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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8 章 一场戏

    浪翻云送走了韩柏和范良极后,回到内室,怜秀秀早睡得香熟,俏脸泛着幸福的光辉。在窗棂透进来的月色下,静夜是如许温柔。他坐到床沿处,为她盖好被子。自那晚之后,他每晚伴她睡下,便另行打坐入静。这是长期以来的习惯,冥坐对他就如一般人的睡眠休息。看着怜秀秀那满足安详的俏模样,心中不由涌起歉意,他再不能像对惜惜般忘情地投入男女的热恋里,至乎抛弃了对天道和剑道的追求,全心全意去令对方幸福快乐。与怜秀秀是有点像偿还某种心债。这才情曲艺可比拟纪惜惜,同时亦是纪惜惜的崇拜者的名妓,就像是惜惜冥冥中为他作的安排,要他履行对惜惜临死前的承诺——这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千万别因她的离去而放弃了一切!怜秀秀活脱脱就是另一个纪惜惜,那种不矫情虚饰,于温柔中显得直接和洒脱的行为尤为神肖,只要是爱上了的,再无反顾。

    那晚他带着纪惜惜,连夜离京,但终被朱元璋得到讯息,请出鬼王率领高手来对付他,在京师西南五十里的京南驿把他截着。健马人立而起,把睡梦中的纪惜惜惊醒过来,星眸露出诧异迷惘的神色,由浪翻云怀里看着微明天色下,品字形拦在路上的三名男子。鬼王负手傲立,背后是铁青衣和碧天雁两大家将高手。

    虚若无哈哈一笑,道:“虚某先向惜惜小姐问好。”如电的双目转到潇洒自若的浪翻云身上,冷然道:“浪翻云你好应自豪,虚某十年来除了对付蒙人,从不亲自出手,但听得是你浪翻云,仍忍不住心动手痒地赶来。”

    纪惜惜娇嗔道:“威武王,此事是惜惜甘心情愿……”

    鬼王一声长笑,打断她道:“惜惜小姐并非不明事理的人,当知现实的残酷,只为浪翻云身属叛逆,虚某便难让他活着离去。若换了是其他人,说不定虚某会为小姐网开一面,放他一马,只把小姐带回京师算了。”

    浪翻云微微一笑,在惜惜耳边轻轻道:“不要说话和动气,一切交给我。”惜惜微一点头,舒服地挨入他怀里。

    鬼王冷哼一声,沉声道:“浪兄何不先与怀中美人下马,好让虚某予你公平决斗的机会,尝闻覆雨剑法能夺天地之造化,有鬼神莫测之威,今日道左相逢,实是平生快事。”

    浪翻云好整以暇地微笑道:“虚兄过誉了,但若让惜惜离开本人怀里,那无论胜败,惜惜也难以和浪某比翼离去。”

    鬼王摇头失笑道:“难道浪兄想怀抱美人,高踞马上来应付虚某的鞭子吗?”

    浪翻云仰天长笑,大喝道:“有何不可!”一夹马腹,战马放开四蹄,奋力向以虚若无为首的三人冲刺过去。尘土滚扬半天。

    虚若无眼中掠过惊异之色时,铁青衣和碧天雁两人分左右冲上,布衫和双拐来到手中,斜掠而起,朝浪翻云两人一骑迎去。浪翻云此招行险至极,但在战略上却是在如今的情况下的最佳选择。任他有通天之能,仍绝不能在正面交锋,毫无缓冲的情况下,抵挡有鬼王在内的三大高手联合一击,但这个险却不能不冒。首先,鬼王乃英雄了得的人,绝不肯与家将联手围攻。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绝不会伤害纪惜惜,否则杀了他浪翻云也没有用。纪惜惜反成了他的护身盾牌,使对方投鼠忌器,不能发挥全部威力。有利必有害,怀里有位千娇百媚的俏佳人,他只能全采守势,所以若马儿不保,他将失去了机动力,陷于苦战之局。

