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晚,焦家庭院里香气四溢。
一条鹿腿被穿在烤架上,两人接力,急转不停,不断有混着料酒的油汁滴下,把下面的柞木篝火打得噼啪作响。
烤架旁设有铁制方烤炉,上下两层,下放木炭,箅子上烤的是用葱白、盐、豉汁腌好的鹿里脊肉片。
烤炉再往左摆着大圆盘食案,上面码着切成两指宽、连皮带肉的鹿头肉。肉旁放的蘸料是特制猪肉酱,这是先在羌族中流行,后来才传到中原的吃法。当时叫做“羌煮”。
厨房里还有一口大蒸笼,正蒸着鹿尾。
焦正为了这餐鹿肉着实费了些脑筋,先是从城外猎户手中购得一头刚捕获的小鹿,然后又特意雇了两个大厨来家中掌勺。由于不知道王扬到底什么口味,干脆就做成“一鹿四吃”,务求让王扬吃得满意。
可等了快一个时辰,王扬就是不来!
鹿肉本来就易腥,这一凉一热,失了口感,把焦正精心准备的“鹿宴”全给破坏了!
也怪他缺少待客经验,都不知多买一头鹿备用。这若是放在高门贵户中做个小小的采买管事,也是不够格的。
眼下天色已黑,城门早关,又无处购买,只好吩咐庖厨用剩余的鹿肉重新预备。
焦正一边在心中抱怨,一边盘算起这两日遇到的怪事。
首先他察觉自己出门被人跟踪了!
刚开始以为是想多了,可就连他的妻女都说上街受到尾随,这就不能不让他重视起来。
然后他发现宅外有人盯梢,他派护院去追,没有追到。
第二日他又收到司马府的命令,让他写一封履历自述,说是用在年终考课上。
他当时便觉得不对!
现在才四月末,考得哪门子课?
再说他这种低级武官,向来没有自述履历这回事。
就算要写,也应该写他在外兵参军任上的事!如今让他写上之前的经历职守,还要写明功过,这是要做什么?
紧接着又有人向左邻右舍打听他家中来往人口和房宅价格,邻居觉得奇怪才来告诉他,据说来人都操着京都口音,面孔陌生。
他一听说京都口音时心下就咯噔一声,
自己一个芝麻小官,无根无基,与京都唯一的联系就是他做禁军的那几年,如果京中来人查他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这些反常让他坐立不安,如芒在背,但越是这样的关口越应该交好琅琊王氏。
所以他压下心中忐忑,强打精神筹办鹿宴,谁知王扬根本没来!
正当他准备派人去郡学打听王扬消息的时候,王扬姗姗来迟,身后还跟个了美人护卫。
“对不住对不住!京都来人办案,我二叔让我招待一下,不好脱身,你久等了吧。”
焦正听说“京都来人办案”,心间猛然一震,赶忙道:
“不久不久!这鹿腿本来烤得就慢,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还是公子福泽深,现在鹿腿刚刚烤好!小人这就吩咐上菜!公子先尝尝这道里脊鹿炙。”
王扬尝了一筷子:“唔!味道不错!老焦,你费心了!”
焦正笑容满面:“公子哪里的话!小人也是托公子的福,才能吃上这么好的鹿肉!”
“嗯?这是你家的菜,怎么说托我的福?”
“小人家吃鹿肉都是随便一炖,哪里讲究什么吃法?但公子来就不一样了,不好好研究一下烹制之道,哪敢污公子的眼?现在这么一看呀,以前的鹿肉小人都吃瞎了!”
“哈哈哈哈你呀是真会说话”
“肺腑之言,绝对肺腑之言!公子要是多来几次,小人家厨子都得上几个档次”
两人言笑热络,气氛融洽。
陈青珊面无表情地站在王扬身后,不向焦正看上一眼。
焦正一边捧着王扬,一边寻找打探消息的机会,可话茬一过即失,焦正虽然焦急,却也不好隔着这么多句话问王扬说的第一句“京都办案”的事。
王扬也在等焦正问。
可焦正不问,王扬也不好再提,心中打定主意,大不了今晚什么都不说,以后再找机会就是了,宁可从缓,也不能让焦正起疑。
两人说说谈谈,表面上全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暗地里却各自努力寻找契机。
终于,
焦正劝王扬吃些主食时,王扬抓住机会,再次抛出诱饵,说之前陪客,都吃过了,焦正心中一喜,顺势问道:
“能让公子作陪的,身份肯定非比寻常!”
王扬懒懒地说:“那倒也不是。只是我二叔主管这个案子,下面这些办事的人也算我二叔的手下,再加上毕竟是京官,我看二叔的面子上,也得去周旋一下。”
焦正知道王扬二叔是散骑侍郎,散骑官乃天子近侍,由他负责此案,看来承的皇命。
他拿起酒杯,装作随口一问的样子:“什么案子还得劳动京官来查呀?”
“嗨,就是那个,那个陈陈天福,一个几年前的旧案”
焦正脸刷一下就白了!
手一抖,杯中酒水竟洒了一小半到身上。
陈青珊目光一凝,王扬只做不知。
焦正稳住颤抖的手,强笑道:“陈天福那件事不是早都结案了吗?”
“是啊!一个陈年旧案,有什么查头?但据说”王扬故作神秘地压了压声音:“据说这背后牵连很深”
“是吗?”焦正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其实呀,这案子不重要,你以为朝廷上那些人关心真相?”
王扬摇头一笑:
“他们是要借这个案子做文章。”
“做什么文章?”焦正努力保持神情正常。
王扬讳莫如深:“什么文章连我二叔都不敢说。反正是天大的文章。不过有人做文章,就有人破文章,不管做还是破,都是不能惹的大人物,办案的夹在中间,难呐!所以就只能找替罪羊了。这样双方的面子上都过得去,天子那儿也好交代。”
“替替罪羊?”焦正脸色难看。
“是啊,你没听过这词儿?杀来顶罪的,就是替罪羊。听说三个备选,有一个姓刘,就是陈天福的那个禁军副将,叫什么什么来着”王扬揉着头,努力回想。
焦正额角渗出了细汗:“刘明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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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齐民要术·羹臛法》:“羌煮法:好鹿头,纯煮令熟,著水中,洗治,作脔如两指大。猪肉琢作臛,下葱白,长二寸一虎口。细琢姜及橘皮各半合,椒少许。下苦酒。盐、豉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