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众人被拉入帝阙的那一刻,魔音不再,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这并非是死一般的寂静,而是一种安详的静谧。
悠扬的钟瑟和鸣之声如山中流水,在帝阙殿宇内回响。
古夜四人摔落在地。
将他们卷来的袖袍缩了回去,其主是一道曼妙的倩影。
她身着一袭醒目的大红色宫裙,在大殿中心如蝶一般翩翩起舞,红袖招摇,与曲乐作伴。
两旁各有一列乐师,或坐地抚弄琴瑟,或立身击打编钟,各自沉醉,仿若并未察觉四人的到来。
这一幕让人沦陷,又透露着一丝诡异。
四人尽是沉默,目光穿过飞舞的红袖绫罗,落在最前方的帝座之上。
那帝座高高在上,镌刻有三千瑞兽,龙凤麒麟,白泽与年……栩栩如生。
两侧各有一位宫女跪伏,倚着帝座,似在为帝座的主人研磨指甲,装扮仪容。
可那帝座上哪里有人?
唯有一袭宽大而又威严的黑金色帝袍,‘披挂’在帝座上。
袍内无人,有的只是一张干瘪的人皮,契合妥帖,仿佛和那袭黑金色帝袍融为了一体,依旧维持着‘君王上座’的姿态。
没有人能看清这人皮的五官,其人虽已无血肉,但一头长发依旧乌黑发亮,顺着帝袍垂落下来,挡住了面容。
“那是……”
众人心里发怵。
无论是那些乐师宫女,那道翩翩起舞的倩影,还是帝座上的那张人皮,都让他们感受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太古开年以来,这座从未有人踏入的帝阙,居然还有人存在?
可那些乐师和宫女,又真的是人吗?
古夜和仙殿三王未能从这殿中的所有人影身上,感受到了任何一缕生命的气机。
她们就像是长存在这座深宫中的幽魂,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如相隔了无穷的岁月时空,可望而不可即。
终于。
殿中回响的钟乐声停了下来,像是步入了尾声,最终落幕。
乐师们停止了弹奏,红裙倩影也停止了舞动。
而就在古夜四人的惊疑目光当中,帝座上的那袭干瘪帝袍渐渐隆起,变得丰盈。
披落的黑发也被撑开,隐约间可见一张轩昂的面庞,五官挺立,命相不凡。
这一刻,仿佛内里的那张人皮有了血肉,生出了骨架,撑起了整件帝袍。
可这终究只是古夜等人的错觉。
人皮依旧是人皮,只是不再干瘪。
帝座上之人的双眼空洞,没有眼珠,眉心有着一道裂缝,顺着鼻梁直达下颌,像是被利刃生生切开,抽走了里面的血肉骨骼一般。
裂缝里面黑暗一片,和那双眼眸一样深邃无边,仿若藏纳了一座黑暗星空,给人一种宇宙般无限空虚和孤寂的感觉,没有一点光亮。
最终,帝座上的人皮动了,轻轻拂袖,两侧跪伏的宫女,殿内的乐师,和那道红裙倩影悉数随风消散,化作尘埃,似若从未在这世间出现。
他抬头,双唇微启,发出一道淡漠的声音。
“你终于来了……”
这声音落下,仙殿三王顿时全部看向了古夜。
那帝座上之人的目光,此刻正是锁定在古夜身上。
“我?”
古夜皱眉。
那人是在和他说话吗?
可他未曾见过这人。
也就在这时,又一道声音响起。
“久违了……”
忽然间,古夜腹部发亮,一座破败的残塔飞了出来。
那是无名残塔,也是他习得玄黄御气经的地方。
此时此刻响起的那道声音,也正是来源于这塔中。
无名残塔在空中无声无息地旋转,前所未有地泛起一道微弱的光芒。
残塔的大门在这一刻打开,一道苍老的身影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老人,身形朦胧,似有些佝偻。
出现之时,无名残塔发出一声轻吟,众人为之侧目。
古夜丹田道基上那枚象征着天权大道的道果,也在这时微微发颤。
“天权前辈?”
望着眼前浮现的苍老虚影,古夜怔怔出神。
此人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天权大道的开辟者——天权老人!
