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
什长带人走在回营的路上。
他看了眼身边的瘦小军士:“小产,有屁快放,别吞吞吐吐的。”
小产一边紧跟什长的步伐,一边道:“老大,我看这事有点玄他说得再好,也是空口白牙,万一真像那两个人说的那样这个那”
什长放缓脚步:“我问你,你说那两个人是北谍好呢,还是不是北谍好?”
小产略一迟疑,随即毫无疑问地说:“那当然是北谍好了!杀了四个谍子,怎么着也能记一功,说不定还有赏钱拿哩!”
“那你还问个屁?”
小产眉头紧皱:“可是,可是如果那个人真是冒充的话——”
“你傻啊!咱们只是回去汇报,真的假的都由薛队主、王文书判断,和咱们有个毛的关系?”
什长回头大声道:“所有人都听好了,回去把嘴管严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记住!这可是自己的事,别最后害了自己又害了兄弟!大犊,尤其是你!嘴上没把门的!给我小心着点!”
林风淅淅,晓月初升。
执矛黑汉不知从哪找了块顶部平整的大石头,汗腾腾地抱到王扬面前。然后十分卖力地袖子擦拭石面,向王扬殷勤道:
“公子先坐这儿歇歇,我去给公子找点水喝。”
“水来喽!”丁九捧着一只褐色水囊,小跑着赶来,满脸堆笑:
“公子,这是小的刚打回来的山泉水,请公子解解渴。”
王扬哪有心情理会两人的讨好,冒姓琅琊只是权宜之计,一会儿还要应对一个貌似更难缠的队主。更悲催的是现在自己连身处哪个朝代都弄不清。
如今只知道一个大范围东晋南朝。而东晋南朝在后世又被称为“五朝”,包括五个在江南立国的政权,分别为东晋、宋、齐、梁、陈。
五朝之中,王扬最熟的是东晋和陈朝,其次是宋和梁,最次就是五朝之中时间最短、政局最乱的齐朝。所以王扬最希望穿越的朝代是东晋。
不选陈朝是因为那是南朝的末世,万一自己穿越到隋国灭陈之时,大战一起,血流漂杵,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两说。
不行!
得在那个什么薛队主来之前想办法搞清楚如今到底是五朝中的哪一朝,这样编起瞎话来才能有的放矢。
可怎么弄清楚呢?
直接询问肯定不妥。堂堂琅琊王氏,难道连国号都不知道?
想办法找钱币一观?
还是不行。南朝币制混乱,新旧钱并用,难以辨别。
王扬想了一会儿,心中一动,先是大模大样地坐在石头上,然后接过水囊,用随意的语气问道:“你们当兵几年了?”
丁九抢先道:“小的当了五年戍卒了。”
黑汉道:“回公子的话,小人从军八年。”
王扬道:“哦,那算是老兵了。为什么要从军呢?”
黑汉和丁九一起看向王扬,眼神怪异。
糟了!
王扬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他突然想起南北朝还是“世兵制”的时代。
所谓“世兵”便是指朝廷强制规定士兵之家,世代为兵,又称“兵户”。为了扩大兵源,还常把犯罪者、无籍者、逃户、奴隶甚至蛮族俘虏罚入兵户之中。
再加上官府给兵户设的劳役沉重,待遇又差,而为了防止兵户逃跑,又以强压方式统管之,所以士兵的社会地位便变得越来越低下,以致于连普通平民都不如。
此二人之所以当兵,自然是因为他们的父祖当兵。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所以两人才觉得自己问得奇怪。
王扬意识到犯错之后,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哦,原来你们是兵家子,不是应募的白丁。”
刘禹锡的《陋室铭》中有一句很名的话:“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里的白丁意思是“无知之人”。但在南北朝时,白丁特指军中应募而来的平民。
南北朝施行世兵制的同时还有募兵制,所谓募兵便是征兵。可如果一应募便成为兵户,使得后代子孙皆固定为兵,则哪还有人应征?
