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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的蔡三姥爷

    今夜看着星空想起姥姥和我说以前和姥爷度过的那些时光。

    每天早晨东方启明星亮的时候,姥爷就忙乎完了他那半宿的活计,坐在炕头上足足地喝完了他那一缸子浓浓的老红茶水,也抽透了他那袋老旱烟,就用足了力气透彻地咳了两声,惬意地吐了一口老浓痰,随即拽了枕头头朝下躺下去后,和姥姥说

    “起锅。”

    于是,姥姥便激灵儿地起来麻溜儿穿上衣服,抖起精神哼着《五更调》用足力气掀开那厚厚的深红的头号儿红松老锅盖,并随着那腾腾热气就极富激情地喊一嗓子:

    “又一锅喽——”

    接着,姥姥就从那热气腾腾的大锅里迅速地将那些烀好的猪五花肉、猪肘子、猪肚儿、猪肠儿猪头肉等等的烀货儿一块块地都捞到那平展展的案子上。

    看那些烀货儿,深红而且光亮,酥烂烂颠儿颠儿地跳动着散发着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于是,这辽北东河小镇清晨半条街上便弥漫了蔡家烀肉那特有的诱人的香气。

    这时的姥爷已躺在炕头儿上呼噜起甜美的回笼觉儿来。

    姥姥这时忙乎的是有条不紊而且心情格外的畅快,咧着嘴笑着看着那些烀货儿就像艺术家欣赏自己的艺术品。她熟练地把那些烀货儿分类改刀切好,再一一放进主顾们头天晚上就送来的大盆小盆等器皿里。姥姥分那些烀货儿从来不用秤,全凭手上功夫十分有准儿,上下不差钱八儿的。单位个人左邻右舍乡里乡亲的全是常年的主顾,心底的信誉,就是差点儿也没说。卖的是手艺,吃的是味儿,没那许多说道的。而且姥姥一看那器皿便知是谁家的都用什么用多少从不出差错的。钱也都是压在那器皿底下,姥姥分烀货儿的同时便把那钱一一收了,也是草草过个目,从不细数。每每主顾们都要多付些零头儿。

    待姥姥忙乎完她的活计时太阳就出来了。

    接着就和往天一样儿,先就把那个油光光的老榆木小方炕桌儿放在炕上并拣上碗筷儿,又切了一盘儿上好的猪耳猪舌猪蹄儿之类烀货儿,并烫上了那小烧儿高粱酒,然后叫上隔壁小苏:

    “酒烫上了,过来吧。”

    “嗯哪。”他边起床边穿衣服边答应着。

    于是,他就和往天一样儿洗漱完毕后就到隔壁姥爷家去。

    他和姥爷一不是家族二不是亲属,但父一辈子一辈多年的老街坊老邻居,临街的伪满时期建的连脊的青钻瓦房只一墙之隔,一家人似的,啥说儿没有。

    姥爷烀肉是祖传的手艺。

    姥爷祖籍山东青岛。当年闯关东分家他太姥爷只分得了那块“蔡记烀肉”的牌子和一坛子烀肉老汤便挑着闯关东来了,来到了镇上做起了这烀肉的生意。这东河小镇可是辽宁吉林内蒙古的交界处,水陆码头,民国时期就是商贾云集商品集散的重镇。那蔡家的老掌柜也是经营有道手艺独特而且人情世故也是处理得当,无论官府百姓都交口称赞。那生意也是红红火火远近闻名几代不衰,而且到了姥爷这辈儿还有了新的发展。

    据姥爷酒后透露,那烀肉的香料都是很有些讲究的,至今都要每年亲自回山东到山上采摘,每次都是大包小袋的背回二十多样儿以备一年之用。据姥姥说,有几样儿香料都是很名贵的,只在崂山顶上一小块儿地方才有的呢,一般人是绝对找不到的。还有几样儿我根本就没看见过,也叫不出名字来。

    烀肉用的水也奇巧,只用他家后院儿那口百年老石头井里的水。当年为挖这口井找先生看风水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得此好水,而且是先挖的井后盖的房子。那井水清澈甘甜非同一般。

    烀肉用的猪肉、猪下货、排骨、大骨头等都是当地的老品种黑猪,而且专用当地也是蔡姓本家的屠宰户的,蔡姓本家也是风雨不误,每天都是收拾得干干净净送上门来。

    姥爷烀肉都是在晚上进行而且就姥爷一个人操作。据姥爷说那说道更大,有“三分香料七分烀”之说。

    五尺长三尺宽黑漆底儿金字儿檀香木的那块牌子。据姥爷说那也是很有些来历的。说那字是他太爷那辈儿郑板桥吃了他家的烀肉后亲手给题的,并找大工匠精心雕刻烫的金,祖辈传至今。就现在看上去也不减当年风采:“蔡记烀肉”四个大字写得怪诞险峻,潇洒飘逸,活生生的布白也奇特,板桥的“六分半书”的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落款处“板桥之宝”篆刻方印也是那么醒目得当。整个牌子看上去是那么的典雅而凝重,稳稳地挂在百年青砖瓦房的老门框上。再和着那从屋里飘出的阵阵烀肉的香气,使人感到十分的惬意和舒服,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享受。

