为了这把刀,草原上已经死了很多人,我们要带着刀去奈布巴都领赏。”

    李景风拎起在骆驼间的大雁,道:“刚才是我冒犯,这只大雁聊表歉意。”

    那首领见他道歉,甚觉意外:“你要送我大雁?”

    李景风笑道:“就一只鸟,送不得吗?刚才我以为你们要伤害我,因此动手,你别见怪。”

    那首领道:“你武功厉害,怎么说话跟女人一样?”说罢接过大雁,高高举起,喊道:“把兵器收了,这男人送我们大雁。”

    流民纷纷将兵器收起。那首领道:“我叫穆特,你要去哪里?”

    “我叫李景风,要去瓦尔特巴都,我走的方向对吗?”

    “是对的。”穆特又问道,“你不怕我们?”

    “都是萨神的子民,有什么好怕的?”李景风笑道,“当然我会提防你们,谁都说流民杀人不眨眼。”

    李景风非关外出身,又混身于草莽,并无关外人对流民的歧视,所谓流民于他眼中大底便是马匪路盗这等人,甚至又多了些出身困难的同情。

    穆特见他这话说得诚挚,武功高强,也不盛气凌人,大雁虽轻,也是礼物,语气也转和缓:“流民杀的人不会比圣山卫队杀的流民还多。”

    “我可以走了吗?”李景风指着前方道路问。

    穆特一举手,马队散开,让出道来,李景风骑着骆驼又复前行,行出约百馀丈,后面那十馀骑又追上来。

    “勇士,停下来,我有话要说。”穆特从后方追上。

    李景风勒住骆驼,回头问道:“怎么了?”

    “勇士不熟路径,如果不怕我们,要不要跟我们走?”穆特道,“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会经过瓦尔特巴都附近,跟勇士有同样的方向。”

    李景风虽然起疑,却想自己初入蛮族,身边缺少一些知晓风俗之人,若有人同行,也好试试自己会不会露怯,但仍须小心,于是道:“行!我们一起走。只是不能耽搁。”

    穆特大喜:“我们营帐就在附近,勇士跟着我来。”

    当下带头领路,这雪地并无遮掩,走没多久,便远远见着七八座帐篷,李景风见约有七八名妇人,年纪从十四五到三十几不等,正在起火煮食,还有五六个孩子,拿着木棍代替兵器格斗。

    穆特高声喊道:“有客人。”

    所有人都抬头望来,脸上都是不解,穆特举起手上大雁,喊道:“这是客人送的礼物。”说罢一把将大雁扔到篝火旁,“烤了。”

    李景风见他们食物都是炙烤,颇觉可惜,喊道:“还是我来料理。”

    “料理?”穆特不解,李景风心虚,解释道,“意思是我来处理。。”

    穆特道:“勇士是巴都人,只有巴都人说话才这么娘。”

    李景风笑道:“是啊,我是苏玛巴都人。”他故意讲个偏远的巴都,即便说错话,对方也不会起疑。

    “苏玛巴都也有勇士?他们不是拿着缝衣针打仗?”穆特哈哈大笑。

    “不要侮辱我的巴都。”李景风故意沉下脸,“尊重信仰与巴都的名誉。”

    自己应该算是越说越有模样了,李景风心想。

    穆特收起调笑语气,道:“是!”

    李景风跳下马,正要去取大雁,穆特拦阻:“不能让客人准备食物。”

    “这是规矩?”

    “是礼貌,流民也有礼貌,提起菜刀的男人会变得软弱。”

    “不用跟我讲礼貌。”李景风道,“流族的男人没有拔过羽毛剥过皮?”

    他接过大雁,拔毛掏洗,动作甚是熟练,又问道:“有没有大锅?”

    “有个水缸。”有人回答。

    李景风见那缸约末一尺多宽,是装水用,便让人注水储满,又借过剁刀,将大雁剁块,从褡裢取出盐块,并着一些八角香料扔进缸里,取了盖子封起,置于火堆上。不久后,肉香飘出,李景风问人取碗要分食,穆特却道:“碗?没那东西,只有木盘。”

    盘子只有几个,李景风用盘子盛汤,穆特尝了一口,惊道:“你不只是勇士,还是亚里恩宫的御厨。”穆特把肉汤分予众人,男人先吃,再来是孩子,最后才是女人。李景风自己取了些肉条吃了。穆特让几名手下比武作乐,几人拿了木制长刀交战,说是长刀,不过是草绳绑着几根木头,李景风见他们精神抖擞,挥刀迅捷有力,也有刀法模样,不输给一些学过武的门派弟子,问穆特:“你们的武功哪里学来的?”