    铁青衣的长衫像一片云般扫向马颈,若给带上,保证马首立和躯体分家。碧天雁掠往浪翻云侧,两拐闪电劈出,分攻浪翻云右肩和侧背,叫他不能阻止铁青衣杀马。两人取的都是不会波及纪惜惜的攻击位置,正好落入浪翻云的神机妙算里。鬼王退后寻丈,仍是负手傲立,双目神光迸射,紧罩着浪翻云,防他弃马挟美逃生。纪惜惜星眸半闭,娇柔地挨入浪翻云怀里,那种需人保护爱怜的感觉,激起了浪翻云的豪情壮志,一声长啸,覆雨剑离鞘而出,灵动巧妙,不见丝毫斧凿痕迹。烟花般的光点,在纪惜惜眼前爆开,接着马头前和右侧尽是光点和嗤嗤剑气,令人目眩神迷。虚若无一见对方出手,立时动容,一言不发,鬼魅般冲天而起,往浪翻云头顶飞掠过来。

    铁青衣的长衫首先与覆雨剑交触,全力的一击,立时劲道全消,不但伤不了马儿,变招的后继攻击力也失去了,大吃一惊时,一股无可抗御的力道扯着长衫,把他带得顺势由马头前往横飞跌。铁青衣终是高手,立即松手放开长衫,同时凌空飞起一脚,往健马咽喉踢去。长衫改横飞为直上,“嗖”的一声竟朝迎头像流星赶月般掠来的鬼王疾射而去,时间角度则巧妙地拿捏得全无破绽可寻。勇不可挡,能令三军辟易的碧天雁,凌空扭腰转身,眼看双拐要劈中浪翻云,岂知“当”的一声,浪翻云剑柄回撞过来,正好迎上攻向他肩头的一拐,接着眼前剑芒暴涨,以碧天雁的悍勇,仍没法继续往他背侧劈打另一拐,回拐护身时,爆起连串金铁交鸣的清音。碧天雁吃亏在双脚离地,难以着力,一声闷哼,给覆雨剑送得往道旁的林木抛去。浪翻云同时撑出左脚,像长了眼睛般一分不差与铁青衣硬拼了一记。铁青衣惨哼一声,断线风筝地横飞向与碧天雁相反的一方。

    这时铁青衣给挑得脱手的长衫刚迎上鬼王,衣内蓄着铁青衣和浪翻云两人的内劲,以鬼王的自负,亦不敢硬接,冷哼一声,凌空翻了个筋斗,长衫呼一声在身下险险飞过,同时名震天下的鬼王鞭由他衣袖飞出,往正策骑飞驰的浪翻云头顶点去。浪翻云哈哈一笑,大喝道:“领教了!”覆雨剑化巧为拙,冲天而起。鬼王一声长笑,鬼王鞭化作漫天鞭影,向下方的浪翻云罩去,鞭风劲气,威力惊人。浪翻云再夹马腹,催得这匹重金买来的健马把速度增至极限,覆雨剑爆起漫天光雨,反映着初阳的光线,像一片光网般,把虚若无瞧往下方的视线完全隔绝开来。以虚若无的修养,亦要心中骇然。一连串剑鞭交触的声音响过后,虚若无胸中一口真气已尽,落到地面,浪翻云早挟美策骑奔出五丈之外。覆雨剑“锵”的一声回到鞘内。鬼王摆手制止了两大家将追去,深吸一口气将声音运劲传送去道:“假以时日,浪兄定可与庞斑一决雌雄,一路顺风。”

    浪翻云由回忆醒觉过来,鬼王虚若无的三句话仍像在耳际萦绕未去。还有二十多天,就是他与庞斑决战拦江的大日子。自惜惜死后,他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的来临,早在庞斑向他送出战书前,他已决定了要对这雄踞天下第一高手宝座达六十年的超卓人物挑战。只有在生死决战的时刻,面对生死,他才可体悟出生命的真义。除了庞斑外,再没有人可予他同样的刺激和启发。想到这里,一声低吟,出房去了。

    在万众期待下,日子一天接一天的溜走。怒蛟帮战船云集于拦江岛附近的海域,来回梭巡,实施封锁。怒蛟帮的帅船上,凌战天、上官鹰、翟雨时等在指挥大局。他们的心情,比要收复怒蛟岛还更紧张。这天是八月十四,怒蛟帮收到情报,载着魔师庞斑的楼船巨舰,进入了洞庭水域,暂时下锚泊岸,估计水程,应在今晚午夜后开来。消息传至,气氛立时拉紧得若满弓之弦。一艘打着梁秋末旗号的战船满帆驶至,然后逐渐减速,到了帅船旁缓缓停下。几个人横掠过来,不但有梁秋末,还有韩柏和范良极,小鬼王荆城冷都来了。众人相见,由于心情沉重,少了往日的欢笑热闹。

    来到指挥台上时,梁秋末道:“许多大门派的人亦想到来观战,还正式向我作了知会。”

    凌战天看着十里外藏在云雾中的拦江岛,苦笑道:“他们以为在这样的距离,仍可看到他们两人交手吗?”

