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三个梨,不,两个就好。”
中心医院大门口的水果店里,昭生从筐里挑了两个品相完好的白梨。
老板嫌弃地看了一眼,麻利地称重,套上塑料袋递过来,冷冷道:“十块。”
哪有这么吝啬的人,探望病人就买两个梨?
不过站在消费者的立场,在这地方买水果,已经远远高于市场价,有点冤大头的意思。
昭生心里后悔,应该绕远路去菜市场的,能省一点是一点。
他叹了口气,扫码付款,转身离开。
手机里的余额,已然发起红色预警。
步入住院大楼,迎面吹来一股凉风,阳光被阻绝在身后。
空气中微微刺鼻的消毒水味,给人的心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
等候电梯的病人或家属,表情冷漠麻木,不见一丝笑容。
大家有着各自的悲伤,几乎不会多看陌生人一眼。
八月的酷暑天,格外寒冷。
医院的电梯总是拥挤,昭生跟着人群走进去,按下楼层7,然后安分守己地缩在角落。
似乎有人投来一抹同情的目光。
据说住在7层的病人,大多都是绝症,回天乏术。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昭生拎着塑料袋挤出来,感觉自己是被微波炉烤熟的鱼肉。
在冷酷的命运面前,每个人都是砧板鱼肉。
站在709病房门外,昭生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轻轻推开门。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为地板铺上一层金辉。
听见响动,离门最近的床位前,张素琴立即站起身,轻轻唤了声:“昭生,你来了。”
她个子矮小,相貌普通,打扮朴素。
一眼看去,是非常典型的农村妇女。
浑身上下,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姨妈,小兰睡着了?”昭生看了一眼病床。
张素琴点头:“吃过药就犯困,睡了差不多两个钟头了。”
病床上躺着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头发稀疏,面色苍白,薄薄的嘴唇毫无血色。
瘦削的手背上扎着针,头顶上悬着吊瓶。
滴滴答答,在安静的病房里,听得格外清晰。
张素琴向昭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到外面走廊说话。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病房,轻轻带上门。
“姨妈,辛苦你了,我明天休假,你好好休息一天吧!”昭生感激地说。
“孩子……”张素琴欲言又止,不安地揉着衣角。
“怎么了?”昭生察觉到姨妈的微表情。
“家里的几亩玉米熟了,你姨夫打电话,让我回去掰玉米。”
“我当初不让他种那么多,他偏不听我的,结果一个人又忙不过来。”
“你知道的,他身体本来就有老毛病,去年在工地又扭伤了腰。”
……
说到后面,张素琴的声音几不可闻,脸上写满了愧疚。
她低着头,不敢看昭生的眼睛。
昭生立即道:“姨妈,没事的,你回去吧,我上班时就请个护工。”
张素琴衣不解带,照顾小兰这么久,身为姨妈已经仁至义尽。
实在不能要求她更多。
在医院陪过床的人都知道,无论多大的耐心,都会在日复一日中被一点点消磨掉。
“昭生,你姨夫还让我劝劝你。”张素琴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
昭生的眼神,瞬间变得黯淡。
他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张素琴当然也知道,接下来的话不中听,但她还是要说。
“把小兰转回镇上的卫生院吧,那里费用便宜很多,你也没这么大压力。”
“我是看着这丫头长大的,我心疼她不比你少,可我们也要面对现实。”
“小兰的病已经治不好了,但是你以后还要过日子,不能再把你拖垮。”
……
昭生紧紧咬着嘴唇,眼底渐渐涌上一层雾气。
道理他都懂,但理智难以战胜情感。
哪怕所有医生都宣布,已经无力回天,他还是执拗地期待会有奇迹发生。
小兰是自己唯一的家人了。
她才十七岁,花儿一样的年纪,不该在这种时候凋零。
“姨妈,你先回去吧,我心里有数。”昭生语气坚定。
“放弃算了,没有奇迹的,只是白花钱。”张素琴继续相劝。
“有的。”
“没有的。”
“有的。”
……
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争论。
张素琴眼泪也下来了,顺着脸颊上的皱纹流淌。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是个无情的恶人,像是要亲手终结外甥女的生命一样。
病魔,对人性是巨大的考验。
明知道是徒劳无功,明知道是杯水车薪,明知道是越陷越深……
却难以言弃。
收拾心情,两人再度回到病房,发现小兰大睁着双眼,安静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清澈的眸子,如同春日的泉眼。
张素琴心头一沉,刚才情绪有些激动,争论的声音不由大了些,也不知这丫头听没听见。
对于病人来说,得知自己要被亲人放弃,该有多么悲痛。
昭生挤出一丝微笑:“小兰你醒了,姨妈说你嗓子不舒服,我给你买了梨。”
说着从抽屉拿出水果刀,娴熟地削皮。
张素琴则将病床升起来,让小兰半坐着倚在床头。
“哥,你怎么就买了两个梨?”小兰嗓音有些嘶哑。
“我不爱吃水果,你跟姨妈一人一个。”昭生借口道。
“这么大的梨我吃不完,分一半给你好了。”小兰眨了眨眼。
“傻丫头,梨子是不能分的。”张素琴眼眶还是红红的,怜爱地抚摸了一下小兰的头。
昭生闻言手一抖,不慎将皮削断。
一股强烈的悲伤,瞬间将心脏填满。
在病房这种特殊的地方,大家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生怕犯了忌讳。
每个人的心理都很脆弱,谁知道哪句话,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昭生将削好的梨递给小兰,小兰轻轻咬了一口,展露笑颜。
“哥,好甜呀!像小时候你带我偷隔壁邓奶奶家的梨一样甜。”
昭生装作扔梨皮,迅速背过身寻找垃圾桶,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他不敢回忆与妹妹度过的快乐童年。
张素琴没有吃梨的胃口,留给小兰明天吃,并告诉她自己要回村掰玉米的消息。
小兰懂事地点头:“姨妈,帮我向姨夫问好。”
张素琴忍着泪:“小兰,你要听医生的话,等我忙过这一阵,再回来看你。”
又交代了一些琐事,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一步三回头。
小兰病成这样,谁知道这一去,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昭生将张素琴送进电梯,再折返回病房。
小兰斜倚在床头,津津有味地啃着梨,盯着哥哥看了几秒,忽然幽幽道:“哥,你带我回镇上的卫生院吧,没有奇迹的。”
一刹那,昭生犹如五雷轰顶,僵在原地。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