    穆特摇头道:“我们都是这样一个传一个,没说哪里学来,新进来的流民才会带着武功来。”穆特接着问,“勇士要不要上去展露一下武功?”

    李景风本要推拒,又想,展露些武功,也免得这些人生起歹意,于是道:“也好。”说罢起身来到篝火旁,两名流民正自打的不可开交,穆特喝道:“住手!”

    不等穆特点名,李景风便道:“你们两个一起上吧。”

    当中较高那人瞪大眼睛,问道:“你不用兵器?”

    李景风见过这两人功夫,知根知底,摇头道:“用不着。”

    那两人见李景风如此托大,双手握定木刀,置于腰间,使个弓步突刺式,同时挺起木刀刺来,李景风侧身避开,道:“使些力,别怕伤着我。”

    那两人见过他一招便制住首领,当下也不顾忌,一左扫,一右劈,两面夹攻,李景风向后一退,双手捉住两人兵器,先是向前一送,等两人发力阻挡之际,再猛地一抽,将两把兵器夺入手中。

    众人见他武功高强,大声喝采。

    李景风将两把兵器递还给对方,那两人都是一愣,接过兵器,李景风回到穆特身旁坐下,穆特皱眉道:“苏玛的战士都像你这样……”他不知怎么形容,只得道,“软弱?”

    这些流民性格剽悍,打赢后只会尽情嘲弄对手,李景风道:“是,苏玛子民很斯文。”

    “斯文?”

    “就是客气。”李景风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好,“像我这样。”

    穆特满脸不以为然,招来一名少女,推到李景风面前,道:“今晚让她陪伴勇士。”

    李景风大吃一惊,他听谢孤白说过,流民中只有功劳最大的人才能有妻子,甚至不少流民习惯共妻,可没想到连外人也能陪睡,吓得连忙起身,挥手道:“不需要,我不习惯。”

    穆特道:“她是我们最年轻的姑娘。”

    李景风见这少女约莫只有十四五岁年纪,手上已满是老茧,心生怜悯,却明白流民习性不能以常理度之,他们需要人丁免得被消灭,也需要人丁互相保护,这是悲惨者的相互构陷,只想凭着道理不可能改变他们生活,只有废除流民这制度才能让他们改变。当下推拒道:“我已经成亲了。衍那婆多经写着,不可与妻子外的人通奸。”

    背诵经文还是有用得上的地方。

    然而穆特脸色越发阴沉,李景风忽地想通穆特邀请他同行的理由,于是问道:“你们有没有酒?”

    穆特一愣,道:“只有一点。”

    李景风问道:“流族不用酒招待客人吗?”

    穆特大声喊道:“拿酒来。”

    酿酒需要很多粮食,对于流民来说是昂贵的奢侈品,一名壮汉带来个皮囊,穆特示意交给李景风。

    李景风打开皮囊嗅了嗅,有青稞的香气与劣酒的酸味,也不知是换来的还是流民自己酿造,仰头饮下,酸涩交杂,还不如福居馆里最差的酒。

    他咕噜噜喝了三四口,递还给穆特,穆特显然舍不得,只喝了一口就将酒囊收起。

    “我喝了你的酒,受你招待,我们就是朋友。”李景风道,“抵达瓦尔特巴都前,我会帮助你们,保护你们平安,与你们同进退。”

    穆特大喜,道:“你是苏玛的勇士,唯一的勇士。”

    李景风道:“但有个条件,你们不能劫掠商客跟村庄,否则我将成为你们的敌人。”

    “劫掠村庄跟商客?”穆特摇头,“我们不干这种事。”

    或许不是穆特不想干,而是干不得,他们队伍不到二十人,遇上村卫队就算打赢了也得伤亡,人手对流民来说十分重要。

    确认对方目的后,李景风再无疑心,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回自己帐篷睡觉。

    夜里,李景风暗自琢磨,想起白天穆特说的黑色的刀,想起当初在昆仑宫密道,曾见过彭小丐的黑刀,当时便觉奇特,只是那时忙于应付蛮族刺客,并未留心,彭老前辈死前将这把刀交给杨衍。莫非就是流民要找的刀?但为何奈布巴都要找这把刀?

