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清晨，七弦照例买来早饭，吃两个肉包子喝一碗从不换样的甜豆花，跟福伯打声招呼就出门往铺子东边走，胳膊底下还夹着个干净齐整的小小布包。
走出近一里路，来到间学馆前，把布包揣进怀里，从门后拿出把扫帚开始清扫学馆外的空地。
等三三两两的儒生学子们开始走来，七弦已经打扫完毕，放回扫帚走到课室旁边垂手站定。
“先生好…”一位留着五缕花白胡须、形容隽逸的老先生走过来，众人齐声施礼问候。
先生姓齐，跟老妻和幼女住在学馆里面，是七弦三天前上门送定做的铁器时认识的。
当时齐先生无意中发现，这个衣衫粗鄙相貌普通、脸颈间有条伤疤的铁匠学徒居然盯着屋里成架的书册，还满脸心驰神往模样，心生好奇便随手递过去一本问他识不识字。
却没想到七弦竟能将其中文字认出多半，齐先生就把那本书册借给了他，七弦说好三日内奉还。
“齐先生…七弦今日来还书，多谢先生！”
七弦打开布包，将那本毫无污损的书册恭敬奉上，齐先生捻埝颌下长髯微笑说道：“不忙还的，读完了再送来就好。”
“这本已经读完，不知先生是否方便再借一本？”七弦躬身问道。
齐先生有些不相信，脸色微沉问道：“这么快就读完了，里面内容记下了么？读书可不能如浮光掠影、走马观花般只瞧个热闹。”
“全都记下了。”七弦恭恭敬敬、坦坦诚诚，又挠挠脑袋尴尬说道：“只是其中有三十九个字不认识、另有十六句话不懂其意，先生能否为七弦解惑？”
“噢？”
齐先生随手翻看手中书册，上百页面里没发现任何标注痕迹，不由大感兴趣问道：“这三十九字、一十六句…你都记得？”
“记得…”七弦点点头，回答说道：“第一页第五行第三个字，第三页第二行第六个字和第九个字，第四页第三行第五个字、第八行第七个字…第六页第九行…”
“好了好了。”
饶是齐先生记性不错，听七弦一口气就说出这么一大串毫无规律的数字，也是感觉有点头晕，连忙伸手制止并故意问道：“这些字…你能不能写出来？”
胡乱说出些页码行数字号当然简单，可若将三十九个字的相关信息都记得清清楚楚就没那么容易了，齐先生想看看七弦是不是在虚言诓骗。
七弦本着求教心来，自然没那么多心思，直接点头说道：“我能写，却不知该怎么读、也不懂字意…”
学馆里笔墨现成，于是齐先生领着七弦领课室让他写出来。片刻之后，先生便看着手中桑纸目瞪口呆了。
三十九个字、十六句话，字字句句在书册中的位置丝毫不差、笔笔画画写得无一谬误。最让齐先生无法理解的却非只要记忆力好就能做到的事，而是七弦所写诸字的字体架构。
齐先生表面不过镇北边城一介学馆先生，其实却是天辰一代大儒并在帝国中枢做过地位很高的文官，看过不同人写的不同字虽不敢说浩瀚如星河，几百上千万总是有的。
痴迷书法之道数十载，生平所见所研所摹书法名家甚多，可以说整个天辰有史以来数得上号的书法名家、拿得上台面的书法体例就没有他不认识的。
此刻齐先生手中桑纸上共有两百九十九字，是他亲眼看着七弦在多半刻钟内一笔一划认真写出来，至今墨迹未干。
这些字主要分成两个部分，左边三十九个是七弦不认识的单字，右边两百六十个则组成十六个七弦不懂含义的句子。
左边单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看在先生眼里只是觉得清新舒畅，右边十六个句子里有四十三个与左边重合，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除此之外两百一十七个字，笔画虽然也是一般无二的笔画，可那些笔画组合在一起构成整字，却给人一种极为怪异感受。
看“山”字，仿佛远处一座雄峰巍峨，看“水”字，就像面前一片大湖粼粼碧波，看“刀”字，宛若一把利刃破纸而出，看“困”字，立刻觉得眼皮发沉…
这是什么字体？齐先生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种字体，连有丝毫类似的都没有，怎么可能有人写出这样的一笔字来？
皱眉咋嘴好半天，齐先生才从桑纸上把目光拽出来，满脸莫名其妙问道：“七弦啊，不知…是哪位高人教的你写字？”
“没有人教过…以前阿公带给我书册，教会些字就离开，是我自己一个个仿照书册写出来。”
