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墟。
风和日丽。
龙公从虚空归来,没有选择惊动太多人,第一时间来到了建木渊。
一个年轻人站在祖龙殿外,望着殿内的建木王座,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龙公落地,拄着龙蛇拐杖,来到年轻人的身后。
“成帝了?可喜可贺。”
感受到年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帝威,苍迈的老人常年沉重的眉眼间似乎多出了一丝轻松。
“老龙头?你回来了?”
敖武闻言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四下无人,他并没有用尊称,而是用了一个带着些许冒犯意味的称呼。
三万余年前,龙墟还在葬龙界,接受太古大商的庇护。
眼前的这位万世龙公则在人间沉眠,少有苏醒的时候。
因此,年少时的敖武从未见过龙公的本尊。
反倒是这位万世龙公于三万余年前的一次苏醒,听闻祖龙一脉出了一个千百万年难得一遇的不世天骄,特意涉险去往葬龙界看望。
那是二人的第一次相见。
那时候的敖武,出身于祖龙一脉,自幼于众星捧月的环境下长大,养成了桀骜不驯的性子,横行霸道,俨然是整个龙墟最大的纨绔子弟。
这个纨绔子弟最喜欢的恶趣味,便是找个不高不低的山崖,变作人形,埋伏着,等着哪个倒霉蛋从崖底经过,便提前跑到崖顶,迎着风,托着雏儿,一泡童子尿伺候。
那一天的倒霉蛋,是个拄着拐的料峭老头。
敖武哪知这老头就是人人敬仰的万世龙公。
只觉这是从哪个山沟沟里走出来的乡野老儿,穿着一袭兽皮大褂,拄着一根朽木拐杖,走路颤颤巍巍的,怕是一个摔倒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样的老弱病残,正是那等年少无知的纨绔子弟最喜捉弄的对象。
敖武也不例外。
他带着激动的心情,提前来到既定的位置,站在崖顶,解开裆儿,掏出雏儿,等候着‘猎物’上门。
终于,这料峭老头步履艰辛地来到了崖底。
可正当敖武对准目标,准备开炮之时,崖底的老头忽然抬头,露出一抹坏笑。
与此同时,老头手上的那截朽木拐杖飞出,化作一尊似龙似蛇的庞然大物,张开血盆大口,沿着崖壁,疾冲直上。
一向养尊处优的敖武,哪里见过如此凶险的场面,顿觉裆下一凉,毫不犹豫地转身撒丫子就跑。
然而,这泡童子尿正当紧要关头,哪里收得住,于是便一边跑,一边尿。
人形跑不过,便摇身化作龙形。
也不知是不是那老头的旨意,似龙似蛇的巨兽追在后面,总是给人一种只差一步之遥便能咬上的感觉。
敖武跑遍了小半个龙墟,似龙似蛇的巨兽依旧不肯放弃。
当他跑回祖龙一脉的祖地大声呼救之时,平日里威风凛凛的老怪物们竟都当起了缩头乌龟。
最后,还是其中的一个老怪物看不下去了,露出头来,劝他回去给崖底那老头磕个头,就说:“老祖宗,后生知错了,请您开个恩,后生往后定会收了顽劣的性子,不敢再犯。”
谁知这小纨绔真是不低头,不仅不回去认错,反而直接跑到太古龙族四祖的神像所在之地。
他背靠其中一尊神像,对着追来的龙蛇老怪叫阵,“来来来!!!有本事你就来!你知道小爷背后这位是谁吗?这是小爷的祖宗,这龙墟的主人,人称万世龙公!”
其实吧,这时候的小纨绔也没有底。
他从未见过自己口中的这位祖宗,只是听祖龙一脉的老怪物们讲过,这位老祖宗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那几个人之一。
究竟是不是那些老怪物们胡诌呢,他就不知道了。
偏偏他喊着一嗓子,这么一咋呼,好似真就镇住了那龙蛇老怪。
似龙似蛇的巨兽停了下来,似笑非笑。
这时候,那料峭老头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也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他看了一眼那祖龙神像,问道:“哦?这一位是你祖宗?”
“正是。”
小纨绔盘踞在神像脚下,装腔作势地昂起了头。
“那你可知他唤作何名?”
老头又问。
“当然知道,帝敖嘛!”
小纨绔斩钉截铁道。
“那你唤作何名?”
老头问。
小纨绔想了想,一对铜铃大眼转了转,傲然道:“帝武!”
这两个字一出,天空忽然闪过一道惊雷。
云丛中好似藏着一道道黑影,挤成一堆,一个个笑得身躯发颤。
“哈哈哈……好一个帝武!”
