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四年，腊月初六，晴转小雪。
村长两口子去隔壁家帮忙收拾院子，松下翔矢也起个大早，捞起房顶趴着的雨生就进了城。
等林放睁开眼，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啧。”
他坐起身，开始慢吞吞换衣服，慢吞吞叠被子，慢吞吞穿鞋：
“叫都不叫我一声，你还来脾气了。”
阳光这么好，不出去玩浪费了。
林放坐在板凳上，偏头。
他一动不动的看向窗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难道是嫌那玉扣子太敷衍了？”
“我昨天态度挺好的吧？”
算了，这次确实是自己没理。
大不了等松下回来，好好跟他道个歉，跟傻子计较个什么劲。
林放揉揉眼睛，从柜中掏出前几天买的颜料。之后摊开一排画笔，开始给桌面上的帆船上色。
虽然眼睛不好使，调色不是很准，只能依靠记忆和手感一点点涂。
但这个礼物应该不敷衍。
城内，一家小饭馆门前。
糖葫芦签规整插在稻草靶子上，旁边坐着位面容和蔼的老大爷。
“爷爷！要糖葫芦！”
雨生站在他面前挥手，大眼睛滴溜溜转，手指准确地指向靶子上面最红的那串。
“哟，雨生来了。”
老大爷认识他，笑眯眯的答应着，一边递糖葫芦一边问：
“这是你大哥吗？”
“不是啊。”
雨生摇头：“我哥得等抗战胜利才回来呢，这是我八哥！”
松下翔矢拎着一大包中药，笔直站在摊位前，笑着冲摊主点头。
“奥，原来是小八啊。”
摊主很给面子，依旧笑眯眯的点头：
“好啊！这孩子好啊！往那一站就稳当，看着就知道是个有出息的，叫啥名啊？”
雨生举着糖葫芦就往嘴里送，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的回答：
“八哥叫宋夏，他嗓子生病说不了话。”
“哎呦这孩子，生病了怎么还能吃糖葫芦呢？搁这等一会。”
摊主说完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后从旁边的箩筐里掏出个有点发蔫儿的梨子。
“这是我二闺女前些日子从其他地方带回来的，稀罕物，冬天可没有。”
梨子被一双有些粗糙的手递到松下翔矢面前：
“你俩有缘，就拿着吧。”
不不不不不用了！
松下翔矢疯狂摆手，连手腕下挂着的药包都跟着一起玩命晃动。
“哎呀客气啥啊，都是孩子，让你吃你就吃！”摊主直接走过来，将梨子塞进松下翔矢兜里。
松下翔矢见状，抬手就要掏钱。
“干什么干什么？”
摊主故意耷拉下嘴角：“给什么钱，这不是打我脸呢吗？”
“这后面饭馆都是我家开的，咱家不差这个梨，别撕吧，再撕吧我可急眼了！”
额行吧。
松下翔矢没再挣扎，拎着药包手足无措的挠脑袋，咧着牙回了个笑。
雨生吃的正开心，眼笑眉飞的抬起头：“八哥，你”
“砰——”
下一秒，枪声响起，饭馆内的顾客瞬间便四散奔逃。
“做的什么破菜！”
二十多个日本兵聚在堂内，又掀桌子又砸碗，心情看起来差劲极了，见谁打谁。
松下翔矢捞起雨生迅速后退，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
摸了个空。
混蛋啊，穿太厚了！
棉袄确实没有军装方便，他又怕雨生发现，枪藏在衣服里面一层又一层。
掏出来也没什么用，手枪里只有十三发子弹。
傻瓜才不跑！
松下翔矢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扯着自己的衣服试图掏枪。
力气太大，兜里的东西掉处，松下翔矢低头看。
黄澄澄的梨子在雪地上滚出一道浅浅痕迹。
松下翔矢跑不动了。
“混蛋啊！”
他无声咒骂了句，将雨生往墙角一搁，药包子一塞，转身就往回跑。
非得收这个破梨，叫你收！
叫你手欠叫你收！
现在好了吧？就十三发子弹，够干什么啊！！！
“砰——”
刺刀掉落，一个日本兵捂住手臂发出哀嚎。
现在是十二发子弹。
围墙后，松下翔矢双手执枪，深吸一口气，猛的探出身再次扣动扳机。
子弹飞速射出，精准射中一个日本兵右臂。
现在是十一发子弹。
这次，所有人都看清了他的身形。
“抓人，都去抓人！”
围在饭馆前的日本兵追了上去。
“砰——”
“砰砰——”
枪声渐远，糖葫芦老大爷愣了半天，才从地上缓缓爬起。
他的身旁落着一把刺刀，刀身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熠熠寒光。
天上开始下雪了。
“砰——”
红色的血花在一个日本兵的右胸前炸开，他捂着胸口缓缓倒地。
松下翔矢藏在一堵土墙后面，微微喘了口气，目光迅速扫过眼前岔路。
现在还有三发子弹。
他离开时特意绕开安置雨生的小巷。
这孩子向来听他的，不会到处乱跑，事情解决了再回去找他。
不过这是哪啊？！
错综复杂的巷口，松下翔矢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你乱跑什么啊！”雨生气喘吁吁的从旁边的洞钻出来，拽了拽衣服：
“快跟我走。”
松下翔矢警惕的神情一松，迅速弯下腰，伸出双臂将雨生抱在身前。
“转弯左转弯。”
“直走。”
枪声就没断过，身后一直有人在追，又逐渐被不同的巷口散开。
又是一个转弯。
“砰砰砰——”
雨生感觉怀里的人顿了一下，之后迅速抬手回了一枪。
“砰——”
枪声断了，八哥帅！
“直走再右转，就到城门口了诶你干什么？！”
视线降低，他被放了下来。
“随雨生。”
松下翔矢突然开了口。
雨生回头，黝黑稚嫩的脸上满是震惊：“八哥？？？”
药包被塞进雨生怀里。
“你林哥的病，等不及了，快回去，给他煎药。”
“我们一起走呗。”
雨生要去拉他，松下翔矢却靠着墙慢慢坐下。
“我脚崴了，跑不快，藏在这里，你叫人回来找我，快一点跑。”
雨生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松下翔矢狠狠一推：
“别磨叽，快点回去叫人，日本人都杀光了，我藏在这里没人能找的到。”
“行！那八哥你千万藏好了！”
一点小小身影跌跌撞撞跑走，怀里紧紧抱着药包。
松下翔矢靠着墙一动不动，看着雨生离开。
手中的枪悄然落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现在是空枪。
身下的雪地渗出片片红色。
松下翔矢微微喘着气，明明刚刚跑过，却只感觉浑身越来越冷。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中了几枪来着？
在战场待惯了，有些东西他比谁都清楚。
他知道枪打在哪里会致命，打在哪里会失去行动能力，伤员死之前的感觉又是什么。
他跑不快了。
刚才那两步已经是竭尽全力，没必要拖累雨生。
随雨生，好听的名字。
松下翔矢眼皮越来越沉重，手慢慢垂了下去。
雪下的太小，怎么也盖不住身下的红。
好困。
这次什么都不会影响他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