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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异国故人

    事实证明,宋黎民的顾虑是多虑了。

    异国遇故知,除了亲还是亲。

    “红梅,你看我现在老的。”

    “方老师,你只是头发白了,皮肤比以前还更白,还细了些。”

    “嗨,那是胖的。每天在这儿大油熏着、泡着,皮肤想不润也难呀。”

    “方老师,我是不是也老了。”

    方红玉仔仔细细的一点一点的看着她,“我要说你还是小姑娘,那是骗人的,但你变化也不大,只是比以前看着更成熟稳重了些,真好真好。”

    后厨里边的高个子男人见状也走了出来,腼腆的一笑。

    “国茂,快,看看这是谁?红梅呀,以前我的学生。”

    “红梅,这是你的儿子?长这么大了!多俊,我都忘了小伙子叫什么名了,当年还是我把你接生出来的。”方红玉想摸摸孩子的脑袋,一看自己油腻的袖套,又收了回来,轻轻的在明宇胳膊上拍了拍。

    “明宇,快叫方阿姨,她是正儿八经第一个把你拽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方老师,这是我爱人宋黎民,估计你都没什么印象了。”

    几个人互相亲切的问好,破碎的回忆,从遥远的年代,一点一点的传来。大家在那东一片儿西一片儿努力的拼凑,充满了重逢的喜悦和感动。

    “来,坐这儿,坐下,国茂,你去把后厨的水果拿出来些,看看还有什么吃的喝的,都端出来,给孩子拿点炸鸡薯条,你们也尝尝,我们老两口的手艺。”

    徐国茂微微一笑,转身又走回后厨。

    刘红梅看着徐国茂的背影,他比以前更瘦了,因为个子高,后背都显得有些佝偻,这个男人在当年是全院公认的好脾气,好性格,人人都说,性格有些强势的方老师碰到他真是有福气。徐国茂当年是药厂的工人,学历虽然没有方红玉高,但也是大专毕业。两个人是介绍恋爱,在过去,你能经常在医院门口推着二八自行车来接方医生下班的小徐,有时候,方医生一天好几台手术,忙的回不了家,个子瘦瘦高高的小徐同志就会安安静静的出现在妇产科里,把亲自做的饭一层层装在保温盒里送过来,轻声叮咛几句,再悄无声息的离开。那个时候医院不少小护士们悄悄的说,嫁人就应该嫁徐国茂这样的人,即使是个工人,也值得!徐国茂没有辜负任何人,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默默的站在方医生身边,刘红梅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们两个人一起经历了什么,两个当年的高级知识分子此刻围着围裙忙碌在厨房与餐桌之间,看了总是让人觉得不是滋味。

    在徐国茂准备的功夫,刘红梅说明了自己忽然出现的原因和缘由。

    “哦,孩子出来上学了,那真好,真不错。看来小宋发展的很不错,能把孩子送出来的,哪个没有些过人的本事?我们老两口在这儿呢,这下联系上了,以后多少能有个照应,你就放心吧。”

    他们互相说着,近些年来的近况,得知刘红梅现在依然在老单位,她叮嘱道:“红梅,你来看我我真高兴,但是回去了也不要跟任何老同事提及见我的事啦。。。”她似乎欲言又止,刘红梅马上做出承诺:“方老师,您放心,我一个字都不说。我是听到你的名字,心想,即使你怨我,不理我,我能见你一眼,心里也了了份牵挂!”

    方红玉微微一笑:“我并不是怕老同事们知道我的现状,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议人长短,本来就是我讨厌的事。”

    “方老师,这么多年了,大家仍然都站在您的一边,您走了,当年科里全体职工一起写了联名信,摁了红手印为您鸣冤。。。后来,李向前也进去了,不知道您知不知道。”

    方红玉的眼睛震动了一下,然后摆摆手说,“过去啦!都过去啦!后来回想起来,当时还是太年轻,血气方刚,为人做事,没有方式方法,才把自己逼近了那种境地。不过我也称不上后悔,你不知道那些年我们两口子出来有多难。现在好多了,熬出来了。。。。不管什么事,总归是会过去的。”

    她顿了顿,

    “当年也是对那个地方感到太失望了,铁了心要走,来了以后以为自己还年轻,还有干劲。我和老徐拼命的学英语,拼命的考试,考的头发一把一把的掉,没想到竟那么难,毕竟是小城市来的,比起别人还是差了很多,一次又一次心高气傲,渐渐的心性都磨没了。后来我和老徐意识到医生这个职业,这辈子是再也当不成了,我们开始认清现实谋生吧。