    关内关外习俗差异颇大,奈布巴都要这把刀的意思,是要杀这把刀的主人?一念及此,李景风倏然一惊,难道杨衍到了关外又得罪了奈布巴都的权贵,因此被下令悬赏?虽不知缘由,以杨衍性格,这倒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要怎么混进奈布巴都,进入祭司院?李景风还没想着个办法,要是那个刺杀神子的死间尚在,肯定能帮上大忙。

    关外出现哈金是大事,或许会引来其他死间聚集在奈布巴都查探消息……如果能找到这些人协助……李景风翻来覆去,想了许多办法,虽然都能一试,但都不见得稳妥。

    要是副掌也在就好了,李景风心想:大哥在青城事务繁忙,副掌在昆仑宫清闲,当初就该跟朱爷提建议,把副掌也带出关。

    虽这样想,但李景风也知道诸葛然绝不会跟着自己出关,如果真把他逼出门,李景风难以想象这一路上会怎么被副掌虐待……

    第二天一早,队伍开拔,李景风骑着骆驼来到穆特身边,问道:“你们要去什么地方?”

    “奈布巴都。”

    李景风心中一动,问道:“奈布巴都这么远,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草原上有风声,那里有座山,有一个人正在团结所有流民,已经有数千人的队伍。”

    “这么大的队伍,藏在那里不会被讨伐?”

    “讨伐?你说的是围猎?”

    “嗯,苏玛巴都叫讨伐,我们是仁慈的衍那婆多追随者,我们不围猎游民,只有讨伐。”

    穆特没有起疑,只道:“可能是人数太多,圣山卫队与巡逻队伍一时也不敢冒险。”

    “树大招风,投靠这样的队伍很危险。”

    “树大招风?这比喻非常贴切,您真是博学又强壮的人。”穆特道,“但流民必须团结,团结的流民才能保护自己。”

    或许也是因为他们只有十几名战士,连村卫队都不会惧怕这样的队伍。

    “奈布巴都是谁要找那把黑色的刀?”李景风又问,“这把刀有什么故事?”

    “不知道,风声是几个月前传来,草原上的马匹很快,但经过好几张嘴巴说出来的声音就会很模糊,只知道带着刀去奈布巴都,亚里恩宫,或者祭司院,会答应你的任何条件。”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听说草原上已经为了这把刀流了很多血,还有流民守在通往奈布巴都的通道上伺机抢夺。也有人认为,这是羊不活的阴谋,他想让流民自相残杀。”

    李景风摁下想问羊不活是谁的冲动,再问:“有消息说这把刀在哪里吗?”

    穆特摇头:“没有流民会泄漏这个讯息。”

    “经过瓦尔特巴都时,我帮你们进城打探消息。”李景风说道,“我也打算去奈布巴都,我们一起走。”

    穆特大喜过望,道:“太好了。”

    有李景风当斥侯,穆特的队伍在草原上不会遇到巡逻队,但凡远处有队伍聚集,李景风便让队伍绕路,穆特虽然看不见敌人,也照着李景风吩咐,队伍白日围猎,前进,入夜歇息。脚程虽慢,却让李景风多学些关外风俗。

    “再往前走便是道路,沿着道路便能到瓦尔特巴都,我们不能再前进,会遇到巡逻队。”穆特说道,“我们现在就很危险,必须往西躲避。”

    李景风指了指南边的丘陵:“你们在那里等我消息,我之后再来会合。”

    瓦尔特的领地临接三龙关,位在五大巴都中最东边,也因靠近三龙关,五大巴都中汉人最多,李景风远远眺见道路上络绎不绝的人潮,宛如一条断断续续的蚂蚁队伍。步行的人群,马车、骆驼、马匹,三三两两在道路上行进。

    青城过年最热闹的时候也没这么多人进城,这人潮反而像是湘地因战事流离失所的难民,但这些人肯定不是难民,他们的脸孔安静祥和,甚至有些兴奋,也带了充足的食物与过夜用的帐篷,这人数多到让李景风起了疑心,但他的眼光立即被远远即能望见壮阔圆顶以及高耸弧形尖塔所吸引。

    巴都没有城墙,但幅地辽阔,比青城都还大上几倍。除了外围的帐篷,大多是砖造房屋,各种由圆与角组成奇异图饰琳琅满目。

    巴都里都是人,人山人海,喧闹吵杂,连停下骆驼的地方都没有。

    “您是来朝圣的吗?现在巴都不允许坐骑进入。”一名十岁小童拦着他,“给我两钱碎银,或者八分之一的银币,我帮你看着骆驼,就在这棵树下,你没办法找到其他更便宜帮你看骆驼的人了。”

    树下停了许多马匹跟骆驼,拥挤得连能腾挪的位置都没有,系在树上的绳索多到像是这棵树刚受了重伤,要包着布条止血。不只这棵树,周围到处都是牲口,树下、栏杆、屋前,除了人之外就是牲口,牛马骆驼各种粪便的酸臭味浓烈得让人难以呼吸。

    上次看到这么多牲口还是在汉中大战的时候。

    看来这小童能发笔横财。

    “我是来朝圣的。”李景风跃下骆驼,“要往哪里走?”

