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晖之中,黑夫静静的站在寿春城的城墙之上,此时距离攻破寿春城已经有半日之久了。在秦军先登士卒的猛烈进攻之下,最终楚人还是失去了自己最后的都城,寿春城上那杆红底黑纹的楚字大旗最终掉落在地,被无数蜂拥而至的秦人兵卒践踏,碾碎。
可是,破城的喜悦对于现在的黑夫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因为此刻一股巨大的悲伤之情,席卷全身。他最疼爱的弟弟惊,此刻战死沙场!
巨大的哀伤几乎令黑夫说不出话来,一想到惊就这么死在了战场之上,他就无比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阻止惊参加先登。可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他愧对阿母与伯兄的殷勤嘱托,他又有何种面目回到家乡?一想到家中亲人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的那种悲痛之情,愧疚与不甘便如利刃一般刺穿他的胸膛。
但现在却还不是悲伤的时候,黑夫踉跄着走到城墙根的位置,用干净的布块擦拭着惊那布满血渍的脸,擦着擦着黑夫的眼睛便充盈起了泪水。他强撑着一口气,用劲全身的力气将惊的尸体抱到了城墙下方的空地之上,那里停放着足足三百具棺椁。
在将惊那已经变得苍白无比的尸首放进棺材之后,黑夫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捂着嘴巴便大声哭泣了起来。悲伤的气息很快便萦绕在整个秦军营地之中,不知道是谁起了调子,那首秦风响彻在整个寿春城中: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安陆县的大槐树里,今夜的月光似乎格外的皎洁。
葵发现往常会发出鼾声的衷,此刻却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一丝动静,心中感到不妙的她便将手放在了衷的额头之上。顿时,一股滚烫的气息从衷的额头之上传来。这可把葵吓得半死,她点燃窗前的油灯,发现衷此刻嘴唇发白,脸上是冷汗直冒。
“怎么这么严重!”
葵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起身去给衷熬药,可是还没走几步,便被床上的衷给叫住了。就见衷颤抖着直起了身子,指着房间桌子上的陶碗说道:
“大晚上的不用去熬药,给吾点水喝就够了。”
“这怎么可以,你都烧的这么严重,不吃药会死掉的。”
葵摇了摇头,在这种事情上她还是遵从自己的本心,又岂会听一个病人的呢。却不料葵的这番举动,似乎是惹恼了床榻之上的衷,就见他猛地一拍床榻,木板发出的一声脆响差点将署给惊醒。
葵连忙上前安抚住要从睡梦中惊醒的署,有些埋怨的看着衷,她不知道为何今日的良人突然变得十分暴躁:
“你这是突然做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作甚。”
“不用你管,给吾拿点水来罢了。”
衷并没有正面回答葵的问题,默默接过葵手中的装满水的陶罐之后,便一口饮尽。随后擦了擦嘴角擦留的水渍,轻声说道:
“明日你带着署还有和妴,去阿姊家借住几天吧。”
“为何?这又不是过年过节的,怎么突然要去阿姊家拜访?”
葵越发觉得仲今日从安陆县城回来之后开始变得十分古怪,现在不仅是生病了,竟然还要她带着署与和妴去阿姊家小住几日,在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缘由。
“你若是不说清楚个所以然,我是不会带署与和妴去阿姊家的,更何况你现在身体还这么烫,让我放心不下。”
“让你去,你便去,妇道人家怎么这么多话。”
眼见葵还在给自己的内心添堵,衷本就悲伤的情绪一下子便爆发了起来,指着葵的鼻子便痛骂了起来。若是一般的夫妻的话,两人或许会因此大吵一架,但是葵与衷自小便相识,她知道自己的良人并不是脾气暴躁的那种人,更何况葵发现衷的眼神之中充满哀伤,眼角处似乎还有泪水划过。所以衷并不是有意的对其进行辱骂,是因为他的内心之中十分的悲伤。
在结合衷是今日从安陆县城返回之后,才变得如此急躁,葵不敢置信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莫非是黑夫与惊出事了?”
