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楼下等了一会儿,依旧没见纯子的身影。我有些等的不耐烦了,直接上楼回家,把门牌号什么的发给她,在微信上写道:
“门牌号什么的我发给你了,你直接来吧。”
“好,我马上到了。”
将西装的外套脱下挂在阳台上,打开家里的窗户透透气,来到厨房烧上一壶水,然后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听到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来了!”
我匆匆忙打开门,身着一身牛仔紧身衣的纯子瞪着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背后背着一把吉他,手里拎着一袋子东西:
“又见面了,贾老板。”
“好久不见,纯姑娘。”
“不许叫我纯姑娘,总感觉你在玩谐音梗骂我。”
“好吧好吧,你先进来吧。”
我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应该是她买好的晚饭,然后递给她一双拖鞋,笑道:
“你倒是挺懂事儿,还带了吃的过来,我还想着等你来了点外卖呢。”
“我去附近的饭馆买了些炒菜,你是北方人,所以和我的口味应该差不多,我就都买了些,你尝尝。”
“好。”
她将吉他放在门口,换上我递给她的拖鞋,慢悠悠地在家里转了起来,点着头说道:
“贾念,你家蛮大的嘛,老北京儿就是不一样哈。”
“你一个东北人居然也能乱搞儿化音?‘老北京儿’是什么鬼?”
“逗您玩儿,不成啊?”纯子说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双水灵灵大眼睛四处打量着,满脸的新奇。
我有些无奈,从厨房拿出两副碗筷,然后给她沏了一壶客户送的单丛茶:
“别看了,也没什么名贵的东西,先来吃饭吧。”
“我去,贾念,这两块表是你的?”
纯子站在电视柜旁,看着我陈列在表盒里的两块表,一惊一乍地招呼我过去。
我的心情有些复杂,是的,她说的这两块表,一块是欧米茄的金星座,一块是江诗丹顿的纵横四海。自从和花知暖分开后,这两块表我再也没有戴过,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表盒里,而表盘上的指针的位置也各自停留在自那天分别后的动储耗尽的时间。
纯子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依旧在惊叹着:
“不愧是贾老板啊,这两块表得五十万左右了吧,啧啧啧,你具体是干什么工作的啊?”
她抬起头,却发现我站在原地有些发呆:
“喂,你怎么了?”
“没什么,这两块表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是你朋友的?”
我犹豫了一下,才悠悠地说道:
“是……是我女朋友的。”
“你女朋友很漂亮。”
“你怎么知道?”
纯子顺手拿起我盖在展物台上的相框:
“我刚才看到照片了。”
我说不出什么情绪,说道:
“放下吧,我本来要收起来的……”
纯子先是怔了一下,随后轻叹道:
“这两块表,是她送给你的礼物,对吧?”
“嗯。”
纯子回过头,戏谑地看着我,单手叉腰,道:
“你知道吗,当你们失去联系的那一刻,她已经不是你的女朋友了。当然,这不是她的错,是你的错,所以你不应该称呼她为女朋友,甚至你连称呼她为前女友都有些不够资格哦。”
“你故意找茬是吧?”
“切,戳中你的痛处了吧?算啦算啦,先吃饭吧,我还饿着呢。”
我无奈地瞥了她一眼,两个人坐在餐桌的两边,我默默地吃着饭,她则是拿出手机看着最近热播的音乐综艺。
综艺节目对我来说基本上属于陌生领域,我本人并不喜欢看综艺,平常更喜欢看看电影或者动漫,电视剧看得也少,所以纯子正在看的综艺里面出现的歌手,我基本都不认识。饭吃到一半,纯子把手机关掉,说道:
“贾念,你吃饭都不看手机啊?”
“为什么吃饭要看手机呢?”
“啊?你吃饭都不用电子榨菜的啊?”
“现在榨菜都是电子的吗?”