    “跟着人潮走。”小童给了他一块木牌,将另一块木牌系在骆驼脖子上,“怎么进去不难,怎么出来会更难。你得认得这棵树。对了,你饿了吗?我有卖羊肉馅饼,两个只要八分之一银币。”

    就算关外物价再高,两钱银子买两个羊肉馅饼肯定也是天价,李景风挥手道:“不用。”

    他强烈好奇到底这些人在朝圣什么,估计是如少林佛诞之类的祭典,他听说过少林佛诞,那也是盛况空前,可说是九大家中最热闹隆重的聚会。

    他跟着人潮前进,抓紧自己的褡裢预防扒手,他见到三步一跪前进的信徒,拿着古怪法器,不断默诵经文前进的百姓,也有被保镖护持着前进的贵族,还有叫骂着维持队伍秩序的王宫卫队跟卫祭军。各种吵杂的声音混着浓重的汗臭味,就算是尚有寒意的初春,李景风也热得刚踏入巴都就混身是汗。

    从早上排到中午,他才通过拦阻跟维持秩序的卫祭军盘查,到了这里,队伍变得整齐,道路上是四排虔诚的信徒,依序缓缓前进。

    有人前进,就有人离开,离开的人有的满眼含泪,有人眼神坚毅,更有人是被搀扶着离开。

    狂热,李景风感觉到一股狂热,那股狂热正在感染他身边的人,甚至包括他自己。随着队伍前进,那股狂热已经感染了周围的人,他们变得安静,虔诚,更多人颂念着经文,他发现队伍正往一座广场前进,但人潮多到他无法看清广场里有什么。

    他隐约看见前方的人正在跪拜。

    吵杂的声音渐渐平静,渐渐的,只剩下低吟的诵经声。

    当前方的人群走入广场,匍匐着跪下时。

    李景风看见了杨衍。

    不,应该说是杨衍的石像,它左手持经,右手持刀,身着甲胄,戴着奇怪的帽子,雕刻栩栩如生,连长袍随风飘动的折痕都细致无比,单是脸上那熟悉的疤痕,李景风一眼就认出那是杨衍。他张大嘴巴,两眼瞪直,简直不可思议。

    杨衍的石像怎么会在这里?也不对,李景风脑中一阵晕眩,应该要问的是这里怎么会有杨衍的石像?他目瞪口呆,看到周围人早已下跪,正在对着石像跪拜,模样虔诚。

    顾不上露怯,他拉住一名刚起身的信徒询问:“这石像是谁?”

    “这是神子,你不知道?”那人讶异道,“这是奈布巴都送来的神子像。”

    李景风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

    踏过深阔的圣司殿,塔克来到杨衍面前,这里以前有张床,现在床前放了张高贵的华椅,靠背足足有一丈多高,左右扶手宽得要张开两手才能扶上。

    塔克的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身上也喷洒香料,高乐奇就站在他身后,两人在座椅前五尺停步,单膝跪地,左手抚心,杨衍知道,他身后大床上的古尔萨司正站起身来,表达对亚里恩的尊重。

    这是亚里恩宫与祭司院之间的礼仪。

    但杨衍不用站起,因为他比古尔萨司更贵重。

    “塔克参见神子,与萨神之仆古尔萨司。”

    杨衍微微阖首,示意塔克上前,塔克起身前进几步,在杨衍面前跪下,杨衍伸出手,按在塔克头顶。

    “萨神之子赐你权柄,赐福与五大巴都及所有吾父子民。”

    塔克缓缓起身,恭敬回礼:“感谢神子赐福。”说着退回五尺的距离。

    “今年的岁收?”

    “去年的干旱让收成减少两成,这是很严重的灾害,我们已经向其他巴都购买粮食,不会再让巴都缺粮。”

    “辛格拉大师还好吗?”