    “烀肉!我这蔡家烀肉,哼……光彩着呢。想当初我太爷那阵耳朵,道光皇娘不生养,打发太监偷着买我家的烀小肚儿猪鞭吃……

    “……那吴大舌头那阵儿,专吃我家的烀猪舌头,每天早晨都是专人来取的,还他妈说,呜——呜,好吃呢,吃完了舌头利索多了呢。后来走了,要么不也把舌头吃好啦?也他妈的可惜了的,哈哈哈哈……”

    “……妈那巴子的,小鬼子损,作践中国人,也他妈爱吃我的烀肉,还得天天送到宪兵队去。你姥姥都给特殊加工——把那烀肉好生地在尿罐子里泡泡再送去。你说咋地,小鬼子还真他妈的吃不出来,还他妈说呢,你地肉地大大地好,米西了香香地干活。我说你地米西了香香地就好,我的也就大大地高兴地干活……我他妈心里话儿,去你妈那个呱嗒嗒的吧,你的米西地是你奶奶那臊尿地干活,臊臊地干活。哈哈哈……臊臊地干活……哈哈……”

    说到这儿,姥姥便开心地拍着大腿笑,我也捂着肚子笑,姥姥笑得前仰后合早已把那没牙的老嘴笑得流了口水把个枣核儿般老脸笑成了一朵芍药花儿……

    国民党时期,税重不说,尽他妈白吃白拿……都叫他们给拿穷了,要不早发了……可也是,发了财也得挨整挨收拾,还他妈活不到今儿个呢,想来也是我蔡三老爷的福分呢……”

    “那可不,别个不说,‘文革’就得把你糟践死了。福分……”我说。

    “……还是我有眼力吧,交了几个正经人,那张区长那人,好哇……白书记,那才是共产党的干部呢……可惜了哟……唉……”

    一唠到张区长白书记这段儿姥姥眼圈儿就有些发红。

    东北战役后期解放四平国共“拉锯”时,共产党东河地下区委书记张区长到东河开展工作时就秘密住在姥爷家。张区长为人正直重情意讲义气,十分崇拜姥爷的为人和那祖传的手艺,也爱吃姥爷的烀肉爱和姥爷喝烧酒。那时国民党的势力大,张区长他们只能秘密工作。一九四六年辽河发大水,加之国民党追击围剿,张区长他们就被围在了内蒙古人烟稀少的查日苏地区。粮草皆无,处境十分危急。在这个时候一般人是不敢前去搭救的,因为有国民党的堵截还要撑船走二十几里的水路。姥爷接到信儿后二话没说当即就准备米面酒菜烟土银元等和整整一锅烀肉用盐卤好打发人趁黑夜撑船给张区长他们送了去,使得张区长他们绝路逢生。

    东北解放了,张区长他们收复了东河回来时便先到蔡家答谢。以后和姥爷处得就更是密切。土改划成分按说姥爷家应被划个富农小业主什么的,可张区长说老蔡家对革命有特殊贡献就硬给划了个贫农。合作化“一化三改”按说像姥爷这样儿的也必须“合作”入社,可张区长说“蔡记烀肉”是传统文化应予保留。因此满小镇上私人买卖只保留了姥爷一家。姥爷的生意做得也是一直的兴隆顺畅。

    后来张区长当了县长也还是时常到镇上来看姥爷与姥爷吃烀肉喝烧酒叙旧情。再后来张区长到地区公署工作也是每年必来并时常关照姥爷。时常还托人捎些茅台酒、中华烟什么的。

    张区长升迁走的时候也是特意嘱托镇上的白书记说要对老蔡家多加关照,老蔡家对革命有贡献。白书记也十分热心正直,平时大事小情没少关照姥爷,与姥爷处得也十分不错,一有闲暇也爱和姥爷吃烀肉喝烧酒叙旧唠家常。

    “……那白书记哟,可惜了的喽,多好的人啊,唉……”姥姥默默自语着……

    “文革”时,红卫兵造反破“四旧”,摘下“蔡记烀肉”牌子就要砸的时候,白书记就挺身站出来说,老蔡家对共产党对革命有功啊,而且“蔡记烀肉”也是传统文化呀,上级有令不能砸呀。红卫兵们哪管那些许多,说你走资派还敢替资本主义说情,今天先把你砸个粉身碎骨再说。说完就要围打白书记。姥爷终究是有经历的人,一看事情不妙便麻溜儿给红卫兵们跪下说,革命同学们,别动怒,这块破牌子我待会儿就劈了烧火,你们年轻轻儿的别再碰着哪儿。说着就鸡啄米般给红卫兵们磕头。等红卫兵和群众的“革命激情”发泄完了,感到满足了,也就都各自散去了。

