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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随风入夜

    帐篷里气氛顿时肃杀起来。汪其乐比李景风高出半个头,手臂也更健壮,李景风感觉到自己手臂在他掌心里微微震动。

    汪其乐沉声道:“不是说你有妻子了?”

    “你说过这山上所有女人都可以任我享用。”

    汪其乐不是笨蛋,茉儿不是第一个想带着孩子逃跑的母亲,他望向茉儿:“你要把我儿子带到哪去?”

    茉儿早已吓得浑身发抖,不敢说话。

    汪其乐暴喝:“说话!”

    茉儿双腿一软跌坐在地,颤声道:“我……我想……下……下山……”

    汪其乐大怒:“你想把我儿子交给圣山卫队?你这个娼妓!”

    李景风只觉手掌上一股大力冲来,汪其乐已震开他手臂,一掌拍向茉儿。李景风闪身上前,绵掌拍出,“砰”的一声巨响,劲风激荡。汪其乐抬脚踹出,李景风截其中流踢他小腿,这一踹偏开半尺,在地上踏出一个脚印。汪其乐转身回肘撞向李景风头顶,李景风傍手格架,双方同时发力互格,各自退开半步。

    李景风高声喝道:“汪其乐,你说话不算话?!”

    汪其乐怒道:“这娼妇想偷走我儿子!”

    李景风道:“我说了,我要她!”

    汪其乐冷冷说道:“我只说过让你随意享用这里的女人,没说要送你!”

    李景风:“我见不得女人死在我面前!”

    “那就闭上眼睛,或者滚回你的帐篷!”汪其乐大声怒斥,“流民有流民的律法!”

    李景风知道多说无用,要救人就需抢先动手。他环顾左右,猛地向后一退,初衷出鞘向后横扫,抓着茉儿的两名流民猝不及防,被打得滚出帐外。李景风毫不犹豫,拎起茉儿,喝道:“抱紧孩子,走!”提起真力拦腰挟住茉儿,提着个上百斤重的人便向帐篷外奔去。

    外头有数十火把林立,十余骑守在广场上,都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李景风抓着茉儿急奔,忽闻背后风声响动,一股劲风袭来,却是砍向茉儿。他回身一剑格上斩马刀,汪其乐一脚踢来,李景风调整身位,猛提真气向后跃起,这一脚正中他小腹。

    汪其乐见过李景风武功,这一脚本只想拦阻,哪知会如此轻易得手?只觉如中坚石,将李景风如同纸鸢般踢得飞起。

    李景风也不好受,浑元真炁遇上高手也难自保,若非汪其乐无意杀他,这脚只怕让他内伤,饶是如此,仍觉小腹翻腾,剧痛袭身。

    借这一脚之威,李景风身子向后弹飞,恰恰飞向一名骑手,双足一落,犹如钉在地面般再也不动,初衷将骑手挑落马下,李景风脚尖一踮,翻身上马,将茉儿横在马上,一抬眼,汪其乐已跃上半空,双手握刀劈下,月牙似的白光斩向马头。

    李景风知道这刀猛恶,横剑一挡,两把重兵交错,顿时火星四溅,刮声刺耳,周围人都捂住耳朵。李景风单臂应敌,虎口剧震,臂肘一软,初衷几乎脱手,忙提起缰绳,马人立起来。汪其乐挥刀再斩,李景风双臂握剑疾挡,又是一声龙吟,余音绕梁不绝。

    李景风掉转马头,双腿一夹,马匹奔出。只听茉儿喊道:“我的孩子!”原来这几下兔起鹘落,茉儿经不住颠簸,怀中孩子跌落。

    李景风此时哪有能力去救,策马冲出人群,众人见他要逃,四五把长枪长刀砍来,李景风奋起神力,初衷左右扫荡,流民兵器多不精良,长刀长剑尽皆断折。

    只听汪其乐在后头喊道:“不许放箭!”前边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李景风已冲出广场,不见有人追来,心中纳闷,不知为何汪其乐不派人追赶,难道他只想抢回儿子?

    下了山,不远处就是岗哨,李景风不敢硬闯,策马往山旁道路奔去,茉儿却挣扎起来,哭喊道:“我的孩子!”

    李景风道:“我会回去救他!”

    “我不能丢下我的孩子!”茉儿趴在马上挣扎起来。李景风怕她失足落马,喊道:“别乱动,当心摔了!”茉儿仍是挣扎,李景风一手摁住她后背让她别乱动,觑着山上一处秃石奔去,这才勒马低声道:“你别急!”