    “大师很好,正在在亚里恩宫作客。”

    那位第一个雕刻神子像的大师,即便在亚里恩宫被暴民围困时也没有逃走,他拿着雕刀,用老迈的身躯守在他最后的作品面前,打算捍卫自己的创作与信仰,与任何想破坏这石像的暴民同归于尽。直到神迹发生,他才颓坐于地,松了口气。

    不,根据他的弟子说,辛格拉大师其实非常遗憾暴民没有闯入,当他完成世上第一尊神子像时,他的雕刻生涯就到此圆满,唯一能为他锦上添花的,就是他守在自己最后最完美的作品前,用老迈的身躯挥舞着雕刀阻止暴民,这不仅能为他添上几抹悲壮色彩与神学上的象征,有朝一日甚至能成为他人雕刻绘画的题材。

    作为雕刻师,有什么比成为被雕刻的对象更加伟大?他是伟大的艺术家,也是悲壮殉道者,这绝对是连西方蛮族的大师都不能企及的高度。

    实际上,甚至有弟子说暴动那晚,辛格拉大师在寝室里不住傻笑,不仅兴奋的睡不着,还试着摆弄各种挥出雕刀的姿势,以便找出好看且庄严,宜于后人作画与雕刻的姿势。

    他颓坐于地时,只怕不是松了口气,而是失望的叹息。

    这是虫声打探来的消息,虽然无用,但当王红转告时,还是让杨衍笑了。

    这之后,神子的雕像作为亚里恩宫的私产,被留在亚里恩宫,他的复刻品,一尊耸立在亚里恩宫前的广场,就在差点烧死王红跟杨衍的那座祭台的位置上,作为见证神迹发生处的纪念。另外四尊,则在古尔萨司授意下,送往其他四大巴都。

    “四大巴都喜欢我们的礼物吗?他们怎么处置?”杨衍询问,当然,虫声已经将消息传回,但杨衍还是问了塔克,这很重要,古尔萨司教导杨衍:“不要让你的人觉得他不被需要,这会令他们不安,他们要自觉被需要,才会觉得你重视他,减少背叛的可能。”

    “瓦尔特将神子像耸立于亚里恩宫前的广场,无数信徒前来膜拜,挤得水泄不通。葛塔塔巴都将神子像视为庄重的礼物,收入祭司院,没有放出消息,苏玛巴都将神子像列于祭司院前,也宣布了消息,除了吸引观赏的人群外,没引起太多注意。”

    其实神子像还是引起骚动,苏玛巴都那些衍那婆多信徒对着雕像指指点点,评论的都是手艺,姿势与创意,杨衍相信辛格拉如果听到苏玛子民的评语,一定会暴跳如雷。

    “阿突列巴都则复杂许多,达柯萨司想打碎伪神的雕像,而其他大祭反对,认为仍须查证。”

    直到听到其他巴都的虫声回报后,杨衍跟王红才知道古尔萨司的心思有多深沉。

    “这是一个忠心的测试,信仰的测试,也是古尔萨司阴狠的算计。”王红掩不住语气中的佩服与敬畏,简单送出四尊雕像,不仅让神子降临的消息迅速散播到平民之间,也能藉由四大巴都的应对判断他们对神子的态度。

    瓦尔特确然是臣服的,认同了神子降临,葛塔塔巴都还想观望,因此将神子的消息秘而不宣,但来自其他巴都的消息很快就会传来,葛塔塔依然要面对问题,苏玛巴都的子民不相信神子,而阿突烈巴都却因为一尊雕像的看法不同而发生分裂。

    他正在迅速竖立神子的威望,而能让人最信服的原因,则是古尔萨司自愿位屈于神子之下,这是很重要的原因,如果古尔萨司将神子置于萨司之下,无论是否以辅政的名义,神子都可能被怀疑为伪神,不可能有萨司权柄能压过神子,即便是在世俗上。

    古尔萨司让杨衍凌驾于祭司院之上,自愿退位成为神子的幕僚,尊重哈金的地位,当真是深谋远虑。杨衍相信,送神像只是古尔萨司的第一步,他立刻就会决定要对谁动手。

    “那尊真迹你有好好保管吗?”杨衍微笑道,“你不会抽打我的石像吧。”

    “神子在上,塔克连这样亵渎的想法都不敢有。”