    范良极沉声道:“凌兄心情不佳,遂事事看不顺眼,他们也学我们这样,只想着能愈接近战场愈好,至少可看到是谁活着离开拦江岛。”

    忽然间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再没有人有兴趣说话。

    小怒蛟的浪翻云却在谈笑风生。

    范豹进来道:“小风帆准备妥当,首座真不需小人负责操舟吗?”

    浪翻云哑然失笑道:“范豹你何时变得如此拖泥带水?最要紧放好那两坛清溪流泉,若我没酒喝,会回来找你算账。”

    范豹低着头,一声不作匆匆走了。在旁伺候两人的花朵儿,“哗”一声哭了起来,掩面奔返内宅处。

    浪翻云对怜秀秀苦笑道:“为何人人好像大难临头的样子,真叫人费解?”

    怜秀秀喜滋滋地提壶为他斟酒,以恳求的语气道:“秀秀斟了这杯酒,浪翻云须准秀秀送他下船去。”

    浪翻云想起当日面对鬼王,纪惜惜蜷伏入怀的动人情景,心中怜意大生,点头道:“浪翻云哪敢不从命。”

    怜秀秀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大半年是秀秀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浪郎放心去吧!秀秀懂得照顾自己。”

    浪翻云举杯一饮而尽,畅然道:“好!想不到拦江之战前,我浪翻云仍可得此红颜知己。”

    庞斑极目北望,心中浮起孤立于洞庭湖中,那终年给烟云怒涛封锁的拦江岛。万顷碧波,在巨舟下的湖面无穷无尽地延伸开去,云霞冉冉,粼粼湖水反映着夕照的余晖,澎湃回流,激荡着无数人的心湖。矗然高耸,兀立百丈的拦江岛,明晚此时会是怎么的一番情景呢?挺立船头的庞斑回首前尘,以他不受世情影响的定力,亦不由唏嘘一叹。他这辈子最受震撼的时刻,就是第一眼看到言静庵的刹那,那改变了他以后的命运。明天此时,他面对的再不是这一望无际的湖水,而是岛脚由湖底插天而起,波涛激溅,岛上虽有林木,但飞禽罕集的孤岛拦江。他等了足有一年,这动人的时刻,在眼前的太阳再度落下时,将会翩然而至。

    在夕霞横亘的天幕上,他仿似看到言静庵欺霜赛雪、羊脂白玉般的纤手,体贴地为他翻开一页接一页以梵文写成的《慈航剑典》。自三日前他踏入静斋的剑阁,由言静庵翻开剑典的第一章后,他便安坐桌旁,没有说过半句话,又或动过半个指头,只是目不转睛地读着剑典内所记载,那些超越了人类智慧极限的剑术和禅法,剑即禅。那是武林两大圣地一切武功心法的源头,净念禅宗的禅典,只是抄自剑典内十三章的其中十二章,再加以演绎变化而成。

    看罢第十二章后,言静庵忽把剑典合上,移坐到长桌之侧,托着下颔深深凝注他。以庞斑的涵养,仍禁不住愕然了好一阵子,道:“言斋主是否想害苦庞某,正津津有味,却偏不让我续看应是最精彩的第十三章。”

    言静庵嫣然一笑道:“想不到庞兄会有焦灼的情绪,刚才若静庵出手,不知会不会叫庞兄栽个大跟头呢?”

    庞斑摇头苦笑道:“我总是斗不过你,快告诉我,是否须庞斑出手强索?”

    言静庵“噗哧”笑道:“庞兄真奇怪,剑典就在你伸手可及之处,何用强来,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吧!”接着幽幽一叹道:“我真恨不得你能立即翻阅最后一章,那就可一了百了。”

    庞斑眼中光芒闪动,注视她好一会后,眼光转回剑典之上,点头道:“言斋主说得好,剑典上所载禅法,虽是玄奥无比,但却与庞某无缘,不看也罢。”

    言静庵微微一笑,站了起来,移到可眺望后山听雨亭的窗棂前,背着他平静地道:“静庵这回约魔师来此,本是不安好心,想引魔师看那详载最后一着的死关法。”

    庞斑像早知如此,毫无惊异地道:“不知言斋主是否相信,就在斋主提议让我剑典,庞斑已知斋主此意。”

    言静庵盈盈转过身来,笑意盎然道:“当然瞒不过庞兄哩!静庵原没打算要瞒你,亦不愁你不入局。以庞兄的自负,当不会认为会闯不过死关吧?”