    茉儿从马上翻下,坐倒在地不住啼哭:“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别急,我先想办法送你下山再去救你儿子。你儿子取名了吗?”

    “他叫铁末,汪铁末。”

    李景风听这名字古怪,却不知汪其乐女人甚多,孩子也多,为了方便辨别,会取用孩子母亲其中一个字作为孩子的名字。

    李景风扶着茉儿肩膀安慰道:“汪铁末?茉儿,我会带回铁末,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要安全。”

    “安全?”茉儿红肿的双眼无神,茫然看着周围,今夜无月,没有聚焦的瞳孔望着一片黑暗。

    “我没有地方去。”茉儿哭道,“没人保护我,我哪儿也不能去,我会死在草原上。”

    “我会保护你。”李景风语气坚决,“我能把你安置在其他流民居住的地方,你会受到保护。”

    “没有其他流民了,没在其乐山上的流民都被围猎了……还有我的铁儿,我要我儿子!”茉儿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

    李景风知道她定是从孩子出生后就担惊害怕,怕孩子成为流民,因此得了心病,软声安慰:“我先带你下山。”说着伸手去拉茉儿。茉儿却躺在地上不肯动弹,大哭道:“我再也见不到我儿子了!我要我儿子,我要我儿子!”她翻过身来趴在地上,黑暗中几乎全盲,伸手不断摸索着地面,“我要回去找铁末!”

    李景风按着她肩膀沉声道:“冷静一点!”茉儿已经失神,不住呢喃:“你不懂,我没地方去了,我要让铁末自由,我不要他当流民!我希望他看到卡洛赛尔,那一定很好玩……我已经准备好去死了,我要死在圣山卫队手上,可是铁末,他为什么要哭呢?”她嚎啕大哭,“汪其乐有几千流民,你怎么有办法把我儿子救出来?没办法了,没办法了……我要去哪里?我哪里也去不了,谁叫我是个流民,不受萨神护庇的流民……”

    李景风喝叱道:“流民又怎样?流民也该好好活着!”

    “是我太贪心了……”茉儿喃喃自语,像是回答李景风的问题,又像在责备自己,“铁儿本来就该当流民,是我傻,竟然想把他送走……流民的孩子就该是流民……所以我才会失去铁儿,萨神在处罚我的不自量力……”她不住念叨着,“我完了,我会被虐待到死,再也见不到儿子……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李景风见她半疯半傻,沉声道:“在这等我,我带铁儿回来见你,带你去更远的地方。我们到苏玛巴都,那里有很多你的同乡。”

    茉儿仍是近乎绝望地呻吟:“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她不断责备自己,并未回应李景风。

    “在这等我!”李景风翻身上马,“我马上回来!”

    只一会,他便回到汪其乐的营寨。广场上的灯火已经熄灭,只剩汪其乐大帐前还有火把,所有人都睡了,今天的事就像没发生过似的。

    甚至可以说,汪其乐并没有因这件事而震怒。

    李景风来到帐篷前,没人拦他。越过门帘,他看到汪其乐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胸,似正等着自己。李景风下马,毫不犹豫掀开门帘走进去,他知道汪其乐不想杀自己。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汪其乐嘲讽地笑着,“你们还能去哪?这附近上千里都没别的流民,还是你要带茉儿进巴都?”

    “把铁末还给茉儿。”李景风沉声道。

    “我其实不在乎这个儿子,我儿子很多,女儿也有好几个,随便吧,流民时常搞不清爹,他们都认娘。但我不能给你,流民之王的儿子必须是流民。”

    李景风明白汪其乐不派人追自己的原因,他不在乎。流民到哪儿都一样,茉儿没有生路。李景风不想说道理,道理不能帮助流民,但他想帮茉儿,不只是因为她开口了,更因为她让自己想起小房妹妹——整个崆峒每个人都想杀小房,即便她一件坏事都没做过。

    关内关外都是不可理喻的世道。

    “我要茉儿的孩子,你开什么条件都行。”

    “不要跟我谈条件,我不接受条件,我要的是尊重!”汪其乐咆哮,“你一点都不尊重我!”