“……”
“……”
“你当我没说。”
结束了大眼瞪小眼,纯子在我淳朴的目光下低了头,轻叹了一声,收了手机,拿着筷子搅了搅自己碗里的菜,嘀咕着说道:
“你可真没劲。”
她的话让我有些恍惚,甚至就连她撅着嘴的动作都让我不禁想起了那个千里之外的女人。
我曾经无所顾忌地拥有过她,却也因这份无所顾忌而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她。我们之间没有太遥远的相爱,因为她爱得坦诚,而我却连爱不爱都模棱两可,难以自辩,那么黑白便也不再无声,终究在沉默的咆哮中消散在风中……
吃过饭,我和纯子坐在沙发上发呆,甚至有一些尴尬。仔细想想,我们之间好像又没有很熟,这听上去有些矛盾,可是当情绪散去,作为独处面对面的时候,这种感觉才会尤为明显。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了,她刷了会儿手机,我也看了几眼工作邮件。终于,我咳嗽了一声,纯子却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站起身来,率先开了口:
“别装了,今天我属于你一个人,想干什么就干吧。”
纯子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把我整不会了,我皱着眉,指着她放在门口的吉他说道:
“我说你脑子里能不能少一点黄色废料啊我的姐姐,赶紧唱几首歌来听听。”
“懂了,先唱个歌,跳个舞,给你助助兴是吧?”
“对,先唱歌吧,跳舞我估计你不会,算了。”
纯子瞪了我一眼,猝不及防地在地上来了个大劈叉,拍了拍自己的后车灯,得意洋洋地说道:
“你说我会不会?”
我惊讶地合不拢嘴,赶紧说道:
“你丫有这本事还能干不好直播吗?最近咱们好好琢磨琢磨你的账号怎么弄,再别去搞那些乌七八糟的了,听到没有!”
“哦,听你的。”
纯子说完,拿起自己的吉他调了几个音,清脆的琴声瞬间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以前都是在五道口的晚上听她弹琴,所以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的琴,如今咫尺之间,这把琴看上去有些老旧了,甚至很多地方已经掉了漆,我问道:
“你这把吉他用了很久了吧”
“对,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爸给我买的。”
“那你爸对你挺好啊,我初中的时候玩会儿电脑都要被揍呢。”
纯子的眼神变了变,点点头,说道:
“行了,不说这些了,你想听什么?”
我不是一个很喜欢被别人转移话题的人,更何况我需要多了解她一些,于是问道:
“你这把琴用了这么久,没想过换一个吗?”
“没钱换。”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个理由我不喜欢,我之前给你转了3万块钱,你购置完直播用的设备至少剩下了一万,换把好点的琴绰绰有余,怎么会没钱呢?”
纯子咬着嘴唇紧紧盯着我:
“你一定要这么刨根问底吗?”
“因为我要帮你,你就不能隐瞒。我还指着你以后成了大网红给我当退路呢,哪天我要是被裁员了,也能到你那儿混口饭吃。”
“呵,你那位林妹妹才不会那么狠心呢。”
“你少贫,她一个万恶的资本家,怎么不可能?你从哪知道她不会这么做?”其实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但是至少 在别人面前我不想将内心最真实的部分展示出来,这或许是一种本能,又或许我和林伊之间的关系本就有些复杂,并不是那么只言片语可以总结的,还不如调侃调侃她,反正她也不知道。
“她看你的眼神告诉我不可能。”
“眼神?”我想了想,回忆起了当时林伊看我的眼神中那复杂的情绪,苦笑道,“也许你说的对吧,她的眼神里是有感情的,可是你也要清楚,她是一家中型企业的CEO,感情对她来说才是奢侈品,对我的感情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单纯。”
这脱口而出的揶揄正是我最近仔细想过之后的结论。或许林伊的心里对我是有一些超越了朋友的感情的,可是她也说了,我和她之间只有两种关系,要么上下级,要么……怎么想,这个要么后面接着的一定是陌路人。
我不禁嘲笑起自己,曾经是我对她说过的彼此做陌路人,如今脸打得啪啪响,反倒是她让我在上下级和陌路人之间去选择了。
“不像。”纯子摇了摇头,顺手抽出烟盒,却又放了回去,“我只能说,她能唱出那样的歌曲,就证明她不可能对你有太多别的心思,或许她的身份让她不得不做一个擅长权衡利弊的人,但是这并不能掩盖真实的自己。”
“所以你那次就躲在什么角落里偷看是吧?”