    庞斑长长一叹,站起雄伟的躯体,缓缓来到言静庵身前三尺许处,俯头细审她典雅温柔、惹人怜爱的脸庞,柔声道:“言斋主为何临时改变主意,免去庞某杀身之险呢?”

    言静庵花容一黯,低着头由他身边往大门走去,轻轻道:“不必再追究了吧,静庵可不想在这等事上白费唇舌。”

    庞斑旋身喝道:“静庵!”

    言静庵在出口处停了下来,柔声道:“看在你首次唤我的名字分上,就让你陪我到听雨亭,欣赏快在东山升上来的弯月吧!”

    轻言浅语,回荡心湖。眼前一暗,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没在湖水之下。将满的明月在天边现出仙姿。庞斑忽然涌起对言静庵强烈的思念。浪翻云啊!你现在是否在这湖水三万六千顷,烟波浩淼的洞庭湖某一角落,与我庞斑凝望同一个明月呢?

    明月高挂天幕之上,浪翻云端坐舟心,漫不经意地操控小风帆,身后是像驼峰灵龟般冒出水面的十八湖岛的阴影。自那天早上闯关远离京师后,浪翻云带着纪惜惜游山玩水地悠然回到怒蛟岛,立即向红玄佛发出战书,向这纵横无敌的黑榜高手正式挑战,到第十招他便击杀了这不可一世的黑榜高手。此战奠定了他跻身黑榜高手的地位,当时声势尤在毒手干罗之上,怒蛟帮因而威望大增,远近黑道帮会无不臣服,受其管束。当他匆匆赶返怒蛟岛会见爱妻,途中先遇上厉若海,接着就是一直深藏在心底里的言静庵。就像上次那么突然般,当他在一个小酒铺自斟自饮,心中一动,晓得她来了。

    这风华绝代的女子俏生生坐在他对面,仍是一身男装,欣然笑道:“这次仍由我作东道好吗?我只陪你喝一杯酒,贺你出师报捷。”

    浪翻云召来伙计,故意为她添了个大汤碗,一边斟酒边笑道:“斋主不是打算再不见我吗?为何又不远千里移驾来此?”

    言静庵蹙紧黛眉,看着那一碗等于三碗的烈酒,微嗔道:“这算不算借取巧来陷害静庵?”

    浪翻云理所当然地道:“浪某正想灌醉斋主,看看烈酒能否破掉斋主的心有灵犀?”

    言静庵低头浅笑道:“是否有了娇妻的男人,都会变得口甜舌滑哩?”

    浪翻云微一错愕,把倒得一滴不剩的空酒壶放回桌上,哑然失笑道:“照浪某的个人经历和此刻的言行举止,恐怕斋主不幸言中。”

    言静庵微微叹息,幽幽看他一眼,眸光投进晶莹的高粱酒去,以平静得令人心颤的语调一字一字缓缓道:“我为什么改变主意再来见你呢?静庵怕也不太明白自己,或许是因浪翻云已心有所属,所以言静庵不是那么怕见你吧!”

    浪翻云击桌叹道:“现在我终于明白庞斑为何要退隐二十年。”

    言静庵嘴角飘出一丝苦涩得叫人心碎的笑容,如若不闻地道:“静庵有个提议,不知浪兄有没有接受的胆量和气度?”

    浪翻云舒适地挨在椅背处,笑吟吟地盯着她那特大碗的烈酒,好整以暇地道:“言斋主何妨说来一听。”

    言静庵掩嘴失笑,神态娇憨无伦,欢喜地道:“竟又给你识破了!不理如何!浪翻云!究竟肯不肯和静庵共享这一大碗酒?”

