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皓彩镜是王上月滢的死穴。
之前战局不利,有人动了和谈念头,其实,根本不用和谈,只要一国君王带着宝镜上战场,士气立刻大振,宝镜亦能大量杀敌。
但是之所以还是在纠结和谈,就是因为君王不上战场,也无法驱使宝镜。
殿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姑侄两个隔空对视,一个笑意微微,一个指甲扣进宝座金雕之中。
风雨欲来的气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程禾撕着手里的橘子皮,有点紧张。
假如皓彩镜真能被取出来,送上前线就好了,她就有机会搞走。
但是九成九不行。
果然,月滢脸上扯出一个笑来,走下宝座,柔声道:“姑母这些年来没有消息,在宣地一定过得不好,如今回来,正该在宫中好生休养,如何能再去战场?”
她扬声道:“常仪大神保佑,孤王的姑母回来了,孤王要去内宫与姑母说说体己话,夜宴继续,众卿尽欢。”
她看似要去拉月华,但是没真过去,只是远远招手让月华同行。
她知道月华能参与诛杀姒泽之战,本身必定是强大的神裔。
月华未行,她伸手,随意对一侧侍立的奚奴道:“给本宫一杯酒。”
奚奴们皆有些怔愣,其中一个清秀女子看一眼月滢,取出备用酒樽倒满递上。
月华便在众目之下走向程禾。
“本宫敬程姑娘一杯,谢程姑娘与贵宗灵医救命之恩。”她说得诚心,当先满饮。
程禾身边的女史手忙脚乱地倒酒,双手递给程禾。
程禾却没接,她拿了对面白面男子后面桌案的备用酒樽倒满饮尽。
“战场上都是同袍,互助是应当,不敢当长王姬一句谢。”她道。
月华笑言:“程姑娘的战功实至名归。”
言罢转身,随着月滢浩浩荡荡的仪仗,去内殿了。
月苍同去,月玄还有所有有分量的高官王族全都离席跟随。
上座,还有宴厅上半截最尖上那片坐席都空了,大殿之中留下的人沉静片刻,随即哄响议论炸开。
“竟然,竟然能回来这么一位!看这样子,那位一定会恢复长王姬的尊位了,以后王室”有人感慨世事离奇。
“那位说要带着宝镜上战场,莫非有把握让宝镜认主吗?”有人压低了声音询问。
“老夫记得二十多年前,王上不知怎么有了废王储的念头,想把大王姬接回宫的,后来急病去了”有人回忆往昔,说到这里猛然一顿,喃喃:
“所以为何先王没有把阿姊接回来呢?当年先王继位,姒氏第一个送贺表”
流言纷涌,说什么的都有,也有人提到程禾。
只是再提她,再看她,语气眼神,截然不同了。
这位和大司徒的私情已经板上钉钉,又得长王姬庇护,暂时没人敢触霉头了。
这世道也不知怎么回事,有上了年纪的神裔愤怒悲伤地想到。
一个蛮修,登堂入室。
啊,大司徒也是蛮修,王上也
难道修灵真能强身健体吗?神裔修灵,会变得更强?
无论满殿多少心思流转,程禾就淡定坐着,笑看那白面男子坐立不安。
“有点饿,阁下介意把你那盅根本没动的黄羊肉匀给我吗?”她问。
白面男子微怔:“你不也有吗?”
“我这里的酒水食果,你看我动过吗?”程禾觉得这人是真不聪明。
白面男子这才反应过来,心里难免觉得怪异。
王上会毒杀功臣?
他倒也忘了他之前完全不把程禾功劳当回事了,忙把黄羊肉递了过去。
周围视线复杂,那女史看着程禾掏出自带的筷子吃肉,脸上火辣辣的,却不敢发作。
全殿也就程禾还有心思吃肉看舞乐。
就这样挨到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有宫令来宣布散宴,贵胄们纷涌出殿,却不出宫,等着消息。
程禾在司徒府里等到半夜,迷迷糊糊的,被月苍的敲门声惊醒。
“在自己家还敲门啊。”她穿寝衣披外裳,半趴在矮几上,托腮望着月苍。
月苍一身疲惫顿时被那灯下笑脸,还有软软的话音驱的一干二净。
“是你的屋子,又是深更半夜,怎么能随便进。”他温声道,忍不住轻轻摸了摸程禾的额发。
“事情都顺利?”程禾问。
月苍神色肃正了:“月华已经恢复长王姬之位,赐住濯玉宫,另在宫外赐了王姬府。姒辰的封地已经敲定,不是鲨樵岛,而是更大更丰饶的菻地。
我也拿到了分封青郜之地的王令,一月内会卸任大司徒之职,领兵北上。”
“作为交换呢?”程禾问道。
“长王姬不会碰皓彩镜,不会染指王位,战事完全结束之后,她会随姒辰去菻地,无诏不再回王都。”
“长王姬现在在哪里?”程禾忙问。
月苍笑道:“自然在司徒府。”
“那,今晚司徒府会被攻陷吗?”程禾左右看看。
月苍失笑:“不会,彼此都发过誓,各归封地之前,不会动刀兵。”
“那就好。”程禾略放下了心,她感叹道:“长王姬、姒辰、姒泽你从决定离开王畿去封地,就开始布局了啊。
不过长王姬的出现一定是意外,若是没有她,你要怎么才能让女王答应放你走?”
“我毕竟掌管王畿财库多年,手里总是有筹码的吧。”月苍给程禾倒了杯茶:“只是战事会拖更久,且有战败的风险。”
一旦战败,一了百了,哪还用规划什么未来?
程禾点头:“总之你很厉害,好大一个圈套!不过你也在女王身边多年,真就,能这么割舍下?”
这话,半月之后皎月宫内,月滢也是这样问月苍的。
“我们已经相伴十年了,你为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的蛮修女子,抛却一切?”她的声音有些嘶哑,面色苍白,语气讥嘲而冰冷。
她看起来和从前不一样了。
月苍没有躲避月滢的视线:“臣什么都没有抛却,也并未违背曾经誓言。”
助她继位,助她平乱,出谋划策,抵挡明枪暗箭,并无一刻退却,无一刻倦怠。
司徒府衙粮税署没有一本烂账,司官署没有不公正的考评,丁户署的卷册清爽明晰。
“臣什么都没有抛却。”月苍在月滢仇恨的目光中,平静强调道:“臣只是找到了自己想要之物,要去追寻。”
临走之时,月苍回望宝座之上,视线恍惚之间,雍容冷漠的女子似乎忽然变小,变成那个脚尖都够不着地的小小少女。
“我好害怕,阿苍,我害怕那些老臣,他们都要我听他们的话,他们好像要吃掉我一样!”
“阿苍,我要当前无古今,最威风的女王!”
“阿苍,孤王要娶王夫了,但是你是孤王最喜爱的,你要永远在孤王身边,你要永远在!”
“阿苍,阿苍”
那呼唤似乎是真实的,又似乎在时光里缥缈而散。
月苍终究温声道:“王上,不要再看着那些虚幻不可得之物,不要贪恋太多,您该回头看看。
王夫月旌,用情至深,富饶之国,黎民万千。
别管神灵的认可,别管神器的属意,您与月旌夫妻同心,治国安邦,您想要的一切,自会来归。”
殿宇深深,这些话语不知是否传入了女王的心中。
月苍转身,踏出殿门。
今日起,他不再是王畿大司徒,他是青郜侯,月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