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通常分两种,一种美梦,一种噩梦。
但姜士明的梦,都不在其中。那是分辨不出是好是噩的梦,可姜士明却能清晰认知到,那是他做的梦。
因为只有梦,才会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姜士明,他们一样的浓眉大眼,一样的鼻尖挺翘,一样的微露皓齿。
阳光开朗的姜士明,一脸正气的姜士明,怎么可能会有两个呢,可摆在眼前的事实,他们的的确确有两个,而且都是真的,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他们已经纠缠不知多久了,久到姜士明都觉得无趣,尽管不知道是哪个姜士明无趣,亦或是两个都同样无趣。
“我说,大家就别纠缠了,先离开这里好吗?”“我说,大家就别纠缠了,先离开这里好吗?”
又来了,又是原原本本的话,甚至连语气的抑扬顿挫都是一样的。
姜士明不想再理会对方了,他从蹲坐的地方站了起来,试图再一次寻找离开梦境的出口。奇怪的是,对方也同样在做一样的事,尽管这里只有不到20平米。
这个地方姜士明还保留着记忆,那是他刚上国中的第一个学期。那时的他就已经长到了1米7,高个子的他成为了班上的篮球队一员,跟队友们相处得很好。但班里却有一个以调戏他为乐的“不良同学”,取笑他长得呆板,还故意涂画他的课本。他不喜欢这个捣乱的同学,跟他强调多次不要这么做,还跟老师反映了情况。可那位同学仍是秉性难改,继续拿他取乐。
事情的发生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体育课他要到器材室拿训练器材。恰巧那位拿他取乐的同学也在,两人并没有搭理对方。但很快就冲进来一帮人,是他的篮球队队友,他们二话不说,就对着那名取笑他的同学疯狂殴打,直把他打得鼻青脸肿,鲜血从嘴角溢出,离开前还告诫他敢说出去下次再打。
他就在一边袖手旁观,似乎这只是一件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可就在他看到那名同学蹲坐在地上无助地掩面失声痛哭时,仿佛有根针在心中狠狠刺了一下。
终于有一天,这名同学消失在班上的名单里,没人知道原因。直到一次他去办公室找班主任领全班的辅导资料时,才想到了这事。
班主任也如实告诉了他关于那名同学的故事。
那名同学在国小二年级时,因为工厂事故父母葬身在火海中,获得的赔偿被自己的小姨子偷偷拿去赌博输光了,而且还欠下一大笔高利贷,小姨为了逃避债主不知到哪里躲了起来。作为唯一监护人的奶奶自然是无力偿还债务,所以天天被人上门围堵,那名同学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班主任又说起那名同学半个学期中的遭遇,他也终于知道,那名同学因为偷了篮球队队长的一张球星卡片被发现,然后就经常被队长带人殴打,产生了辍学的念头。加上作为唯一监护人的奶奶去世,那名同学最终选择辍学,跟着同乡到外地打工去了。
一道难以启齿的内疚就像苦涩的药汁在心中蔓延,而那间小小的器材室,也成了姜士明的心结,几年过去,又再次呈现在他的梦境里。
他被困在这一个小小的房间,寸步难行。
他也明白这只是一间很普通的房间,没有任何的机关与密道,但一定有出去的办法,眼下要做的就是想出一个离开的办法。可很快,他再次备受挫折地放弃挣扎,失望地坐回原地。
另一个姜士明也有模有样地学着,安静地坐下不语。
突然,姜士明想到了什么:“如果那天换成是你,你一定选择帮他的对吧。”
“如果那天换成是你,你一定选择帮他的对吧。”回予他的还是重弹的老调。
真的会帮吗?若是真帮了,也不至于内疚至今。
他本可以帮的,当时的他完全有制止队友的能力,即使是家庭出身优渥的队长也对他敬畏有加,他一句话就能够让那名同学免于霸凌。
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冷眼旁观。
从此以后,那个再阳光、再开朗的姜士明,也照不进内心的阴翳,就好像一道永久的伤疤,一个无比厌恶的另一面。
“或许,你可以尝试拥抱一下那个不完美的自己。”脑海中忽然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响起,懒洋洋地却又带着一份治愈人心的力量。
他条件反射一般蓦的抬头看向另一个姜士明,对方也在同一时间看向了他。
不完美的自己……
是指自己,还是对方?他疑惑地看向对方,对方予以同样的眼神。
“那都是你。”脑海中的声音依旧平静又柔和,“试着抱一抱吧,感受彼此的温暖。”
是的,他一直在排斥那个鹦鹉学舌的“假”姜士明,却没想过是另一个自己。他并不是善良的自己,也不是邪恶的自己,他仅仅是另一个自己——不完美的自己。
要过去吗?
