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这一刻我傻逼了。
昔日混乱不堪的记忆,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往在这一刻熔融成了一个完整的铁箱子,那里装着七年前的夏日,嵌刻的是曾写下的一句句我与她,是那些躲在文字背后的笑容,亦是那一天的愤懑,那一刻的痛恨……
我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心脏却怦怦跳个不停,额头上渗出了汗水,甚至坐在座位上都忘记了起身。
恐怕她早已忘记了我,以至于她看向我的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触动她的回忆。她一定记不清晰我的长相,毕竟与她第一次的见面,甚至说都算不上见面,因为我是灰头土脸地被按在地上,而她是坐在豪车里高高在上的公主,她又怎么会记得我这样的蝼蚁呢?
我终于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站起身来握了握她温润的手。
“对了,这是我的名片,以后常联系。”
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随手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我。我接过名片没有细看,弯腰从包里掏出了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声音略带颤抖地说道:
“林总您好,我是泰安材料有限公司负责该项目的项目经理,贾念。”
令我意外的是,本来在看我名片的她猛然抬头,一双美眸里连瞳孔都在颤抖,细细打量着我,面色里写满了震惊以及某种我不知道的情绪。
“你……”
“林总,怎么了?”我依然笑道,胸口却异常沉闷。
“没……没什么”林伊的眼神看向了别处,却藏不住她此刻明显的慌乱。
“张云,周小山,你俩先去高炉操作室看一下现场的情况。”林伊冲着后面的两位男士说着。只见他俩点了点头,走了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会议室里是长达几分钟的沉默,我坐在座位上看着业主的数据,余光却也时不时瞥向她。
林伊缓缓地坐在座椅上,却又好似呆滞在了原地,眼眉低垂,在几个深呼吸后才终于开口说道:
“贾念,我没想到是你,你……你还好吗?”
我抬起头对上她略显游离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说道:
“林总,咱们第一次见面,您至少应该称呼我一声‘贾经理’才更符合今天的场合,不是吗?”
我带着情绪的回答刺激了她的神经,她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说道:
“贾念,你在恨我,对吗?”
沉默,我沉默到了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可以听到她摩挲手指的声音。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可是一瞬间又被这座钢铁机器的轰鸣声所吞没。
“林伊,我该恨你吗?”
“对不起……”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两个高中小屁孩之间的故事罢了。哦,不对,你当年可不是小屁孩,手段高明得很,我才是小屁孩。”
不知怎的,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于是烦躁地合上了笔记本,靠在椅背上看向了窗外。
“那些纸条……”
我的神经被狠狠地挑动,扭过头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回道:
“我撕了。”
只三个字,林伊的脸上却终于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她紧咬红唇,呼吸变得愈发沉重,眼底竟隐隐泛红,数次欲言又止,又数次报以叹息。
我本以为发泄式地说出这些话会让自己好受很多,可是当我看到林伊痛苦的样子,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言片语间,就好像连那段最美好的时光都被否定了一样,让我无言,让我心碎……
我们真的不该再沉溺于过去的那段时间了,无论是那些文字,还是最后的诀别,我们的故事到那天就该结束了。从此后,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又何必因为今天的因缘巧合而再起风波呢?
我闭上眼努力稳住不安的心,抹了把脸,说道:
“好了,林总,过去的事情我们就不说了。贵公司看来真的很看中这次的事情啊,居然连您这位总经理都来了?”
林伊也渐渐恢复了那副冷傲的神情,淡淡地说道:
“我是最近半年才走马上任的,很多事情还缺乏经验,尤其是对于现场的考察,所以借这个机会出来积攒些经验。”
我点了点头,看来她还不是傲到没了边的那种千金,所以接着说道:
“明白了,林总。咱们言归正传,业主的这个炉子现在问题有些麻烦,不知道您这边是怎么想的?”
林伊仰着头吸了吸鼻子,很快就调整成了工作状态,面色严肃,随着一道犀利的目光,她身上的上位者的气息便立马向我袭来:
“贾经理,恕我直言,我个人认为这次的问题很有可能出现在你们的产品质量上。”
我眉头一皱,没有插言,只是示意她继续。林伊的语气愈发自信,她优雅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搭在一起放在腿上,语气却有些咄咄逼人:
“你们的耐火砖是吊装在我们的炭砖前面的,说白了,其本质就是保护炭砖不被铁水侵蚀。但是现在的问题恰恰出现在炉缸温度上面,铁口附近这一圈的热电偶温度都显示炭砖温度异常,这很明显是耐火砖极有可能出现了渗铁甚至是被铁水严重侵蚀的现象,所以铁水直接接触到了炭砖导致温度升高。因此,无论怎么看,都可能是你们的耐火砖质量有问题。”
我哼笑了一声,看着她问道:
“林总,方便问一下您大学的专业吗?”