    浪翻云默然下来,茫然地看着那碗酒。言静庵俏脸破天荒地红了起来,螓首微垂,一声不做,眼中充满哀然之色。

    浪翻云轻叹一声,苦笑道:“若这句话言斋主是在上回说出来,小弟定会问斋主这碗是否合卺酒,可惜言斋主却不肯给浪翻云那一去不回的机会。”

    言静庵脸庞恢复了冰雪般的莹洁无瑕,静如止水般淡淡道:“修道的路是最孤寂的,终有一天,浪兄也会变得像我一般孤独,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夜风吹来,带来湖水熟悉的气味。浪翻云从令人心碎的回忆中醒觉过来,像刚被利刃在心里剜了深深的一刀。

    方夜羽来到挺立在船头的庞斑身后,躬身道:“大船立即启航,可于明天入黑前到达拦江岛。”

    庞斑淡然道:“拦江之战后,不论胜败,夜羽你必须率各人立即赶返域外,娶妻生子,安享余年,不要理会中原的事。”

    方夜羽恭敬地道:“夜羽谨遵师尊训示。”言罢退了下去,下令启碇开航。

    庞斑苦涩一笑,大元朝终于完了,再没有卷土重来的希望。当年他虽有能力多延大元朝几年或甚至十几年的寿命,终是于事无补,中原实在太大,一个不得人心的外族朝廷,单凭武力是绝站不住脚的。那日的情景又活现在他脑海里。

    庞斑倚栏看着西山上像巨轮般下沉着的夕阳,身后的言静庵道:“庞兄想和静庵下一局棋吗?”

    庞斑摇头道:“对不起!庞某不想和静庵分出胜负。”

    言静庵叹了一口气,轻柔得像蜻蜓点水似的道:“那便让静庵斗胆问魔师一句——大元仍有可为吗?”

    楼船缓缓滑破水面,往拦江岛满帆驶去。

    韩柏等人聚集在看台上,瞧着预示朝阳即将冒出湖面的霞光云彩,默然无语。天色明媚。八月十五终于来了。今夜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共庆中秋佳节,可是他们却只能在此苦待战果。

    纪惜惜魂兮去矣的三天后,浪翻云仍悄立在她墓前。他终于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孤独。那并非在乎有多少人在你身旁,而是心的问题。造化弄人!红颜命薄!经过三日三夜的思索,他终于悟通了最可怕的对手就是无影无形的命运。一天仍被局限在生死之间,就要被命运操纵着。

    当他得到这结论的一刻,言静庵来到他身旁,柔声道:“当静庵听到惜惜染恙的消息,立即兼程赶来,想凭着医道上一点心得,稍尽绵力,想不到还是来迟了三天。”

    她一身雪白宽阔的丝袍,只在腰间束上两寸宽的丝带,隐约显露出她无限优美的身段线条,有种说不出的娇柔纤弱。披肩的乌黑长发自由写意地垂在胸前背后,黑发冰肌,尽显她以前被男装掩藏了的女性风采。

    三天来,浪翻云首次移动脚步,离开新坟,沉声道:“斋主有没有兴趣再陪浪某去喝酒?”

    言静庵仰望怒蛟岛繁星密布的夜空,轻轻道:“这么晚了!酒铺都关门哩。”话是这么说,脚步却紧跟着浪翻云。

    浪翻云没有带她去喝酒,只领她到了岛后耸起的一处孤崖,止步崖沿,纵目四顾,长长吁出心头郁结着的无限哀痛,刹那间恢复了往昔的冷静,旋又颓然叹了一口气,不能自已地道:“惜惜死了!”言静庵来到他身后,欲言又止,终没有说话。湖风拂来,两人发袂飘飞,猎猎作响。

    浪翻云双目蒙上化不开的深沉哀色,跌进既美丽又伤感的回忆里,梦呓般道:“惜惜教晓了我如何去掌握和欣赏生命,使每一刻都是那么新鲜,那么感人。既迷醉于眼前的光阴,亦期待着下一刻的来临,又希望时间永不流逝。现在惜惜去了,生命对我再无半丁点的萦系,使浪某变成了另一个注定孤独的人。”

    言静庵缓缓移前,来到他左侧处,幽幽一叹道:“上次静庵来与浪兄相见,本再有一事相求,但始终没有说出来,现在浪兄想知道吗?”

    浪翻云反口问道:“斋主是否爱上了庞斑?”