所以朝廷规定应募之兵单独成队,家非兵户,户籍也不入兵籍,简而言之还是自由身。
王扬自以为话题转换得自然得当,殊不知“兵家子”一词在当时含有不小的贬义,近乎于骂人。军士自己是兵户是一回事,可你明白地掀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再说白丁只在特定时期招募,招来一般也只负责作战。像黑汉、丁九这样驻守营垒,辛苦巡逻的,一般都是兵家子。
所以王扬这个挽尊并不高明。
丁九当时脸就红了,眉宇间隐现忿忿之色。
黑汉则苦笑道:“公子说的是,我们哪有福气做白丁。”
王扬见气氛不对,虽不明具体原因,但也猜到是自己失言。如果他能选择,那他情愿闭口不言,可为了套出朝代信息,也只能尬聊下去。
“嗯,那你们识字吗?”王扬像是闲聊一般问道。
丁九脸上一抖,怒气更现,他觉得这个纨绔少爷在消遣他们!
就是一般民户识字的都没多少,更何况他们兵户家!
当下粗声道:“不识!”
王扬听出丁九不悦,只作不知。
黑汉仍旧没有生气,讨好笑道:“识得几个。”
王扬见黑汉接话,心中一喜,做稀奇状道:“你叫什么名字?竟识得字,倒是难得。”
“公子见笑了,小人叫黑汉,为了教自家丫头,自己胡乱学了一些,总共也不认识几个字。”
王扬打量了一番黑汉,心道黑汉黑汉,还真是名如其人:“黑汉,那我考考你,我们的年号做何解啊?”
闲谈至此,王扬终于聊到了重点:问年号。
黑汉表情有些窘迫:“这年号都是京城里的大人们定的,这小人哪里懂啊!”
王扬道:“没事,你但说无妨。”
黑汉想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说:“意思是永远永远明亮?”
永远明亮?
永远明亮
王扬反复琢磨着这四个字,心中陡然一惊!
我靠!
难不成是永明?!
黑汉见王扬神色不对,马上道:“小人是乱说的,还请公子指教!”
王扬镇定心神,问道:“你先说说年号是什么?”
“永明?”黑汉连年号都说得有些不自信了。
还真特么是永明!
这是五朝之中,他最不熟悉的南齐的年号!
为什么他最不熟悉南齐?
因为南齐在东晋南朝中历史最短,政局最乱!
更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个乱法!
他只记得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用很不屑的语气评价齐朝,说它:“人物历运,于南朝为最下。”
所谓“历运”便是指国祚国运。钱穆即斥其为“最下”,那肯定是有原因的!
别说如何“最下”他是一片茫然,就连皇帝有谁,有几任,大臣有哪些,发生了什么大事,他都一概不知!
他只知道南齐存在时间很短就被梁朝所取代。而他之所以听说过“永明”这个年号,则纯粹是因为古代文学史中有个所谓的“永明体”,开了后世律绝诗,也就是所谓“近体诗”的先河。
可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啊?!
王扬宁愿用这个鸡肋的知识换一个“南齐皇帝世系表”什么的,最起码知道南齐亡国的具体年限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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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魏晋南北朝时士兵社会地位极低,以致于用“兵”、“卒”称呼人近乎骂人。《三国演义》里关羽听说黄忠被封五虎上将怒道:“黄忠何等人,敢与吾同列?大丈夫终不与老卒为伍。”这件事是根据《三国志》中改编的,原文是:“羽闻黄忠为后将军,羽怒曰: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
无论“老兵”、“老卒”,羞辱的最要点其实不在老字,而在“兵”、“卒”上。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张飞身上,不过张飞变成被羞辱的人:刘巴不屑和张飞说话,诸葛亮劝他,他反驳道:“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英雄,如何与兵子共语乎?”这里“兵子”也是贬称。《世说新语》中士大夫鄙视桓温,说了个“兵”字,也是同样的意思。(《世说新语·方正》:“恶见文度已复痴,畏桓温面!兵!那可嫁女与之!”)关于兵户卑贱化的问题后面还有体现。详后。
②用大人称呼官吏的习惯起源甚晚,当时除了一些特定身份关系才能用的称谓比如“明府”、“使君”、“府君”等,还直接称呼官职,但有些官职对于现代读者来说不常见,比如后文会出现一个姓柳的贵公子,官任“巴东王友”,品级不低。对于不少读者来说,称“柳王友”就不如称“柳大人”感觉来得准确,为了便于理解,还是保留大人这一称谓,但不符合史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