    “我很尊重你,可我别无他法。”李景风道,“我救过两个孩子,他们都满七岁了,脸上有刺青,我要换茉儿回到你的营帐,你不能伤害她,并且把铁末交给我。”

    “我不会把铁末交给你,但我能放过茉儿。”汪其乐道,“这是你救了两个孩子替她赎的命,没人会质疑。”

    茉儿死不死对汪其乐而言微不足道,李景风在心底盘算,他没有筹码与汪其乐争执。抢夺铁末,杀了汪其乐?莫说能不能办到,做这些也毫无意义。汪其乐遵循的是流民的规矩,那不是世俗的道理,却是流民的道理,他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我知道你不能被威胁,但我想索要报酬,为你做事的报酬。”

    “我知道那个麦尔需要我帮他做事,我是你们信得过的人,可以帮你们,我要的报酬就是铁末,我要这个孩子。”

    汪其乐一愣,随即怒道: “没有麦尔你进不了奈布巴都!”

    汪其乐并不知道自己急于进奈布巴都,李景风打算赌一把。“我可以去别的巴都谋生,到哪儿都不难找到工作。”他道,“我能去葛塔塔巴都。”

    “那个比草还摇晃不定的葛塔塔?”汪其乐咆哮,“我的胡须都比他们的骨头硬!”

    “我只是想找个工作,并不在乎在哪里。”

    “你他娘的真是个疯子!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而且你这种人……”汪其乐不住嘀咕,“你这种人可以信任,所以我才一直容忍你。枯榙!”

    汪其乐咒骂几声,站起身来:“你会帮我?”

    “会。”李景风说道,“只要不违背萨神的教诲,不违背我的良心。”

    “你只要做好王宫卫队就好。”汪其乐道,“我答应你,但不是用你的方式。你带个小孩进奈布巴都不方便,我会照顾茉儿跟铁末,铁末七岁时,我不会为他刺青,我以萨神的名义发誓,我会让他离开,用不损害我名声的方式。”

    李景风不怀疑汪其乐会遵守诺言,这样的汉子,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失信。他点头:“好,我去带茉儿回来。”

    他奔出帐外,上了马,直奔秃石区,在无月的夜里找着茉儿,她正站在一棵树下。

    “你可以回去了,汪其乐答应不为难你,也不会给铁末刺青!”李景风策马上前,高兴道,“你跟铁末都不会有事!”

    茉儿缓缓转过身来,悠悠荡荡,李景风心中起疑,上前细看。

    她用一条腰带将自己吊死在树下。

    ※

    汪其乐很喜欢这个人,敢孤身对上一支百来人的巡逻卫队,而且他娘的是为了保护流民的女人跟小孩,他甚至没动过帐篷后那座小银山。勇敢、强大、仁义、慈悲,这人简直可以写进经典里的圣人传了。

    但这个人却不断惹怒他。

    “你说什么?!”

    “我救了两个孩子,都是九岁,那就是一百零八个月,两个孩子就是两百一十六个月。”李景风道,“我要你交出包括铁末在内合计同样月份的孩子,使他们不會成为流民。”

    “你他娘的疯了!”汪其乐气得抓起酒囊扔向李景风,李景风顺手接过,打开皮囊咕噜噜喝了两口酒。

    “你原先说我救了那两个孩子能换茉儿一命,现在茉儿死了,我要换同样年龄的孩子,这很合理。”这混账甚至还在解释他的道理,“你知道要把孩子养到九岁需要花费多少粮食?我帮你省下粮食。你想想,你都不用等他们九年,只要把十八个刚满周岁的孩子交给我就好。”

    “废话,我会算数!”汪其乐怒吼,“绝不是你这样的算法!”

    “但你已经收留了那两个孩子,要杀了他们还是还给我?我不要。”李景风摇头,“他们脸上都有刺青,不能带入巴都。十八个满周岁的孩子,我可以收为十八个奴隶。”

    “你这种人不会豢养奴隶!”汪其乐怒道,“我不会把孩子交给你!”

    这几乎已经变成不可退让的对峙。

    “我来得不是时候吗?”

    汪其乐抬头望去,麦尔掀开门帘走入:“你们为什么而争执?”

    “你先出去!”汪其乐指着李景风,再跟这混账说下去,自己会忍不住想揍他,直到他认错为止,“晚点我会叫你!”

    “希望我回来时你已经准备好足够的孩子。”那疯子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麦尔将毡帽脱下,恭敬行礼:“亚里恩让我代为向流民之王致意。汪其乐,发生什么事了?”

    “以前有人说我疯,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过李景风!风这个汉字怎么写,跟疯狂的疯一样吗?”