不到一秒钟的迟疑,他就毫不犹豫地跑过去,将另一个自己深深地揽在了怀中:“对不起。”
像是对自己说的,更是对那位早已模糊了面容的同学说的。
眼角的一滴泪悄然滑落。
医疗舱内,那一团团被主神格保护住,像果冻一般的残碎躯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神奇地愈合。郑书文也收回了他的神通,摘下眼镜揉了揉疲惫的双眼。
“老郑,还得是你亲自出手啊,立马就起效了。”阎治中对这位昔年同事的敬佩之情无以复加。
郑书文的眼中仍残留着深深的疲惫:“这孩子躲得实在太深了,不过好在,我帮他完成了自我的救赎。”
救赎?阎治中印象中,只在西荒域千星联邦一些邦国才会用这样的词语,哪怕文明发展到了如今,他们还把不存在的神明当做信仰,坚信自己有罪需要不断行善才能消弭与生俱来的罪而完成救赎,死后方可到达理想神国。此刻从郑书文口中说出,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滋味。
老朋友怎么也信西荒域那一套?
郑书文没注意到国防部副部长神情上的古怪,指了指外面的阳台:“我们两个出去聊聊?”
阎治中欣然同意。
阳台的空气比起医疗舱自然清新许多,尽管还有冷风袭过,但也难得地享受到从厚厚云层中撑开的一丝裂缝透射出的阳光。
“这孩子是天生的合道圣体。”部长大人已经从郑书文口中听闻过好几遍,“所以他的大脑活动有异于常人。”
“说重点。”部长大人不是来听课的。
郑书文看着眼前这位年轻时共事过的同僚,不觉失笑:“你看你,还是没变,一旦猜到我要说些你不喜欢听的,就是这个态度。”
“既然知道我不喜欢听,还要在我面前摆你的大道理,我又何必给你好脸色。”部长大人似乎忘了本来要讨论的话题。
比起愈发暴躁的老朋友,郑书文的笑容依旧如春风拂柳,醉人心脾:“好,说重点。我知道你喜欢造星,喜欢培养一位又一位名将点缀自己的宏图宇宙。但你把凌云峰调离中央司令部,让他到南部军区发展势力,是最错误的决策。”
阎治中的脸色越加难看,郑书文仍自说着:“现在里面那位,你又一次擅自做主,拔苗助长。老实说,如果不是梅旖竺多次找我替你说情,我早要向国会弹劾你了。她相信你,比作为妻子,作为同事的关系还要相信你。”
“你想想,当年我们四处奔忙,拼尽全力把世家大族的顽固势力清出国防部,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军队还能留下最后一块净土吗?可好不容易把皇族贵胄赶走,你却日渐沉沦其中,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跟那帮旧贵族又有何区别呢。”
见阎治中沉默不语,郑书文长叹了一口气:“当初凌云峰要争中央司令部总司令的位置,我不想让他得逞,才让姜授荣压制住他。他闹着要调离中央司令部,转至南部军区,根本是在向我发泄不满。我相信他找你的时候,一定在你面前下了军令状,把南部军区的势力全部收归国防部对吧。但你看看近几年,对你阳奉阴违,不但把温和派赶走,清洗了一遍内部,还把他自己的势力培养起来,此等行径,跟军阀何异。”
“凌云峰这头猛虎不是你能降服的,我这个师父已经压不住了,他现在不再把我的劝告当回事,师徒情分也就薄薄的一张纸,随时会捅破。你已经亲手缔造了一头随时张开獠牙反咬一口的猛虎,别再为了一点虚名,再打造一头杀人的猛兽了,否则只会落得个晚节不保。”郑书文就像是在对好友宣泄积蓄多年的怨愤,但这一次阎治中也终于放下了内心的固执,选择了听从。