纯子脸一红,拍了我一下:
“这是重点吗?行了,要听什么赶紧说,你再不说我可走了!”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不换一把吉他。”
“我日你啊贾念,你还抓着这个事情没完了是吧?”纯子勃然大怒,指着我的鼻子骂道。
我不为所动,淡淡地说道:
“或者我换个问题,你爸呢?”
她的表情扭曲了一下,挣扎许久,说道:
“……死了。”
“怎么死的。”
“病死的。”
“绝症?”
“不完全,自己拖死的。”
“怎么拖的?”
“为了省钱,不去医院,久而久之,病情恶化,治不了了,死了。”
“所以钱省下来了吗?”
“呵,你说呢?如果钱是靠省下来的,我还用去……去……”
“去当婊子,我替你说。”
“贾念,你是怎么能这么平静地和我聊这些的呢?”
纯子皱着眉,终于忍不住了。她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摔门离去,只是稍显不耐地看着我问道。
“因为你是我朋友。”
纯子愣了下,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此刻的她没有狰狞的表情,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甚至流着眼泪的她比平时的她更美。
我没有刻意去欣赏她的美,因为这种美建立在她的苦难之上,那么这种美便是邪道。
“纯子,你还有别的朋友吗?”
“除了你,再没了。”
“可是你手腕的纹身……”
“啊,你说这个名字啊。”纯子擦了擦眼泪,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目光中多了一丝温暖,“这是我前男友的名字。”
“你们分手了?”
“嗯,他也死了。”
她平静了几分,可是我也没有再问下去了。原来,生活的苦难从来都让人猝不及防。我没有追问,她却主动说了起来:
“他是个很温柔的人,会做饭,会给我带好吃的,会关心我的冷暖……他总是记得在过节的时候送我一朵玫瑰花。其实他和我一样穷,他买不起一束,就只能买一朵。可是,逢年过节,他都会带上这么一朵,然后拎着自己做的饭来找我,逗我开心。”
纯子抬着头,眼底含着泪水,一点点诉说着过往。我没有打扰她,她靠在沙发上,接着说道:
“他甚至有点溺爱我,那个时候我在卫校,他在职高,路程有点远,尤其是冬天,东北的冬天很冷,可是他依旧每天坚持来找我,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然后在晚上回宿舍前依依不舍地和我道别……”
“然后呢?”我轻声问道。
纯子抿嘴笑了一下,只是这一下,眼泪就再次流了下来,流进了她的嘴巴里。我递给她一张纸,她轻轻擦去,抽出了一根烟。
“我……可以抽一支 吗?”
“没关系,你抽吧。”
“……算了吧,谢谢。”
她将烟放了回去,接着说道:
“没什么然后了。我的吉他是他教的,虽然他学习不行,但是音乐方面还是很有天赋的,我们一起唱歌,一起弹琴,然后周末去老远的地方吃正宗的烤冷面和煎饼果子,对了,他还会自己做猪肉酸菜,比我姥姥做的都好,附近的人都知道呢。”
她脸上写满了得意,这是一种认同,更是一种缅怀。
“所以,他是因为什么去和教员汇报工作了呢?”
“你这话说的倒是挺有意思,”纯子勉强笑了笑,擦去了最后一滴眼泪,“车祸,那辆破自行车终究是害了他,一只手、一只脚没了,也没钱住院治病,他家里就剩下爷爷一个人,谁也帮不了他了,包括我……所以,他留下了一封信,里面有他攒的几千块钱,跳楼自杀了。”
我难以想象她经历了怎样的撕心裂肺才能够在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仅仅是声音略微颤了颤,然后很平静地说出这些痛心的过往。可是,我没办法开口安慰她,也不知道和她说些什么。
“你一定想说我对不起他吧。他死了,我就去当了婊子。虽然只做了几天,可是我还是做了。”她是笑着说的,可是却脸上却写满了痛苦。我不想她再提那些迫不得已的故事,转而问道:
“那封信,是写给你的吗?”
纯子摇了摇头,眼底通红,却再也见不到一滴眼泪:
“不知道,信上只有两个字。”
“可以说给我听吗?”
“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两个字就是——”纯子深吸了口气,目光望向远处刚刚擦黑的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