    “我想不太一样。”麦尔左右张望,找到一张蒙着兽皮的木制圆椅,用眼神询问,汪其乐不耐烦地挥手。麦尔将椅子拉到汪其乐身前坐下:“达珂退兵了。我在阿突列巴都的探子打听到消息,说神子允诺会在半年内练成誓火神卷。”

    这家伙真把自己当神子了?汪其乐心想。但这是不可能的,他武功低微,身边那个人,狄昂?是这名字没错,自己听到神子这样喊过,那家伙才是真正的勇士。古尔萨司会让自己最重要的人去练誓火神卷?

    “所以这个神子会短命,要不然他练的就是假的誓火神卷。”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坏事是我们的计划延迟了,好事也是我们的计划推迟了。”麦尔道,“事情发展得太快,亚里恩宫准备不足,趁边界交兵时推翻神子与古尔萨司还太早,但神子伫立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我不在乎你们怎么搞,你们必须遵守约定。”

    “会的,塔克已经写下血书,会给你一块流民的土地,你可以称王,但不能叫亚里恩。”

    “无所谓。”

    “我们需要人才,真正可以信得过的勇士。”麦尔说道,“现在你能说说那位来自苏玛的勇士怎么了吗?”

    “他要流民的孩子!”汪其乐把昨晚到现在的事说了。

    “听起来他不是个简单就能效忠的勇士,这很危险。”麦尔沉思着,“如果亚里恩宫不要他,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在他脸上刺上雪花,但肯定没用。”汪其乐道,“他会把我气死,那之前我会打死他!”

    麦尔沉思片刻,道:“答应他吧。”

    汪其乐怒喝:“你说什么!”

    “选足够的孩子给他,这是人质。”

    “啊?”汪其乐一愣。

    “他是个有信念的人,不会背叛这些孩子。”麦尔道,“你以为像他这样的手下,或者称为帮手,在五大巴都可以找到几个?你见过几个愿意帮助流民的人?”

    并不是没见过,汪其乐想起过往……李景风就像卡斯,冰天雪地里愿意给流民的孩子一口酒暖身的卡斯,但卡斯没有这疯子的本事。

    “如果我们成功了,所有流民都能得到你的保护,如果我们失败了,”麦尔看着手上的毡帽,“这些孩子也会死。”

    汪其乐沉默了很久,他没有思考,因为事实显而易见,他的思绪从卡斯身上飘到另一个人身上,他唯一的兄弟。

    “行。”汪其乐回答。

    汪其乐的大帐里从没出现过这么多婴儿,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吵闹的哭叫声让他的脾气愈加暴躁。

    “这里共有三十个孩子,全都未足周岁,加起来是两百个月,我问过那两个孩子的年纪,这里的孩子加起来还多了点,就当我送你的。”汪其乐道,“我答应你不会让他们成为流民,但他们七岁就要离开其乐山,流民不养普通人的孩子。”

    麦尔道:“你可以在他们身上做记号,这些孩子是你救的。”

    “用不着,我要带他们进奈布巴都。”

    “那是不可能的。”麦尔说道,“你要怎么带他们进去,用板车载着三十个孩子进巴都?太引人注目了,会有人问你这些孩子多少钱一斤,新不新鲜。而且你照顾不来,也不可能马上找到三十个人领养,恕我直言,如果不慎选照顾他们的人,让他们成了奴隶,不过是从一个火坑将他们扔入另一个火坑,多此一举。”

    李景风脸上阴晴不定,似在盘算,他问:“你们怎么打算?”

    汪其乐道:“我会帮你照顾这些孩子,在你找到可靠的人寄养后,我会把孩子一个个交还给你,所以需要你在孩子身上做记号。”

    “但假如你背叛我,或者攻击流民,”汪其乐说道,“我会杀掉这些孩子,你知道我做得到。”

    “那我会杀了你。”

    汪其乐能感受到说这话时李景风目光的锐利。

    “我相信你会说到做到,我也是。”汪其乐毫不畏惧地瞪回去,“到时这座山上一定会有个人躺在血泊里。”

    “如果你们的争执结束了,就为这些孩子做记号。”麦尔说道,“我建议用小的烙铁在大腿或屁股上留下细微的伤痕。”