这已经是两人的第三次相见了。
上次见时,还是古夜入无名残塔,悟得玄黄御气经,并让天权大道圆满,在天权大道的尽头上看到了对方留下的一道烙印。
那个时候,天权老人便说,二人会有再见的一日。
想不到就是在今日,而天权老人一直都藏在无名残塔当中。
“一位成帝者……”
仙殿三王面色同样动容。
他们可以辨析出来,眼前这道苍老虚影虽然只是一道意志烙印,但身上却弥漫着一股远远凌驾于不灭之上的气机。
这是一位成帝者。
“天权老人?莫非就是那位开辟出天权大道的无上存在?”
听到古夜口中所言,广妙真人眉头微微皱起。
天权大道是极为特殊的一条大道,开辟出这条大道之人更是神秘无比。
上古年月,北斗星域的那位天权星主,也就是后来人称的那位守阴侯,曾在神界闯下赫赫威名,这才让天权之名响彻人间。
世人方才认识到了天权大道的存在。
可对于这位开辟出天权大道之人,世人却知之甚少,只知其名,几乎无人见过其人。
而今,他们居然可以在这里得见,且对方似乎和古夜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混沌体啊……多少年未曾出世了。”
广妙真人的声音传来,天权老人看了前者一眼,言语中似带着几分感慨。
紧接着,他又回首看了一眼殿门方向,仿若能够看到帝阙之外那一尊尊暴动的古神像。
他笑道:“天魔降世……你们可知,今日闯下了多大的祸?”
不知何时,那截先前已经燃尽的燃香,此刻竟是出现在了他的手上。
他低头望着手中的残香,呢喃道:“呼神来……不如称之为呼魔来。此物乃是天外之物,为天魔所创,传至人间,只为给那些天外魔头指路。大夏尚在时,此物曾出现过几次,被吾等历代大夏之君寻到,继而毁灭,未曾想还有遗漏。”
此言一出。
广妙真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像是要为自己喊冤,“前辈勿怪!晚辈也不知此物来历,更不知此物会招来天魔降世!”
如此举动,让一旁的仙殿人王和赤王都不由地眼角一抽。
这家伙……也太没有骨气了点!
不过。
广妙真人此刻的姿态也让人能够理解。
毕竟,眼前的这位可是一位成帝者,虽然并非本尊,但依旧让人敬畏。
而在前方,那帝座之上,还有一位同样深不可测。
此人来历神秘,但可以肯定的是,必然和中央神朝有极深的渊源。
更何况,天魔一族,本就倍受世间修行者忌讳,一旦入世,定会酿成大祸。
此番他们一口气引来了数百尊天魔降世,若处置不当,未必不会演变成一场浩劫。
而天魔一族,传说来自虚无缥缈的天外,或许和那些同样来自天外的外道邪魔有关。
一旦二者有所关联,以中央神朝遭外道邪魔覆灭的过往,保不住帝座上的那位会开罪他们。
届时,能不能活着离开这座帝阙,还是个两说之词。
广妙真人早点低头,或许还能换来一线生机,法外开恩。
“尔等确实有罪,但庆幸的是,这些天魔选错了目标,外面的那些神像吸收了人间界海三亿六千万余年的香火,岂是这么轻易就能被夺舍?”
天权老人似也看出了广妙真人的心思,微微一笑,而后看向帝座上之人,“更何况,还有这一位的玄黄塔压制,这些天魔掀不起什么风浪。你说对吗,老夫的一世身?”
这番话落下,让众人稍微安心了一点。
可当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众人又是面色突变。
一世身?
这是什么意思?
“区区天魔,紊乱朝纲,的确当诛!”
帝座上的人皮轻轻颔首。
轻飘飘的几个字落下,仿佛传达出了他的无上意志。
这股意志,无人能够抗拒。
轰隆一声!
众人只听见殿外传来一声巨响。
巍峨的帝阙上空,那座金黄宝塔轰然一震。
一根根自塔身垂落的秩序神链,在这一刻变得笔直而锐利,仿若化作了一杆杆神矛,倒插而下,将一尊尊古神像死死地钉在了白玉广场之上。
金黄宝塔仿佛勾动了天道神威,要将这些古神像中的天魔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啊啊啊……”
一时间,三百六十尊古神像哀嚎不绝,相继倒在地上翻滚,痛苦挣扎。
石像的表面,黑气蒸腾。
它们看向帝阙,目光仿佛能够透过殿门,看到帝座上的那道身影,忽然齐声嘶吼,“是你?怎么会是你?不!不应该是你!你早就应该死了,中央神朝的最后一任天地共主!!!”