“材料专业,怎么了?”
“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的?”
“没错。”
我心下了然,正色道:
“好,林总,既然您也是工科背景,很多话就好说了。任何理工科的问题都需要结合多方面条件来进行判断,更何况高炉的内部情况就是个黑匣子,谁也不可能站在铁水上直接观察内部情况,所以只能依靠数据。但是,我很不明白为什么在您的用词中会出现‘无论怎么看’这样笼统的词汇?”
“有什么问题吗?铁水环流冲刷的第一层本来就是你们的耐火砖,现在热电偶显示温度升高,任何业内人过来都会作出和我一样的推断吧?”
“林总,如果问题真这么简单还需要数据做什么?仅靠一句温度升高就可以判断为是我们的产品问题吗?林总未免有些太急于把自己撇干净了吧。”
我的眼神平静地看向林伊,此刻的她一改刚刚的淡然,眼神中充满了攻击性。我可不管她什么想法,一上来就把锅往我们身上甩未免有些太心急了,我接着说道:
“林总,按照您的逻辑,我可不可以认为您方的炭砖由于导热不足而造成的温度升高呢?毕竟热电偶是插在炭砖里面的,我可不可以认为您方的炭砖内部有裂纹或者有气孔呢?”
“我们的砖都是业主亲自验收的,不可能有这样的问题。”
“抽样检查真就这么严谨吗?您不会告诉我说业主验收的时候给您方生产每一块砖都进行了物化检测吧?”
“你!”
林伊脸上泛红,眉头紧锁,手指扣在桌角哒哒哒地敲着,一时间再没有说话。她一定是在脑海中寻摸着我的漏洞,或者是可以作证我们的产品问题的证据。
可是我有这个自信,因为国内的耐火材料供应商里没有几个能像我们有公司一样养着几位真正的冶金方面的专家,大部分厂家只需要关注自己的产品合格就行,面对高炉出现问题的时候,未必能给出非常合适的建议。而我这一年多的耳濡目染也不是白给的。
我拧开桌子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口,笑着说道:
“林总,现在会议室里只有你我二人,您真的想不出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吗?”
她眉眼微眯,片刻之后,她冷静了下来,说道:
“合作。”
林伊也不愧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商务上的事情一点就透。
“没错,林总,业主把我们叫过来最想看到的无非是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当然是让我们给出合理的建议,这第二个方面嘛……”
“想看我们狗咬狗,对吧,贾经理。”
我轻咳了一声,讪笑道:
“林总的发言还是这么犀利有趣哈。”
“哦?看来曾经给你留下深刻印象喽?”
“那可不,当初你写的纸条上就是……”
我突然顿住,林伊的眼神里写满了玩味,而我也意识到自己竟不自觉地说起了我与她之间本不该再提的那些时过境迁。
我移开了目光,林伊也收起了玩味的态度,向我托了下手掌:
“请继续。”
“咳咳,林总,从目前的数据来看,我们可以很容易地通过傅立叶方程算出现在耐火砖的残余厚度。从经验来看,短短开炉一年多的炉子是不可能把耐火砖侵蚀完的。”
我拿出笔来在本子上计算起来,而同一时间,林伊也意识到了什么,也拿出一支笔在本子上写着,而我的目光却一下子被她拿着的笔吸引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只“英雄”牌钢笔却没有留下太多岁月的痕迹,正被她纤细好看的手指握着,在纸上留下黑色的字迹。
“我算好了,贾经理,耐火砖确实没有被侵蚀完,应该还剩余不少。”
林伊停下笔,抬起头的瞬间对上了我复杂的目光。
她知道,我在看那支钢笔。
林伊挺起身子捋了下自己的头发,轻轻地把笔帽盖上,小心地收进了包里,不动声色地拿出另外一支签字笔,说道:
“贾经理,你算的是多少,咱俩对一下?”
“啊,哦,好。”
我慌乱地把本子递给她,不小心把手边的矿泉水瓶碰翻了,好在盖好了盖子,水并没有洒出来,我却匆忙站了起来,然后在林伊的捂嘴偷笑中尴尬地坐了回去。
她的嘴角挂着迷人的弧度,接过我的本子看了起来:
“贾念,你的字迹还是这么潇洒,不过好像乱了许多啊。”
“切,有吗?做笔记而已,要那么整齐做什么。你把你的本子给我突击检查下,我就不信你能写的那么整齐。”
“喏,给你检查喽。”
林伊黛眉轻挑,笑眯眯地把她的本子递给了满脸不服气的我。我接过她的笔记本,一页页看了起来,内心却随着纸张揭过的声音而掀起了名为过往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