    李景风没反对,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汪其乐在这三十个孩子大腿上烙上小小的火焰印痕,烙铁是用铁线制成,孩子嚎啕大哭。汪其乐没告诉孩子的父母他们的孩子为何被烙上印记,引发队伍里的嫉妒不是好事,汪其乐对他们说这是他做梦得到的启示,梦中萨神要他挑选年纪最小的三十个孩子留下印记,至于原因,他相信萨神会有安排。

    之后李景风就跟着麦尔离开了。

    原先的骆驼换成了更矫健的马匹,李景风跟着麦尔下山,山下有圣山卫队把守,为了避开耳目,他们走了一条狭窄险峻的小路,却不是去往奈布巴都的方向。

    “我们似乎走错了。”李景风道,“这是我来的方向,奈布巴都应该在更西边。”

    “为了让你进巴都,我们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转过一个山头,麦尔跳下马:“到了。”李景风认得这地方,这是他跟穆特遭受巡逻卫队伏击之处。尸体散落各处,巡逻卫队后来收拾了弟兄的尸体,但流民的尸体无人管顾。对流民而言,一点点物资都很重要,光秃秃的尸体不仅寸缕不存,身上的肉也早被秃鹰野狼猎狗啃食殆尽,只剩长满蛆虫的骨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麦尔检视这些骨头,挑了一具只有四五岁大的尸体,骨头上满是野兽啃咬的痕迹,手、脚等一部分骨头早不知所踪。

    “我认得这孩子,他叫吉比。”李景风黯然道,“只有五岁,喜欢绕着她母亲走。”

    “帮个忙。”麦尔从马上取下一只皮袋,打开袋口,示意李景风将骨骸装入袋中。李景风不明所以,左手抚心祝祷道:“愿萨神引领你的灵魂。”弯腰拾起骨头放入袋中。

    “流民不受萨神护佑。”

    “那只是世俗的律法。”李景风转过头问麦尔,“如果杀害孩童的战士能得到萨神的引导,五岁孩童为什么会因为父母是流民而被萨神抛弃?”

    “你的问题太多了。”

    “因为没人能回答。”李景风将所能拾捡的最后一块骨头放入袋中,麦尔用绳索将袋口捆紧。

    前往奈布巴都的路上,两人几乎没有交谈,李景风也没这心情。靠近奈布巴都时,他遥遥望见一支巡逻卫队正在巡视,且正往自己的方向走来。

    “遮着脸,免得惹麻烦。”麦尔扔来一块布,李景风将头脸缠住,只露出眼睛。

    “麦尔司刑。”巡逻队长恭敬行礼,用狐疑的目光看着麦尔身边的李景风,主要是那把厚重的大剑。麦尔颔首示意,巡逻队长没敢多问,领着队伍离开。

    “这样没关系吗?”李景风问,“我不是应该被通缉了?”他摸了摸初衷,就算遮着脸,这把大剑也相当引人注目。

    “其实没有。”麦尔道,“亚里恩宫压下了你的通缉令,塔克亚里恩很珍惜人才,但你身上的大剑确实被巡逻卫队记住了。”

    李景风问道:“亚里恩要我做什么?”

    “跟王宫卫队一样,保护亚里恩。我需要你率领队伍,在需要时为我们搏杀。对了,你妻子住在苏玛哪个地方?我们会将她接来。”

    “其实我没有妻子,只是不想他们继续用女人烦我。”

    “为你未来的妻子守贞?”

    “没有谁需要为谁守贞。”李景风道,“我不想以后的妻子知道这件事难过或生气而已。”

    经过吵杂混乱的羊粪堆时,麦尔介绍:“道路那边是羊粪堆,苏玛的野草屯,不过离得更近,除了赌场、妓院等违法勾当,那里还有各种商品,甚至有人兜售萨尔哈金的指骨,我不建议你在这里买东西,他们卖的都是假货。”

    “卡洛赛尔,十五文钱一次!”吵杂的羊粪堆里传来细微的吆喝声。“等一下!”李景风忽地喊停,麦尔不解地望来,李景风跳下马,奔入羊粪堆的帐篷群中,排开人潮,找到了声音来源。

    “卡洛赛尔,十五文钱一次!”五十来岁的摊贩坐在羊粪堆入口附近喊着。弥漫着屎臭味的空气中,流淌的泥水上架着一座破旧的秋千,破烂到只剩一个座位,李景风在关内看过类似的秋千,用辘轳转动,可以上下起伏或左右旋转,去年元宵,阿茅还在青城坐过。

    “客人,你带孩子来吗?”摊贩殷切地看了一眼。这里是羊粪堆最外围,也是最贫困最糟糕的地方,羊粪堆的原住民都在更靠近巴都的内层。

    “你说这叫什么?”