眼见葵已经猜测到了事情的真相,衷当下也就不在隐瞒今日收到的消息,轻轻的点头说道:
“今日,吾收到了黑夫寄来的家书。”
“家书中所说,惊已经战死在了寿春城中,尸体被黑夫埋在了八公山脚。”
这突如其来的死讯,让葵死死的捂着嘴巴,强忍着不出声。但是眼角的泪水却不断从脸上滑落。她不敢相信惊就这么突然的死在了战场之上,明明他在临行前还十分骄傲的拍着胸脯,说要给丘嫂带几个金镯子回来呢。葵最终还是忍受不住内心的悲伤,扑进了衷的怀里之后,埋头哭泣起了起来。但她仍然抱有一丝幻想,一边抽泣一边问道:
“是不是弄错了,惊怎么可能死掉呢?”
“他不是与黑夫在一起吗?”
“怎会如此?怎么如此啊!”
衷紧紧的搂住了自己怀中的葵,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淡起来:
“黑夫没有拦住惊,让其加入了先登的队伍之中。”
“不过惊为吾家博得了先登的美名,所以他死得其所,死的壮烈。”
在衷的一番安抚之下,葵最终还是平复了心情,毕竟对于先秦时代的古人来说,生离死别已经算是常态。对于死亡这种事情,唯一能做的便是接受它。
“可是和妴怎么办啊?她还一直盼着惊归来呢!”
“只能先瞒她一段时间了,所以吾才让你带着和妴去阿姊家借住一段时间。”
“好,明日吾就去。”
“好,明日清晨吾送你们。”
第二天清晨,葵早早的便起来为家人做晨食,而衷强撑着自己的身体来到后院阿母的房前,想要告知阿母,葵要带着署与和妴去阿姊家小住几日。却不料敲门声竟然没有回应,就在这个时候,心悸的感觉猛然出现在衷的胸膛,他一下子推开阿母的房门,却发现阿母已经瘫软在了房间之中。
“阿母!”
“阿母你如何了?”
“阿母你不要吓吾啊!”
衷跪倒在地,颤颤巍巍的将阿母搂进怀中,嘴里不停地呼唤着自己的母亲,以期她能够睁开眼睛看看自己。在衷几十声呼喊中,他怀中的阿母终于是睁开了迷茫的双眼,在她侧过脸来发现是自己的大儿子之后,有气无力的说道:
“衷啊,我昨日见到惊了啊。”
“他怎么晚上才回到家中啊,而且我叫他进来,他也不进来,只是在门外站着。”
“他说他想吃我给他做的汤饼了,这孩子从小嘴巴就馋,总是缠着我给他做些好吃的。”
“不过当我给他做好汤饼之后,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衷,你见到他了吗?”
老妇人回光返照似的从衷的怀中起身,她踉跄着走到院中,转过脸来指着门外的空地:
“衷,你阿父还有惊来接我来了。”
“阿母!”
在衷的凄厉叫喊声之中,他在接连失去了自己的阿父与幼弟之后,又失去了自己最爱的阿母。人生之中最凄惨的事情,莫过于眼睁睁的见着自己亲人的离去,却又无可奈何。
而四个月后远方的寿春城外,黑夫正拽着自己同乡季渊的衣领,大声的咆哮着:
“你说什么?”
“吾阿母早在四个月前便已经离世了!”
“这不可能,吾伯兄在家书中可是说一切安好,让吾不必挂念家中,不必为惊的战死而埋怨自己。”
“难道伯兄在骗吾!”
眼见黑夫痛彻心扉的模样,季渊虽然很是于心不忍,但他不能欺骗自己的同乡,当下也是轻声安慰道:
“且宽心吧,吾等被征召前来的时候,还特意去你家中看了看,你家中一切安好。”
“啊!!!!”
“伯兄,你这是为何啊!”
忍受不住心中愧疚的黑夫,又是求到了百将韩季的头上,在付出几百枚钱币的代价之后,一封充满着自责与愧疚的家书再次寄往了安陆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