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时的李姝等了一生，没有等到她的良人，也没有等回她的父。她一直记得那个阳光洒满院子的午后，他一身粗布青衣，虽说有些憨憨傻傻的，知慕少艾，一眼万年，她觉得总是美的，心里说不出的欢喜，父亲的接纳，让少女数不尽的欢快，好像再次又有了一个梦中的家，再也没了那些枪炮逃难声。
“阿姝，等我和爹回来，咱俩就成亲。”
“唉，那时就太平啦，恁俩好好生他几个娃，家里也好热闹热闹。”
漫长的日子里，回忆里总是这么两句温暖着她的身体，即使青丝染霜，步履蹒跚，却也偶尔会羡慕邻里的人妇，哪怕是闭上眼的时候，嘴角也是带着一丝微笑，应是见到了她的他，那个憨憨，她的父，那座大山，只是等了太久了，“我想你们……”，终是回到了最爱的家。
数日后，一路白嫖的方一带着略有好转的青翰与白葭到了腾冲，前往盈江，为李奶的魂归故里，为了她那离去未归的远征军的父亲与那个他。
“庄浩，你知道吗……”方一喃喃自语着，“不是我疯狂，浪费永恒，这人血人肉灌溉的花，它……我不忍直视啊……哪怕是看过一遍又一遍，经历一遍又一遍……”
唉……庄浩长叹着，怜悯的看着这天地，盈江之上，水流不息，却又悄无声息。
庄晓梦叹息的看着那扬起的骨灰，灰灰蒙蒙的，无声无息的坠入世间。
卢涵静静的盘腿坐在地上，也没再说什么好脏啊，安静的看着流水，不知为谁流下的泪水淌满了下巴。
青翰与白葭安静的跪坐在那一个小小的盒子面前，咚咚咚的磕破了头，磕天磕地，磕给远去的李姝奶奶，也磕给过去的自己，“愿你俩平安顺遂。”李姝的遗言就像在和着山风撩在两人的耳边。
白葭无声无息的抖动着孱弱的双肩，这大抵只是她第二次失去至亲，还是有些难以承受的疼，带着泪水的迷茫着的双眼，可能在疑惑人间到底是什么。
齐天颤抖着手安慰的拍了拍白葭，潇洒的跪了下去，无声无息的磕下了感恩与信念，嘴里不知喃喃自语着什么。
“方一，”白葭跪坐着，嘶哑着声音问方一，“这世间真的有灵魂吗？”
“有，”方一惆怅的看着盈江，点点头，“只是，凡人的灵魂，脆弱的很。”
卢涵点点头，“有就好，不管脆不脆，总归是个念想。”
齐天抱着站起来的白葭，轻声安慰着她，或许以前的自己是个浪荡子，现在的他却因为小小的一个她颤抖不已。
白葭坚持抱着那小小的盒子，“它光是放在那儿，就足够我想一辈子。”
又到了白嫖的饭点，方一笑嘻嘻的唤起众人，李伟李征迅速支起了烧烤架子。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以后的路还得走，这世道还得变变，干活儿了。”
“就像又回到了哲古湖……”庄晓梦好看的眼睛看着方一，目光里全是流淌的爱意。
庄浩叹息着摇摇头，独自一人走到很远的地方，静静的看着远方。
方一无奈的看着庄晓梦，温和又溺爱的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孩子。
“梦梦……你……知道情感的来历吗，”方一牵着她的小手，“那是世上最美的感知，也是本质最美的产物。”
庄晓梦像个快乐的小鸟，轻柔的攥着方一的手，倾听着心底的声音。
“当这世界啊，孕育出第一个生命时，哪怕只是一个细胞而已，都是理解之下注定的产物，所以，万物都在为之雀跃。”
“雀跃之下，是无私的赠予，生命才能蓬勃，不断的演化，只为了智慧的闪光，但也有悲惨的生命，诞生于深渊之上，即使是无私的赠与，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但也在争那闪光的智慧。”
“也因此产生了情感，不止为了生存，更为了把懵懂的认知延续下去，传递下去，那么懵懂的意识就会不断成长，智慧的传承就不会断了跟脚。”