    言静庵凄然笑道:“爱上了又如何呢?我们选择的道路,是注定了必须孤独一生。那是逆流而上的艰苦旅程,只要稍有松懈,立即会被奔腾的狂流卷冲而下,永远沉沦在物欲那无边苦海的下游里。”默然片晌后,玉容恢复了止水般的安详,淡淡道:“任何与生命有关的情事,均是暂若春梦,转眼后烟消云散,了无遗痕,空手而来,白手而去。”

    浪翻云轻描淡写地道:“那为何斋主仍要三次来见浪某人,不怕愈陷愈深吗?”

    言静庵现出了罕有充盈着女儿家味道的甜美笑容,欣然道:“浪兄终忍不住说出这叫人喘不过气来的逼人话语。”

    她深邃莫测的眸子闪动着智慧的采芒,缓缓道:“若静庵狠得下心,不理尘世上所发生的事,更没有遇上庞斑和浪翻云,说不定早进入剑心通明之境,入灭死关。偏是命运弄人,此刻想撒手而去亦暂不可得。”

    浪翻云想不到她如此直接,一震下别过头来,看着她侧面优雅纤秀的轮廓,愕然道:“斋主知不知道如此暴露弱点,实属不智,假若浪某把心一横,务要得到斋主,那斋主过往的坚持和努力,岂非尽付东流吗?”

    言静庵嘴角逸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油然道:“庞斑、浪翻云和言静庵,均不是乘人之危的人,弄至现在如斯局面,既是有缘,何须有分,浪兄莫要吓唬静庵。”

    浪翻云哑然失笑道:“难怪庞斑斗你不过,浪某也要甘拜下风。”

    言静庵转过娇躯,面向着他欣然道:“今晚之会,直至此刻,静庵才见到浪兄潇洒的笑容。横竖静庵不应说的那句话也说了出来,浪兄有没有兴趣再听静庵的肺腑之言呢?”

    浪翻云啼笑皆非,苦笑道:“何碍说来一听。”

    言静庵似小女孩般雀跃道:“这次你看不破静庵了。”

    浪翻云叹道:“我难道不知言斋主正巧施玄法,好激起浪某的生机斗志吗?斋主错爱浪翻云了,但我心中仍是非常感激的。”

    言静庵转回身去,目光投向水天交接处,轻柔地道:“初会庞斑时,静庵还可说是措手不及,但那次在黄山古县见你浪翻云时,早有准备,仍是道心失守,故别时才有后会也许无期之言。岂知找到借口,又忍不住再来见你。三次相见,要数第二次最不可原谅。”

    浪翻云深深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言斋主是否想借请我对付即将出关的庞斑,好激起我的豪情壮志?”

    言静庵恢复了她那不染一丝俗尘的雅淡神情,秀目闪动着前所未见的神采,柔声道:“浪翻云怎会是任从摆布的人?更不需我言静庵激励斗志。惜惜之死,将会把你推上庞斑所走的同一道路,有一天路尽之时,你们将在那一点上相遇,再也不感孤独。”早晨的太阳升上了湖面,照得言静庵丝质白衣银芒烁闪,玉容辉映着圣洁的光彩,与这俗世再无半点关系。

    回忆中的朝日忽化作了快沉下水面的夕阳。拦江岛隐隐在望。靠近怒蛟岛的一方船舰密布,另外还有无数轻型斗舰来回梭巡。浪翻云长身而起,放下布帆,内力透足传下去,小船立即翘起头来,船尾处水花激溅,艇身像会飞翔的鱼儿般,箭矢似的破浪往拦江岛疾射而去。

    满月升离湖面,斜照拦江。百多艘船上满载着来隔水观战的人,可是孤岛仍是依然故我,任得云带奇峰,雾锁寒滩。正值水涨之时,巨浪冲上外围的礁石,不住发出使人心颤神荡的惊天巨响,不肯有一刻放缓下来。来自魔师宫的楼船巨舰,在另一方放下载着庞斑的小艇后,绕了过来,孤零零停到另一方去,只放出烟火,以示问好,再没有任何动静。众人屏息静气,看着浪翻云的小艇,消没在拦江岛另一边的烟云怒涛里,反松了一口气。谁胜谁负?很快将可揭晓。