老头也大笑了起来。
笑了好一会儿,他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收敛,变得严肃起来,“这名号不错,可你配不上。”
“谁说小爷我配不上?小爷本名里面就有个‘武’字,这个字小爷肯定配得上。”
小纨绔闻言龙眸一瞪,不服气道:“至于那个‘帝’字,就算小爷我现在配不上,待日后小爷成帝了,肯定也配得上。”
“谁说成帝就能配得上一个帝字?”
老头道。
小纨绔语塞,说不出话来。
“帝者仁心,受尽万民敬仰,你生性顽劣,不尊师长,不守礼制,不敬日月,不重天道,无有一颗仁心,不得他人敬仰,如何配得上帝字?”
老头摇头道:“武者恒心,你自恃天资骄纵,不可一世,懈怠修行,虚度光阴,无有一颗恒心,不知武字真意,又如何配得上此字?”
“你……你……你……”
小纨绔哪里受过这种屈辱,被人一贬再贬,内心的骄傲被打击得丝毫不剩,顿时气急败坏地谩骂一声。
“你这老龙头!!!”
龙与聋字同音,老龙头三字,正是龙族这帮年轻纨绔研究出来的新鲜词汇,专门用来嘲讽那些年老体衰的龙族老一辈,言其又老又聋又瞎。
“孺子不可教也!”
老头久经世故,怎会不明白这词的意思?
他横手一抓。
那似龙似蛇的巨兽便重新化作一截拐杖,落在他的手上。
砰砰砰!!!
老头拎着龙蛇拐杖,快得一阵风,刹那间便出现在小纨绔的侧方,一连抽了三下拐杖。
最后那一下极为用力,一拐杖便将小纨绔抽出了不知多少里开外。
对此。
老头收了拐杖,脸上一片平静,从神色间看不出丝毫气恼。
他也不管下手轻还是重,就这么自顾自地落座于神像脚下,开始闭目养神。
过去了好一会儿,云丛中探下一颗巨大龙首,忍不住询问,“龙公大人,武儿还小,如此对待,是不是严苛了一点?”
“少时劣性不改,造作余习,终身难变!”
老头两目不睁,“尔等手握一块璞玉,不好生雕琢,一昧放纵,岂能言无错?自己去罪龙碑,面壁百年!”
“是!吾等知错!”
云中群龙不敢忤逆,纷纷散去,前往罪龙碑面壁。
直至这时。
老头睁眼,看向手里的龙蛇拐杖,叹息道:“三拐杖能否抽散那一身纨绔劣性,就只能看他自己的悟性了。”
此后,老头一直不曾离去,长坐在神像脚下。
三日后。
此地寂静再度被打破。
一阵脚步声传来。
小纨绔回来了,顶着一副人类少年的模样,别别扭扭地走到老头跟前不远,就这么看着双眼紧闭的老头,也不开口。
“知道错了?”
片刻后,老头睁开眼,眉眼带笑。
“知……”
小纨绔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一对夫妇。
咬了咬牙,他跪了下去,磕头道:“龙公老祖宗在上,后生知错了,是后生有眼不识泰山,生性顽劣,冲撞了老祖宗,还请老祖宗责罚。”
“罚已经罚过了,是否再罚,就看你日后收不收得住心,是否再犯,起来吧。”
老头轻轻一抬手。
小纨绔却并没有起身,又重重磕了一下头,请求道:“后生仰慕老祖宗许久,幸得老祖宗教诲,明晰武字真意,自知幼时虚度大好光阴,悔不当初,还请老祖宗不吝赐教,授后生神通道法,后生必日夜勤恳修行,不负武字之名。”
“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看你做什么。”
老头摇了摇头,“先回去吧,老夫此次会在龙墟停留个年月,待到你什么时候将历代先贤生平事迹和所留祖训读个透彻,烂熟于心,再来此地见老夫。”
“谢老祖宗!”
小纨绔闻言大喜,连忙起身,就要离去时,忽听到老头再传来一句调侃。
“此外,老祖宗这三个字听不惯,还是继续叫老夫老龙头吧。”
听闻此言。
小纨绔尴尬地挠了挠头,“后生不敢。”
说罢,他便心虚一般飞速离去,回到远处那对满怀期待的夫妇身前。
待那对夫妇对老龙头恭敬行了一礼后,便带着自家幼子消失在地平线尽头。
此后数年。
敖武便一直跟着龙公修行。
祖孙俩熟悉之后,老龙头这个称呼又回到了敖武口中。
老龙头自己也的确没往心里去。
这不。
时至今日。
敖武依旧以老龙头三字招呼这位万世龙公。
“小纨绔,此番帝劫之下,没少挨雷劈吧?”
“老龙头,神墟一行,怕是被揍得不轻。”
两人异口同声,话说出口时,又是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