“可终有那么一天，某个智慧成熟了，跳出了摇篮的限制，俯视着这一切，那懵懂的意识不再懵懂，看到了漫天星尘之下的真实，情感的需求却在逐渐褪去，那星尘之上的永恒，触手可及，但那却是这万物为之雀跃的，一切苦与乐的开端，还等着这个不再懵懂的意识去寻觅。”
庄晓梦轻抚着方一的脸颊，眼里只有欣喜，“我知道呀，你是你，我是我，我还是喜欢真实的我，我喜欢我的，你做你的。”
庄晓梦手指抵在方一的唇上，轻轻摇了摇头，只是高兴的看着他，鼓起勇气抱着，轻轻亲了下，笑嘻嘻的走开了。
“所以，灵魂就是意识，意识实际就是人整体的表达？”拿着肉串的青翰疑惑的问道。
“是啊，”方一温和的看着青翰，“只是沉沦红尘的凡人，跳不出认知的限制。”
“为什么？”青翰安静的看着方一。
“理解的表达形成理解能力，本身就意味着交互的不同，理解能力的不同，认知的本源就是理解能力，认知的本质就是理解能力的表达，若是不考虑任何交互，那么纯粹的认知并没有任何限制，你可以随意的认知宇宙的一切，但是生命需要认知，那生命与理解的交互，必然形成基于不同关联的理解能力，带来了理解能力的不同，形成衍生认知，这关联，本身既是逻辑的不同之处，也是逻辑的存续所在，更是逻辑适用范围的限制，这就天然带来了源自纯粹形成逻辑上的限制。”方一慢悠悠的说着，眼中却像是在思念着什么，“对于智慧生命来说，这限制，几乎无从感知，所以无法自知。但是，衍生认知就是意识的本源，意识的本质就是这衍生认知的整体表达，整个身躯不过是为了这个服务罢了，意识就是你的认知体，所以啊，认知越差，意识越脆弱。”
“所以人死如灯灭。”庄浩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嘴里叼着烟，老神在在的瞥着方一。
“人死了灵魂就没了？”卢涵皱着眉毛说。
“没有跳出衍生认知限制的，人死了，意识并不能存续多久，”方一喝了口水说道，“衍生认知……就是人的原生认知，依赖于感知器官，而不是依赖于认知体本身，所以肉体没用了，感知器官彻底停摆之时，整体表达就没了，意识就彻底消散了。”
白葭迷惑的说道：“可我们学习之后不是可以通过推理认知吗，不仅仅通过身体去感觉认知。”
“那你能认知到自身认知是如何运作的了吗？”方一笑着说，“所以没有跳出先天限制的智慧，意识只是一时的整体形成，十分短暂。就像是一颗苹果树，当我们把它的果实苹果全部吃掉，苹果树的整体表达就没了，除非再次孕育。但是对于人而言，肉体只有一次，一生只有这一次机会。”
青翰明悟的看着方一说道：“通过感知到自身的认知限制，实现跳出自身认知的限制，感知不止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认知到自身的先天限制而存在，生命必然形成的器官，这么说不同的感知器官就已经决定了原生认知形成的初始与上限？”
“挺聪明，”方一点点头，“所以说人类先天不足，只能勉强算得上优秀，不过倒也足够认知到宇宙中的一切了。”
卢涵好奇的问道：“那我们又是怎么认知到我是我，而不是别人的？”
“我是谁这个问题，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神秘，”方一笑着说，“自我意识，源于对自身的形成与表达的交互，本质就是对自身的交互的表达，就是智慧对自身的形成逻辑或者表达的认知，但是交互的本质，决定了认知必然会与自身形成交互，那自我意识也就必然形成，只不过是有强弱之分罢了。衍生认知越强的，就越会认知到自身的独一无二，就会衍生出自我观念、自我知觉、自我评价、自我体验等等。”
“那认知如何……孕育成熟？”青翰奇异的问道。
“很难……”方一沉思片刻，缓缓说道，“跳出去的认知，如果能做到对自己意识的编织，就可以安全的使意识独立存在，这样即使肉体没了，也依然可以存在下去，当然也是有限制的。”
方一笑着说：“最好还是改造自身认知的形成逻辑，以宇宙本质为骨架，而不再是智慧生命的衍生认知骨架，那才能实现永恒的存在。能做到这一步，就可以无处不在，可以以任何衍生方式再次出现，不过换了个壳去表达罢了。”