    塔克变得虚伪,杨衍的笑话无法拉近两人间这五丈的距离,神子与亚里恩,神与国王的距离。

    “你退下吧。”杨衍在心底叹息。

    “塔克会是你的敌人。”身后的古尔萨司站起身来。

    在塔克交出无辜的亲王名单时,古尔萨司就说了这样的话。

    “这是最危险的名单,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那时古尔萨司是这样说的,“塔克将能力放在最前面,罪名放在最后面。不忠的人优先处斩,而且是以塔克能否容易操控作为考虑,王权被大幅度削弱,但却更加巩固。”

    “这名单能治理好奈布巴都吗?”杨衍当时是这样问。

    古尔萨司点头。

    “那就让我们抛掉这个后顾之忧,专心应付其他巴都,让他们奉我为神子。”

    许多亲王被处斩,大量的亲眷成为流民,数量多的足以在奈布巴都引起骚乱,杨衍派卫祭军杀了一些人,才将这些亲眷赶出巴都。

    汪其乐那儿一定又多了不少追随者。

    “你打算怎么做?”杨衍问,“古尔萨司,我在征求你的意见。

    “神子现在已经拥有两个巴都,奈布与瓦尔特,那么,承认神子的瓦尔特巴都,就必须接受神子的命令,请神子修书一封,责怪察刺兀儿萨司为何未来朝见神子感谢礼物,察刺兀儿必须来,他已经退让,如果拒绝,他的子民会怀疑他的信仰,当他接受神子的传唤后,就更没有退路。”

    像是收紧罗网的蛛丝,察刺兀儿萨司退让一步,古尔萨司就前进一步。瓦尔特巴都最后一定会成为坚定的神子信奉者。

    “察刺兀儿来到后,让他去责问葛塔塔为何没有展示神子像,毕竟连亚历萨司都将神子像展示在广场,还是葛塔塔想学阿突列,想损坏神子像表示抗议,让瓦尔特去给葛塔塔压力,有奈布巴都支持,察刺兀儿会愿意拿出不多的勇气去欺负一个不比他强大多少的巴都。”

    杨衍不擅长权谋,古尔萨司每回的盘算都超乎自己想象,却又非常合情理。

    “我会为神子处理其他四大巴都的事,神子只要管理好奈布巴都的事。”古尔萨司接着道,“你还需要学会如何舞动你的权柄。”

    杨衍明白古尔萨司希望自己能控制住塔克,但杨衍还是希望能修复自己跟塔克之间的关系。

    “古尔萨司,你很聪明,但有时候杀戮跟恐吓不是唯一的解决方法。父神给了我们不同于野兽的复杂情感,就是让我们除了智慧之外,还懂得重视感情。”

    “理智与感情并没有冲突的地方。”古尔萨司回答,“相反的,你就要控制好塔克跟那些流民,那是你保护他们的方式。”

    那些流民指的是汪其乐的队伍,他们日渐茁壮,圣山卫队、卫祭军、王宫卫队都不止一次希望讨伐汪其乐。

    从来没有一批流民敢如此明目张胆占山为王。

    “那么,现在到了修练誓火神卷的时候了。”古尔萨司转过话题,“神子修练誓火神卷,有什么不适吗?”

    “没有。”杨衍摇头,“我很好,但是我没感觉到功力进步了,一点效果也没有。”

    古尔萨司平静的眼神露出些许意外,颔首道:“神子进行得很顺利。”

    杨衍恼怒:“半点也没长进也叫顺利?”

    “神子,娜蒂亚有要事求见,她说很急,不能等神子回殿。”

    “让她进来。”杨衍回答。

    王红快步进入圣司殿,神色焦急:“娜蒂亚参见神子,与萨神之仆古尔萨司。”

    “发生什么事?”

    “阿突列巴都为了是否拥护神子,敲毁石像发生剧烈争执,首席官蜜儿一直在阻止达柯萨司毁坏神子像,免得引起内战。”

    仅凭一尊石像,就差点引起阿突列的内战,神子的重要性与古尔萨司的谋画缺一不可。

    “达柯萨司说这件事必须有个了断,用阿突列巴都的办法。”

    杨衍有不好的预感,阿突列的方法绝对不是什么温柔和平的好方法,如果这办法还是达柯提议就更糟糕。

    “他们决定对奈布巴都发起三日战争。”王红说道,“如果神子能在战场上活到最后,阿突列巴都就承认神子地位,如果神子怯战或者死亡。阿突列会不惜一切代价,将渎神者赶往冰狱。”

    这真是他娘的阿突列的办法……杨衍回过头望向古尔萨司。

    “神子的时间不多了。”古尔萨司说道,“请尽快修练誓火神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