场面忽而清冷,阳台上的两名老人一人占据着一个角落,无言地凝视着彼此。
一束阳光投到了阎治中的脸上,将寒冷的阴霾驱散,带来了些许暖意:“于我个人,我有私心。但对于军队,对于联邦,我不曾藏私。”
那张看向郑书文的文质彬彬的脸,在阳光下镀满了军人的刚毅正气。
又是长长的沉默,郑书文抬头眺望着远方覆盖着肃穆银光的巨型护盾,那是联邦的国防总部大楼,最坚实的阵地。
“凌云峰晋升捌境了。”郑书文一脸萧瑟地苦笑,看着老朋友一脸的不可置信,他又进一步解释,“姜授荣告诉我的,他甚至绕过了姜授荣到西荒域立威。”
“他怎么能无视星际公约!”阎治中终于明白了郑书文的忧虑。
“千星联邦的人很快就会派外交使团过来交涉,龙蔚铮那妮子没法处理这事,你出面之前好好斟酌措辞,别把矛盾激化。”郑书文眼里写满了担忧。
“我明白了。”副部长拿出了应有的气势。
“还有一件事,白承勋年前在宫廷宴会时私下跟我说,他自己没多久时间了。”郑书文就像是说着一件很寻常的事,“如今他正为传位的事烦恼,他那三个儿子都觊觎着他的王位,但他只想把王位传给被清出族谱的孙儿白莅渊。”
“但写在宪章上的法令,他无法改变。”阎治中指出来。
“所以,他希望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撑到年轻一辈成长起来。我再和你说一个巧合,里面那小家伙,”郑书文把目光投回医疗室,“跟白莅渊关系不错,还跟老孙家的孙神望交好,年轻一辈我很看好他们几个。”
“虽然你这人有些自恋,沉迷于造星。但我也不得不佩服你的看人眼光,戴南星、夏炎黄、龙蔚铮这批中生代不说了,新生代的商代鹏、孙神望、苏见彬也开始崭露头角,里面的小家伙,还有那个宋亦辉,都被你捡到宝了。如果有机会,最好也把凌云峰的徒弟也争取过来,他跟着凌云峰太久,耳濡目染下学了凌云峰太多暴戾气,我很担心他会变成第二个凌云峰。”
“行,我尽量。”阎治中点点头。
天边云卷云舒,正是风云际会时。
“这世间暮色四合,黄昏时分无故人。”郑书文没由来地一声喟叹,但又快速换了一副面容,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笑容如同轻舟已过万重山,“世界终归是年轻人的,好好培养他们,燃烧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最后一丝热情吧。”
姜士明睁开了眼,这一次他还是在一个小小的房间,但不再只剩自己,还有另一个自己。他看到了熟悉的笑脸,贺小梅的、唐桂松的、古剑锋的……,还有……钟大叔的。
虚弱的他只能安分地躺在病床上,感激地接受大家的祝福:“谢谢大家能来看望我。”
年祭一过,同学们就开始串门走亲,却发现那个平时最热衷于把同学们团结在一起的开朗青年没了讯息,通讯仪一直没有信号回馈,无奈之下只好找到教官,一问才知道人进了医院。作为班长的贺小梅,自然当仁不让,把所有同学组织起来一起看望生病入院的姜士明。
年祭是过不上了,但祝福并没有因为迟到而降低它的重量。
“再过一个星期就是上元节了,到那时你也已经伤愈,我们再组织一次活动庆祝如何?”贺小梅想着到时必须把大家好好聚集在一起,过一次别出心裁的上元节。
大家都开心地欢呼。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这拥挤的病房。
“我向同学们宣布一个好消息。”戴南星把现场气氛调到了最高,“姜士明同学,提升到了御能贰境,大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