    “卡洛赛尔,来自苏玛巴都的游戏,城里人叫它秋千,但没有我的好。我一次只招待一位客人,不像他们,四五个孩子一起坐上去,推着都吃力。说真的,他们转得太慢,一点都不好玩,每个孩子都喜欢更快的卡洛赛尔,尤其男孩子。”摊贩介绍着,“只要十五文就可以玩上一首童谣的时间。”

    原来茉儿心心念念的卡洛赛尔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麦尔走到李景风身边,皱眉问道:“怎么了?”

    “没事,想起故乡而已。”李景风回答。

    他没有说谎,他想起了青城,想起了阿茅,在这个比青城更繁华的大城里有着比易安镇更穷的羊粪堆,而外面有一群没见过秋千的流民。

    ※

    踏入亚里恩宫,再次看见伫立在广场上的杨衍石像还是令李景风觉得很不真实。

    “这是神子的雕像,你见过吗?”

    “在瓦尔特见过,但没靠这么近。”

    “请不要用手触碰。”麦尔提醒,李景风缩回好奇的手。

    真的很像。

    他被带到二楼一间房间,有长桌跟椅子,麦尔要他稍候。“接下来你将见到的人相当重要。”麦尔说道,“你要保持尊重。”

    不久,一名棕色头发样貌俊秀衣着贵气的年轻人走入房间,经过身边时,李景风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他先向麦尔点头致意,接着把目光看向李景风。

    “你就是麦尔推荐的人?我叫高乐奇,首席执政官。”

    “我叫李景风,见过大人。”李景风恭敬地左手抚胸行礼,心想他叫高乐奇,但不像汉人,这名字跟汪其乐真容易弄错。

    麦尔将装着孩童尸骨的布袋递给高乐奇,高乐奇身子后缩,露出嫌恶的表情,拿手帕掩住鼻子示意麦尔打开袋子,朝里头看了眼,皱起眉头。

    “放桌上吧。”高乐奇说完,转头问李景风,“你愿意加入王宫卫队,宣誓保卫亚里恩吗?”

    “愿意。”

    进入亚里恩宫就能查探关于奸细的线索,还能见到杨衍,他想打听杨衍的事。

    “亚里恩大人稍后就来,他正在批示公文,在那之前,我们先解决你的事。”高乐奇道,“你杀了巡逻卫队,应该被通缉,你要感谢亚里恩,是他压下了通缉令。他觉得你是个义士,也是勇士,他很喜欢你。”

    “感谢亚里恩赏识。”

    “但违反律法还是要处理,亚里恩宫必须公正。麦尔,瓦里昂还没到吗?”

    “应该快来了。”

    不一会,一名侍卫走入房间,他第一眼见到李景风,吃惊得眼睛几乎要飞出眼眶。李景风认出这人,他是那天袭击流民,被自己抓住的大队长,被打昏后没死,但被汪其乐剥光衣服。

    “参见高乐奇大人、麦尔司刑。”

    “你认得这个人吗?”高乐奇指指李景风。

    “认得。高乐奇大人,这人非常危险,他保护流民,害死我们十几名弟兄!”瓦里昂愤怒地说道,“他让我们的队伍成为笑柄!”

    “李景风,对此你有什么辩解?”

    “我只是保护妇孺。”李景风回答。

    “他们是流民,流民不受律法保护!”瓦里昂大怒,“你让我们的队伍丢尽颜面!”

    “瓦里昂,谁允许你在亚里恩宫如此喧哗?”高乐奇道。

    瓦里昂顿时噤声。

    高乐奇指了指桌上布囊示意瓦里昂打开,瓦里昂看向布囊,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是被你们杀害的流民。”李景风正要说下去,麦尔的目光让他闭上嘴巴。

    “首席执政官,请恕我愚蠢,不懂执政官的深意。”

    “你不知道吗?你让巡逻卫队蒙羞了。”高乐奇道,“这孩子只有五岁,而流民的规矩,七岁的孩子才会刺青,刺青后才是流民。”

    “但这些孩子跟着流民……”

    “他也跟着流民。”高乐奇指着李景风,“他是流民吗?”

    瓦里昂一愣。

    “如果这孩子是他兄弟或者他儿子,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战,是勇士还是罪犯?而你们杀了平民,是不是罪犯?”

