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异冷冷阖上眸，封闭五感，不去听风听屿的声音。
等离开后，他要回小渔村复仇，然后浪迹天涯，去看从前无妄城没有的风景。
他不要再看到她，不要再被她惹生气，也不要记住她的脸，更不要因为她莫名其妙地欢喜难过。
风听屿没有得到回应，并不生气。
她熄了烛火，不浪费李娘家的资源，爬上床窝成一团。
望着窗棂缝隙几片越界的雪花，风听屿思绪有些恍惚。
她嘴其实没那么毒的。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忍不住对殷异说扎心的话，明明也不是故意恶语伤人。
奇奇怪怪，莫名其妙。
翌日，雪停了，融雪时分空气冷得刺人。
风听屿早早起床，把殷异摇醒：“快醒醒，咱们得去干正事了。”
殷异睁开眼，看见梦中反反复复出现的脸蛋，面色黑沉。
他像是有起床气，风听屿顿了顿，不惯着他，扒拉开他的被子，发现手下一片冰冷。
这厮，根本捂不热被窝。那他是怎么睡着的？
她想到少年睡觉永远都是侧身蜷成一团的姿态，看上去毫无安全感，不禁一怔。
难不成，殷异其实没有一天睡过好觉？
风听屿并不知道，殷异仗着自己变小爬床的两晚上，睡得很安稳。
殷异用力扯开她的手，垂下眼帘，自语般轻喃：“你有多讨厌我呢？”
他不想继续留在她身边，自轻自贱。明知她想杀他，明知她讨厌他，明知她不曾正眼看他，视线却总下意识追随她。
他的尊严不允许，可他又不开心，不甘心。
他的声音委实太小，仿佛风大一点就吹散了，却清晰落入少女耳中。
风听屿闻言，身体片刻静止。
她对殷异的感觉很矛盾。下意识相信他不会做丧心病狂的事，可又清醒着怕他走前世的老路。
风听屿直勾勾看着少年漂亮的眉眼，半晌，轻声细语：“我以前确实很讨厌你，可是现在，我并没有很讨厌你。”
对错要摆明，恩怨要分清，少年殷异是少年殷异，他没有乱作恶，也没有乱杀人
甚至在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前世那些恩恩怨怨。
他不过十七岁，会小心翼翼地缩进她被窝，像个孩子一样轻轻抱住她，所想所求，不过是一份安慰与偏爱。
她明明看到了，明明很清楚，可不知为何，她选择刻意逃避、刻意忽视。
这不是风家听屿会干的事情。
殷异闻言，倏然抬眸看她，望见她眉宇一派清明与诚然，半晌移不开眼。
“你担心我坏，对么？”他并不傻，她说过的话，他都记得。
没等风听屿回答，殷异哑声说：“我可以立诛妖誓。”
风听屿不可置信地抬眸。
她长这么大，形形色色的妖怪见过不少，却是第一次听到有妖对她说，愿意自立诛妖誓。
诛妖誓，如其名，以心脏元丹等为祭自愿立誓，违背誓言受天道诛杀。
这种毒誓于妖而言就跟在心口烙下奴印一样，是莫大的耻辱，立誓如自虐，伤自尊。
风听屿思绪如潮翻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殷异定定看着少女的眼睛，看她碧空明镜般的眸子倒映出卑微如尘的自己。
一点可怜又可笑的念想，还未成形，雪风一晃便荡然无存。
半晌，他垂眸，冷冷割破手心，刚要立誓，风听屿牢牢攥住他的手腕。
“我相信你，无异。”
她记得他原本的名字，无异端，无异样，并不残缺。
她相信他，不知缘由，莫名坚定。
殷异低垂着头，避开她纯净的视线，不敢对视，亦或是不敢置信，静静然不知在想什么。
他沉默半晌，说：“你，觉得我，正常？”少年的声音太低太哑，也不知藏匿了多少心事。
他不求好，只求正常。
风听屿嗯了声：“你会听我的话，你不会滥杀无辜，好好的。”
她直直望进他眼中的世界，让里面疯长出一片罂粟，惑人沦陷。
殷异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会说真话，让他不必猜疑，不必审判她的真实与虚伪。
少年并不知晓，此刻他的眸光清澈仿佛可以落下世间最漂亮的紫鲛珠。
殷异弯弯唇，笑了。
就在风听屿以为这件事即将翻篇时，下一刻少年猛然挣脱开她的手，祭出鲛元立誓：
“我，无异，后名殷异，在此立誓，恩怨分明，善恶分明，绝不滥杀无辜……”
权势也好，野心也罢，滔天血浪皆不是他想要的。得到了，他并不会有多开心。
诛妖誓成，鲛元灼烫起来，如火山浆石，刺得他腹部剧痛，痛苦喘不过气来。
风听屿看着少年猩红的双眼，心头一片复杂。
原来，诛妖誓，伤人不成，伤己痛极。
“我可以，知道……”他的声音又轻又哑，如方才询问她有多讨厌他一般，低不可闻。
风听屿不知为何，看见他唇边一抹血迹，竟能感觉到他心头的难过。
她下意识明白他想要问什么，脱口而出：“风听屿，小字昭昭”
“清风听屿，清风昭昭。”她向来会解释自己的名字由来。
殷异笑了，真切的笑意，一刹花开，倾城倾国。
风听屿有些怔然。她想，他坦然挚诚时，笑起来可真好看。
她扬扬唇，回以一笑。
风听屿看看天色，怕小茹姑娘出事，也没再继续深思，赶忙往满清郡跑。
她动作利落，翻墙的技术更是炉火纯青，没过辰时便将小茹偷偷带了回来。
小茹扑进李娘怀里，泣不成声：“娘，我好想你！娘你不知道，太，太守公子是个茹毛饮血的怪物！”
风听屿闻言，将手搭在小茹肩头，肃声问：“小茹姑娘，请问你可否细细说说那怪物是何模样？有何特征？”
方才风听屿去救小茹时已经解释过一遍，小茹对她并不陌生。
知晓对方是捉妖人，小茹放下心来，擦擦眼泪，略有些哽咽地说：“太守公子名唤杨延，生得一表人才，端方守礼，从前是满清郡有名的才子。”
“可那日他命令小厮将我掳了去，将我关在后院，时不时跑进我的屋子，将我，我……”
“他想，想，用我的身体……”
小茹像是回忆到什么不好的记忆，瞳孔一缩，整个人如魔怔般发起狂来。
李娘和小男孩被吓傻了，当即看向风听屿。
风听屿沉下脸，一大步跨上前，食指和中指相并，直指少女额心。
莹润的光泽晕染开，少女渐渐地安稳下来，睁开眼，茫然地扫视一圈众人。
李娘垂泪抱住小茹：“小茹，娘的小茹啊！”
“小茹”看看李娘，温柔浅笑：“这位婶子，您认错人了。”
风听屿倏然睁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