这声音中充满了恐惧,也道出了帝座上那张人皮的来历。
那是连天魔都畏惧的存在。
那是中央神朝的最后一代君,太古之前的最后一任天地共主,大夏末代大君——帝癸!
众人闻言,只觉头皮发麻。
真的是他!
帝癸!
这等原本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居然真的于他们眼前再现!
那这位天权老人又是何来历,和此人又是什么关系,为何要称对方为自己的一世身?
帝阙外的哀嚎声不断。
众人的内心翻涌。
帝座上的身影却依旧镇定自若。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那位天权老人身上,“没想到啊!你也死了,孤的三世身……”
这声音充满了孤寂和悲凉,又带着一丝惋惜。
“人之生途,总有末路,不成仙,何谈长生?”
天权老人神色平淡。
“长生……确实无趣。”
帝座上的身影手背枕着侧颌,微微笑道:“不过,你便是孤,孤便是你,昔年孤若未曾一身化作三世,以应对大世浩劫,未必不能登临十二重楼,叩响仙关。”
“可仙路又在何方?天外邪魔林立,彼岸难达,纵登临十二重楼,九天十地不保,后世之人又怎会铭记吾等姓名?”
天权老人回道。
“哦?那你说说,孤当年舍弃成仙之机,为苍茫众生一战,三世尽皆身死,他们这些后世之人又是如何称呼孤的?”
帝座上的身影问。
“夏桀!”
天权老人平静地回道:“这是后世给你我的谥号。”
“此谥号是为何意?”
帝座上的身影又问。
“凶残暴虐。”
天权老人只回了四个字。
“凶残?暴虐?”
“当年身为天地共主的孤,拼尽一朝气运,身化三世,一世应外敌,二世守天门,三世铲余孽,为这方天地立下不世之功。”
“他们这些后世之人,受尽孤的荫蔽,竟敢言孤凶残暴虐?”
这位昔日的天地共主气机忽然间涌动,像是对这个谥号有些不满。
纵只剩下一张人皮,他的怒火依旧能让世间万道为之轰鸣。
浩荡的威压袭来,古夜四人色变,仿佛下一刻就要在这股威压下湮灭。
这时候。
天权老人拂袖,化去了这股充斥整座帝阙的威压。
“这不是后世之人的错,吾等之敌抹去了历史,后世再不得见。”
他摇了摇头,开口试图平息这位昔日天地共主的怒火,“再者说,这不就是我们拼尽一切的意义吗?让煌煌大世,远离那场浩劫。”
怒火平息了。
帝座上的身影恢复了平静,眼中却浮现深深的遗憾,“可浩劫从未平息,很快就会再临,万古的黑暗将要涌入这九天十地,孤却已无再战之力。”
当这句话落下之时,古夜和仙殿三王仿佛从中感受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失落。
或许,这位天地共主并非是因为后世冠以他的谥号而震怒。
一个谥号而已,怎能扰乱这样一位人物的心绪?
他的愤怒,来自于自身,来自于中央神朝的覆灭,来自于亿万年前那场天外征战的失败。
“苍茫天地,自有来人,续写新章。”
对此,天权老人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帝座上的身影沉默了。
天权老人的声音却并未停止。
“我们已经尽力了,流干了血和泪。”
“作为一世身的你,只剩下一张皮,身为三世身的老夫,只剩下这一缕残魂,而二世身,他也死了。”
“昔年你缔造出二世身,以一世身出征天外,二世身留守朝堂,外道诸魔渗入之时,二世身秉承了你的意志,镇压了一方大帝,封印了七十二尊邪魔,耗尽了最后一丝神力。”
“余下流入九天十地的邪魔,也被身为三世身的老夫,在往后的亿万年岁月里,一一寻到抹杀。”
“或许还有遗漏,但已不足为惧。”
“时至今日,你我已成过去,天地也已有新的豪雄崛起,当中不乏有壮志满怀之辈,不乏有心济苍生之人。”
“浩劫或许会再来,可吾等的意志,同样会与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