    瓦里昂大吃一惊:“这孩子是……”

    高乐奇再次打断他说话:“幸好不是,但如果是呢?你知道那群尸体里有几个未满七岁的孩童?”

    “三个。”李景风道,“他们脸上都没有刺青。”

    “你们这是犯法,是他阻止了你们犯法,他甚至可以指认你们队伍的过错。”

    “可是围猎时……”

    “贵族的围猎我知道,但那其实不合法,杀害七岁以下的孩童本就不合法,只是没有任何一个流民敢来巴都申辩罢了。现在他来了,带着你们杀害无辜的证据,所以麦尔司刑才会在这里。”

    高乐奇停顿片刻,接着问:“现在该怎么处置这件事?你的队伍杀了三名无辜孩童,这比脱光你们衣服更让巡逻卫队蒙羞。”

    瓦里昂默然,汗流浃背。

    高乐奇望向李景风:“你想要什么?可以说了。”

    “我要一个公道,大人。”李景风说道,“该有人为这件事负责。”

    瓦里昂跪倒在地:“请大人从轻发落!”

    “李景风,你是个勇敢正直的人,我希望能请你加入王宫卫队担任小队长,保护亚里恩。”

    李景风立刻明白了高乐奇的意思,他在帮自己洗清罪名,并施恩给这位队长让其不要追究,自己的通缉就变成了义举。

    “我愿意加入王宫卫队。”

    高乐奇笑道:“瓦里昂,我要罚你半年俸禄。李景风小队长,你觉得这样的处置公正吗?”

    当然不公正,但在明知高乐奇狡辩与偏袒的情况下,李景风没有为难,答道:“我接受这样的处置。”

    高乐奇笑道:“那就好。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还有,亚里恩已经下令所有王宫卫队不能再攻击流民。”

    “为什么?”瓦里昂不解。

    “因为神子大人不喜欢你们攻击流民,汪其乐是他的朋友。”

    “可是流民杀了我们弟兄,还让我们蒙羞!……执政官大人,杀害孩童是我们的错,但弟兄的仇……”

    “不许违背神子的意愿!”高乐奇加重语气,“以后你们不能再侵害流民!”

    瓦里昂点头,脸上有着不满神色。李景风觉得古怪,明明亚里恩宫与汪其乐过从甚密,这番话却似乎有意让巡逻卫队反感神子。

    “下去吧,瓦里昂,这事到此为止,感谢李景风小队长的宽宏大量。”

    “谢谢你,李队长。”瓦里昂弯腰对李景风致意。李景风道:“希望你的队伍不要再伤害妇人与小孩。”

    “这事解决了,以后不用担心巡逻卫队找你麻烦。天要黑了,亚里恩可能没空,宣誓效忠前,你可以在这座宫殿里走走。麦尔带李景风去他住的地方,介绍这里的仆人认识他。”

    李景风跟着麦尔走上三楼,来到一间宽敞得不像话的房间,里头有柔软的床和名贵的摆饰,不仅比青城太平阁更舒适,也比襄阳帮更奢侈。

    “亚里恩的寝室就在楼上,你以后就睡在这。”

    李景风看得出这是礼遇,问道:“每个小队长都有这样的房间?”

    “你是特别的。”麦尔回答,“我们觉得你值得,你也应该知道自己值得。”

    李景风打开衣柜,发现里头有几件姑娘的衣服被堆放在抽屉最下层,问道:“这里以前住的是谁?”

    “娜蒂亚,神子的亲信。”

    “娜蒂亚?”李景风听说与杨衍有关,立刻追问,“她跟神子是什么关系?神子经常来亚里恩宫吗?”

    “进入祭司院前,神子与他的亲信住在亚里恩宫很长一段时间。”麦尔回答,“今天很晚了,你可以先休息,但宫里的人还不认识你,尽量不要乱走。”

    杨衍住过亚里恩宫?李景风想发问,又怕露出马脚,之后还有机会探听。

    “我会让人送晚餐给你。”离去前,麦尔只留下这句话。

    虽然历经一番波折,但终于顺利混入奈布巴都,李景风来到窗边。天色已暗,从窗口可以遥遥望见祭司院的塔尖,他知道那是祭司院,他在瓦尔特巴都见过类似的建筑,知道城里最高的地方只能是祭司院。

    杨衍就在那,他知道自己来找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