    我们两口子什么都干过,可以说吃尽了苦头。老徐最多的时候一天打三份工,早上起来去农场摘果子,下午去肉厂切肉包装,晚上再去送货。修剪花园、水泥工、油漆工、铺管道。嗐,你能想到的苦力活,我们家老徐都干过,我也一样,无数个夜晚,我们两口子坐在镇上的公园的椅子上,抱头痛哭,没有老徐,我不可能熬过去。”

    刘红梅握紧了方老师的手,老徐把东西一样一样的拿出来招呼他们吃,然后拉张椅子,安静的坐在方老师旁边,依然一声不吭,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这么多年吃的苦,没有打到这个瘦弱温柔的男人,他坐在那里像山一样伟岸。

    “好在我们熬出来了,红梅。天无绝人之路啊,要说这个地方苦是苦,但只要你肯干,就有收获,干苦力也一样挣钱。我们买了房子、车子、还开了这家小店,总算不用再奔波了。来红梅黎民,你尝尝我们的薯条。”

    刘红梅捏了几根薯条,往嘴里头放,薯条又大又脆,配上蘸酱,非常好吃。宋明宇也点着头说,方阿姨真好吃,咱们林州就没有这么好吃的薯条。

    方红玉欣慰的笑了,“这个土豆都是你徐叔叔亲自跑农场挑选的,配方也是你徐叔叔一锅一锅试验出来的,老徐这个人呀,真是了不起。”她回过头,用无尽温柔的目光看向老徐,老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方老师,楠楠现在怎么样了?我记得,她比明宇大个六七岁,现在说来差不多也该成家了吧?”刘红梅想起了方老师的女儿,那个女孩随他爸的性子又柔又软,不爱吱声,放了学就来医院里找妈妈,安安静静的找个角落写作业,从不闹人。

    方红玉的眼角闪过一丝悲凉,老徐的头也缓缓垂了下来,但她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楠楠,你还记得楠楠。楠楠走了,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楠楠。”

    刘红梅的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打碎了一个极其贵重的宝瓶,她不知该如何把这一地的碎片捡落起来,感觉自己闯了一个大祸。

    “楠楠跟我们出来的时候正好十岁,赶上我和他爸最动荡的,最最没着落,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两口子每天没日没夜的出去打工,晚上回来孩子都睡了,第二天早上又早早就走,那时候给她随便找了一个中学,她不爱吱声,可能在学校也受了不少委屈,最后抑郁了,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什么叫抑郁,来这边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后来就不说话了。。。再后来,情绪就控制不住了,有时正常,有时疯癫,16岁,自己走了。。。。。”

    刘红梅不由得又落了一会子泪,第一代移民家庭遭受的痛苦和代价远超他们的想象,远离家乡的人像被遗弃的孩子重新以婴孩的姿态匍匐在异地,他们一点点的积累和长大,但是没有父母的庇护,所得到的一切,都掺杂了血泪。

    方红玉提及往事泪水和微笑相互交错,身边的人也跟着她们起起伏伏的情绪,装载和承受。

    终究,说出来的,比现实,轻太多了。

    “方老师,徐大哥,你们受苦了。。。。”

    方红玉坚强的抹掉眼泪,站起身走近操作间,从点餐台下方拿出一张合影给刘红梅看,在那张三人合照上,一个高高壮壮的男孩,非常明朗的笑着,穿着蓝色的、打着领结的校服,白白胖胖的方脸随了方明玉。

    “这是我的儿子,我跟老徐又要了一个,明年就该上高中了。很活泼的孩子,不像他姐,他已经完全融入了澳洲的生活,连中文都说不好啦,跟当地人没什么两样。”

    宋家人拿着这张合影,仔细的打量着。就在这家炸鸡店里,老去的父母和年少的儿子,都笑着,父母是那种踏实安定的笑,儿子明媚而充满希望的笑,让人不胜唏嘘。

    但生活让人笑了,笑着。就是好的。

    不是吗?

    谈话伴随着三三两两走进的客人不断的被打断,刘红梅不忍心看着徐国茂一个人在厨房东跑西颠的忙活,只好站起身来与老师告别。她把他们送出门外,两个女人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再也克制不住。

    她们拥抱了又拥抱,叮嘱了又叮嘱,最后深深的拥抱在一起,为过去那段岁月,也为之后可期盼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