七弦实话实说，却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此刻他写出的字是开始推衍法阵后才慢慢衍变成的体例，跟做那个有关“母亲”的梦之前几乎截然不同。
齐先生顺口问道：“那…你是完全依照那些书册上面的文字…进行模仿的吗？”
“呃，那倒不是，我是觉得这样写着舒服看得顺眼才这样写的。”七弦想了想，咧嘴答道。
齐先生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指着左边一个单字说道：“这个字…念阖…阖家安康，就是全家所有人都安乐康健之意…你再写一遍给我看看。”
“阖…阖家安康…全家所有人都安乐康健…”
七弦嘴里念叨着，一笔一划写出个“阖”字。
看在齐先生眼里，这个“阖”字与之前那个笔画相同只给人清新舒畅感觉的“阖”字相比，却有了完全不一样的体会。
这个“阖”仿佛有了情感、有了温度，宛若蕴含了某种暖意、某种祈盼。
“…”
看着看着，良久之后齐先生抬头看向面前少年那双亮若星辰、静如夜空、清似秋水般的眼睛，语气悠悠说道：“赤子情怀，无心而入道！”
“先生…”
七弦明显没听懂这句话，挠挠脑袋看看桑纸，问起他最关心的问题：“您能不能…教我这些字句？福伯说每月都发些工钱…我可以一个铜币都不花全攒下来交学费。”
他听人说过，无论在哪里，不管入学馆还是请先生教导都要交学费，也知道自己那几个工钱实在少的可怜，所以此刻心情颇有点忐忑。
“一个铁匠学徒，居然让齐先生教导于他？真是想得美，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那道疤！”
“嘿嘿嘿，你看他那一笔破字，也不知是哪个白痴先生教出来的。”
“臭小子，耽搁了齐先生半天功夫，刚才就应该把他赶走。”
“…”
旁边那些学子儒生们态度倒多半一致，七嘴八舌小声嘀咕起来，看向七弦的目光也很不友善。
“课室之中，嘈杂纷乱如此成何体统？！”齐先生注意到四周动静，皱着眉头呵斥一句，接下来的话却让众人立刻哑口无言：“上午改做自修，昨日留下的课业每人重写三遍。”
齐先生根本没生就一副凶厉相貌，即便呵斥人也是温文尔雅模样，说出话来却不怒自威颇有一番震慑架势，学子们连忙禁声低头坐到座位上乖乖写功课。
“七弦，随我来…”
转过头来温和一笑，齐先生便迈步走向学馆后院，那里是他和妻女住处。
进了间面积小小、布置得很典雅的书房，先生为七弦逐一讲解其余三十八字和十六句话。
至于何为“赤子情怀”、怎么就“无心而入道”，七弦没想起来问，先生也却没再提及。
其实齐先生不做解释是故意的，在他看来七弦之所以能写出那样妙不可言好字，完全是“道法自然”的结果。写字时无刻意、随本心，将对天地人的认知于不自觉中融入其中，便是具“道”意境的书法。
这种“意境”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入道”的初始阶段也最好不要自我察觉，否则很容易从那种“状态”中“惊醒”过来。
齐先生这种判断本身没什么错误，可他不知道七弦的所谓“书法”，完全是因为每次写字在带入个人对天地人认知的同时还想着迷蒙之地外那些立体图案，并以对法阵结构的理解和体悟来摆布文字笔画。
这样的文字写出来，在某种形式上就成了以阵法之道表述对天地人的认知，这样的文字看在齐先生这种久经世事之人眼中，便成了“道”的韵味。
七弦原本就记忆力超群、理解能力超群，经过聚灵阵炼体和传承逐步觉醒，有着强悍灵魂力为基础学习起来当然效率惊人。
只听讲解一遍便深深铭刻于心，不认识的字认识了、不懂得的句懂得了，还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如此妖孽学习能力被齐先生惊为天人，不仅答应七弦可以随意借阅自己的藏书，还破例允许他随时进课室旁听、随时单独请教。
转眼一个多时辰过去，惜才的齐先生留七弦一起吃顿午饭，想多了解一下这个独特的铁匠学徒。七弦却说要先去给福伯做饭，稍候再回来陪先生。
说完“嗖嗖”跑回铺子，三下五除二提前做好午饭，跟福伯请个假又换身干净衣裳，再从储物袋里拿出块阿黛给装的、一直没舍得吃的熏金血鲳肉拎着，这才往学馆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