    事后,姥爷流着泪把那牌子好生地擦了擦,用布包好放进老板柜里。又把那烀肉的老汤熬了又熬装在坛子里封好埋在了后院儿的老榆树底下。

    后来,白书记挨批挨斗挨整挨打到了奄奄一息临终前的时候,该说的遗嘱都说完了后,便叫儿子去蔡家一趟说想吃烀猪肘儿肉。姥爷一听二话没说便吩咐姥姥说:引火!并到后院挖出老汤倒出一半儿烧上,又到国营饭店靠交情匀了一个猪肘儿烀上。烀好便跑着送到白书记家,可惜那白书记已经咽了气。姥爷手捧着猪肘肉流着泪郑重地放在了白书记身旁入了棺。

    姥爷在白家回来的当天晚上,自己喝了一夜的闷酒。思来想去,决定去找在地区当军区司令员兼革委会主任的张区长去。

    第二天,姥爷便登车前去。

    到了地区,老区长听了姥爷说的情况儿后,思考了一阵便笑着对姥爷说,不急不急,小事儿小事儿,这么些年了你也该歇歇儿了。咱老哥俩也该团聚团聚了,我也陪你休息几天叙叙旧情,喝几天酒,先别想烀肉生意的事。姥爷也就答应了。

    于是,老区长张司令员就整天地陪姥爷吃饭喝酒开车逛街上公园看电影尽情尽兴应做尽做。到了第三四天头儿上虽然老区长不亲自整天陪了,可军区招待所的男女服务兵们把姥爷照顾得更是无微不至,定时地吃饭洗澡换衬衣还给姥爷弄了一套加肥的军装换上。

    可姥爷心里就犯了嘀咕,张区长我是找你帮忙办事,想继续做烀肉生意来的,不是要情儿享受的,行不行说个话儿呀,这整天跟皇上似的哪行啊。可老区长每晚上陪姥爷喝酒时却总是说,别忙别忙,好好休息享受享受,就别想那烀肉的事儿,这么大年纪了,也是有贡献的人,好好地住几天,叫我还还你的情。

    等到了第十天头儿上,这姥爷怎么说也不住了,老区长也不再深留,于是,就给姥爷拿了些烟酒食品等眼么前儿的礼物,并亲自送姥爷到车站。

    等姥爷回到镇上到家门前便傻了眼:他那块“蔡记烀肉”的牌子又稳稳地挂在了原处,见姥姥正忙乎着收拾下货儿呢。屋里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焕然一新,一闻那从屋里散发出的香味儿,便知已经开业好几天了。

    后来听姥爷儿细说才知道,姥爷走后不几天上边儿就来了工作组,专门为姥爷和白书记的事进行摸底调查后,特意开了平反昭雪大会。当场把陷害白书记的犯罪分子逮捕了起来进行了法办。同时,从根到梢儿地把老蔡家怎么对共产党的贡献细细地总结颂扬了一遍,又说和北京全聚德一样儿是传统文化。并做出决定:无论是革委会还是其他革命组织,要对“蔡记烀肉”加以保护,严禁阶级敌人和地痞无赖进行破坏和捣乱。食品部门应保证蔡家的原料需求并保证质量,价格自定并免税经营。

    姥爷这才恍然大悟,心里一切都明白了。心里话儿老区长啊,够劲儿呀。这以后,姥爷的烀肉生意就又兴顺起来红火起来。姥爷的心里也就越发地念念不忘他的好友张司令张区长了。

    改革开放后姥爷的营业就更红火起来,老两口儿的精神头儿和身体也越发地好起来。整天地忙乎也不知累,收入也十分令人满意。

    有时我劝姥爷多教些徒弟多雇些人扩大规模挣大钱,可姥爷说那是不行的,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是不能外传的,再说一多起来味道就变了。钱多了要生祸的,够用就得。为使手艺不失传,姥爷只教授给大女儿。

    每天早晨东方启明星亮的时候,姥爷和往天一样儿,忙乎完了他那半宿的活计,坐在炕上喝足了红茶水抽透了老旱烟,再把那枣木老烟斗往炕沿上磕了磕使足劲咳两声潇洒地吐一口老浓痰后,便头朝下满意地倒在自己的被褥上。叫姥姥“起锅……”

    于是,姥姥就激灵起来哼着《五更调》用足力气揭开那红红的老锅盖,随着那腾腾热气就很有底气地喊一嗓子:

    “又一锅喽——”

    于是,东河小镇早晨的空气里便弥漫了“蔡记烀肉”那悠长的、特有的、引人垂涎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