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洒而下。
淹没了世界的一切声响。
四下万籁俱寂。
“你这孩子,刚刚出去干嘛了,急匆匆的……”
褚亦刚进家门,奶奶便上前关切地问道。
“……没事。”褚亦脸上露出有些僵硬的微笑,“就是突然想出去逛逛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褚强手里提溜着一罐啤酒,不耐烦地说道,“都这么大了,懂事一点,别老让人操心,下次再这样可别怪我揍你!”
下次再这样可别怪我揍你……
可别怪我揍你……
我揍你……
揍你……
这句话在褚亦脑海中不断回响。
仿佛按下了某个神奇的开关一般,一幕幕影像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掠过。
作业写慢了,揍。
考试考差了,揍。
吃饭剩饭多,揍。
敢反驳他,揍。
心情不好,揍。
喝完酒,揍。
母亲每次都会阻拦,但也只会跟着一起挨揍。
褚亦扶住额头,眼底透出一丝痛苦。
“别听你爸瞎说。”奶奶瞪了一眼褚强,拍着褚亦肩膀上残留的雪片,“快去里屋暖和暖和。”
“……嗯。”
褚亦坐在里屋的火炕上,怔怔地看着窗外。
窗外阴云低垂,天空显得十分清冷。
雪越下越大。
好似天上的神仙狠狠地揉碎了白云,只为向众生炫耀自己的武力。
奶奶坐在炕角絮絮叨叨地讲着各家的八卦。
褚强喝着啤酒,摇晃着脑袋,表情时而感慨,时而不屑,大有一股‘老子天下第一’的派头。
有些耳背的爷爷则安静地看着电视。
没过多久,褚强便出门打麻将去了。
奶奶咂了咂嘴,只得将话头转到了褚亦身上。
“对了,褚亦啊!”奶奶聊够了八卦,又将话头转到褚亦身上,“你今年都二十五了吧,找没找女朋友啊?”
褚亦回过神,将视线从窗外挪了回来,摇了摇头:“还没。”
“该找喽!”老太太嘟嘟囔囔的,“奶奶还指望着抱重孙子呢!”
“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褚强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态,“现在的年轻人都自私,觉得养孩子负担太重了,不愿意生呢。”
“这是什么道理。”老太太顿感不解,“我们那时候的条件可比现在差多了,也没见哪家不要孩子的。”
“说的一点没错!”褚强仰头将罐里最后一点啤酒倒进嘴里,感慨道,“我都这么不容易了,不还是把褚亦供成了大学生?”
褚亦看向褚强,拳头不自觉握紧,指节都有些发白。
那张酒后泛红的脸庞令他有些反胃。
自打褚亦有记忆时起,褚强就从来没有工作过。
他的生活里只有喝酒、赌博和家暴。
这个世界谁都可以说自己辛苦,说自己不容易。
唯独他不行。
他的妻子为他扛住了所有的苦。
他不配说这话。
“什么眼神?”褚强不悦地看着褚亦,“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褚亦不言不语,重新将视线挪到窗外。
“逼养的,跟你说话呢,聋啊?!”
褚强顿时大为光火,手中的易拉罐被捏成一团。
“强哥!”门外突然传来喊叫声,“走,打麻将去啊!”
“来了!”
褚强高声回应道。
说着就穿鞋往外走,临走时还狠狠瞪了褚亦一眼。
“唉,你爸他就是嘴上说话冲了些,其实他心里还是很爱你的……”
奶奶打着圆场。
什么时候爱也可以如此廉价了?
褚亦没来由地感觉有些烦躁。
“他天天不是喝酒,就是打牌。”褚亦忍不住讥讽道,“我就不明白了,他到底有什么可辛苦的?”
“他身体不好嘛……”老太太努力在帮着儿子说话,“你妈那么能干,能者多劳嘛……”
褚亦别过头去,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褚亦的姥姥姥爷很早就过世了,母亲嫁到褚家,既当儿媳妇又当女儿。
但在爷爷奶奶眼里,却是怎么样都不如褚强这个儿子。
母亲拼死拼活地赚钱是应该的。
褚强好吃懒做是情有可原的。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
天色早早地暗了下来,各家也都开始准备起年夜饭。
一阵忙碌之后。
一个又一个菜端上桌子,饺子蒸腾着热气。
电视切换到了春晚的频道,但已经没什么人看了。
这是褚亦度过的第二十五个除夕夜。
褚强喝着啤酒,脸上红光满面,想来是打麻将赢了钱。
一家人有说有笑,似乎跟往年也没什么不同。
但褚亦却与他们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只感到冷清。
美味的年夜饭也让他感觉味同嚼蜡。
叮——
手机传来‘微聊’的提示音。
褚亦打开来一看,是杨伟发来的。
‘褚哥,新年快乐!’
随后又是叮的一声,苏烨炫也发来了消息。
‘战友,新年快乐!’
‘另,我又看了一遍迪迦奥特曼。’
还附上了一张迪迦一拳打爆怪兽的动图。
褚亦嘴角上扬,给他俩一一回了新年祝福。
“谁呀,是不是哪个小女生给你发消息?”奶奶笑着探过头来。
“没有,是朋友。”
褚亦摇了摇头,将手机按灭丢到一旁,感觉心情多少轻松了一些。
饭后,褚强照例又出去打麻将。
褚亦帮着老人把桌椅碗筷收拾妥当。
十点出头的时候,这座普通的瓦房就陷入了黑暗。
他们家没有熬夜跨年的习惯。
褚亦跟爷爷奶奶躺在一张大火炕上,闭上眼睛。
他什么也不去想,把头脑清扫一空,一心想睡个好觉。
不料事与愿违,他入睡的速度终究还是慢了一拍。
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从旁边响起。
两个老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始终维持着呼噜声的连贯性。
无奈,褚亦也只能在僵挺的意识中辗转反侧。
中途,开门声响起,褚强回家。
之后,呼噜大赛又添一员猛将。
不久,天光尽晓。
鸡鸣声响起,两个老人窸窸窣窣地穿衣起床。
褚亦得以在失去了三分之二力量的呼噜声中陷入短暂的睡眠。
但没睡多久,便被说话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吵醒。
褚亦坐起身体,苦笑一声,只感觉大脑里有小刀在穿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