青翰沉默许久，疑惑的抬头说道：“还是不理解。”
方一想了想说道：“你不是在自学计算机吗，系统就好比是计算机的整体表达，不同的计算机有不同的系统，通常情况下，一个系统装好后，说明硬件已经确定了，若是更换了必要的硬件，会出现无法工作的情况，我们的说法是驱动没安装，所以这个硬件如果彻底报废了，那么这个系统也就没法运行了，计算机丢掉或者拆掉的话，那系统可不就彻底消失了，只不过是这系统是人类自己编写的，你把这系统改成那些硬件自发形成的整体表达，不就明白了。”
众人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那假如，某个系统可以自适应于多种不同硬件，甚至各种硬件呢？”方一笑嘻嘻的说，“若是这个系统甚至可以自动衍生出没出现过的硬件的驱动呢？”
方一继续意味深长的说道：“若是这系统可以自我改造，依附于任何非电子设备运行呢？当然，电子系统的先天逻辑限制，远超血肉生灵，导致这种可能性几乎接近没有。如果把这系统换做是意识，而且这意识可以自我改造，依附于任何事物而存在，甚至形成逻辑直接基于宇宙本质而不再是低层级的任何，那会怎样？”
青翰恍然大悟的说道：“与天地同寿，与宇宙同寿，那就成了与宇宙本质的整体表达一样的存在了。”
“这么说来，把人类意识上传到机器实现永生根本就是扯淡？”齐天好奇的问道。
方一点点头，“那上传的只是个一组数据罢了，除非那个人已经跳出去，可以意识独立了，那也不是那么个上传法，不过是个临时载体罢了。”
“倒是有一条可以实现的路，机器接管大脑以外的一切感知，只是这条路太过危凶险，几乎自绝了未来。”方一莫名其妙的说道，“你们口中的神仙鬼怪，不知有多么羡慕这一身血肉。”
“那意志又是怎么回事？”青翰奇怪的问道，“比如自由意志。”
“这个更简单啊，”方一笑着指着白葭，“比如白葭，她做的一切都是她的意识在按照她自己的决定做出的选择，你我也一样，自由意志的本源就是自我意识，本质就是主动性的自由的选择交互的多样性，这可以带来各种可能，也是这人世间多姿多彩的原因啊。可能你觉得她的选择是因为各种条件限制下的选择，不是自由意志的选择，那也同样有人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不同体系下会呈现出不同的倾向性，这是认知带来的结果，告诉你的自我意识选择时要面对的会有什么。”
庄浩叹息着看着自己的妹妹，那么美的一个俏皮姑娘。
……
腾冲远征军国殇墓园的路上，庄晓梦好奇的问方一，现在还是个人吗？
方一哈哈笑着，我么，作为智慧生命，每个人都没变过，我不过是找到了隐藏在自身深处的秘密，向着本就应去的方向探寻罢了，所以我还是那个我呀。如果你也找到了隐藏于深处的秘密，你也一样，不过是意识上可以修修补补罢了，肉体算得上可有可无的罢了。这本就是藏在智慧深处的秘密，也是智慧潜在的推动力。不过这样，确实就像脱离了人类这个肉体一样，也可以说实质上只是一个披着血肉的意识罢了。
看着一排排的远征军墓碑，卢涵感慨道：“帝王将相，枯骨一堆，信念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打脸。”
庄浩叹息着看着这墓园，“一直在转圈的羊群，转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求而不得。”
“一代又一代的这样的人，”方一指着叠水河畔的童子军淡淡的说，“或许他们不知道驱动着这一代又一代人的根源到底是什么，但这人世间的努力不容抹去，既然知道，那就叫这人世间也知道，他们一代又一代在找的是什么，能带来什么，不能让世间的血与肉凭空消散，沦为茶余饭后的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