    浪翻云全速催船,忽而冲上浪顶,忽而落往波谷,在大自然妙手中,雕出来各种奇形怪状的明暗礁石林间,左穿右插。月色透雾而入,苍茫的烟水里怪影幢幢,恍若海市蜃楼的太虚幻境。气势磅礴的孤岛矗立前方,不住扩大,似要迎头压下,叫人呼吸难畅。险滩处怪石乱布,岛身被风浪侵蚀得岩巉险峻,唯有峰顶怪树盘生,使人感到这死气沉沉的湖岛仍有一线生机。狂风卷进礁石的间隙里,浪花四溅,尖厉的呼啸犹如鬼哭神号,闻者惊心。浪翻云心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宁和平静,眼前惊心动魄的骇人情况,只像魔境幻象般没有使他丝毫分神。他感到在狂暴凶厄的背后,深藏着大自然难以言喻的层次和美态。剧烈摩擦的声音在船底响起,一个巨浪把人和船毫不费力地送上了碎石滚动的险滩,浪翻云一声长啸,凌空而起,落到被风化得似若人头的一块巨岩之顶。中秋的月光破雾洒下,刚好把他罩在金黄的色光里。

    庞斑雄伟如山的躯体,现身在峰顶边缘处,欣然道:“美景当前,月满拦江,浪兄请移大驾,到此一聚如何?”

    浪翻云仰天长笑道:“如此月照当头的时刻,能与魔师一决雌雄,足慰平生,庞兄请稍候片刻。”

    高踞峰顶的庞斑,看着浪翻云几个起落后,已冲至峰顶的上空,轻松潇洒地落在五丈外一株老树之巅。两人眼神交接,天地立生变化。

    范良极抬头望着本是清澈澄明的夜空,愕然道:“老天爷是怎么搞的?”

    众人纷纷仰首观天。东边一抹又厚又重的乌云,挟着闪动的电光,正由湖沿处迅速移来,铺天盖地的气势,看得人心生寒意。明月这刻仍是君临湖上,但她的光采能保持多久呢?

    庞斑两手负后,目光如电,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欣然看着傲立眼前,意态自若的浪翻云,没有说话。“锵!”覆雨剑离鞘而出,先由怀中暴涌出一团光雨,接着雨点扩散,刹那间庞斑身前身后尽是光点,令人难以相信这只是由一把剑变化出来的视象。魔师庞斑被夜风拂动着的衣衫倏地静止下来,右脚轻轻踏在地上,即发出有若闷雷的声音,轰传于岛内纵横交错的洞穴里,回响不绝,威势慑人。整个孤岛似是摇晃了一下,把浪声风声,全掩盖过去。光点倏地散去。浪翻云仍是意态清闲地卓立老树之巅,覆雨剑早回鞘内,像是从来没有出过手。

    庞斑摇头叹道:“不愧是浪翻云,不受心魔所感,否则庞某在气机牵引下,全力出手,这场仗再不用打了。”

    浪翻云望着天际,眼神若能透出云雾,对外界洞悉无遗,平静地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人交感,四时变化,人心幻灭,这片雷雨来得正合其时。”

    庞斑点头道:“当年蒙师与传鹰决战长街,亦是雷雨交加,天人相应,这片乌云来得绝非偶然。”

    两人均神舒意闲,不但有若从未曾出手试探虚实,更像至交好友,到此聚首谈心,不带丝毫敌意。就在此时,庞斑全身衣衫忽拂荡飞扬,猎猎狂响,锁峰的云雾绕着他急转起来,情景诡异至极。

    浪翻云微微一笑,手往后收。由昨天黄昏乘船出发,他的心神就逐渐进入一种从未曾涉猎过的玄妙境界中,他的心灵彻底敞了开来,多年压抑着的情绪毫无保留地涌上心田,沉浸在对惜惜和言静庵那使人魂断的追忆中,不放过任何一个片段,不肯错过任何细节。她们的音容,在他心湖里活了过来,与他共享决战前无与伦比的旅航。过去、现在、未来,融为一体,包含了所有爱和痛苦,以及一切人天事物。平时深藏着的创伤呈现了出来,各种令人颠倒迷失的情绪洪水般冲过心灵的大地。这种种强烈至不能约束和没有止境的情绪,亦如洪水般冲刷洗净了他的身心。

    当拦江岛出现眼前时,就在那一刹间,他与包围着他的天地再无内外之分,物我之别。在那一刻,他像火凤凰般由世情的烈焰重生过来。唯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他终于达到了憧憬中剑道的极致,这种境界是永不会结束的,只要再跨进一步,他将可由天人合一的境界,更上一层楼,踏破天人之限。他在等待着。眼前虽是谜团般化不开的浓雾,但他却一分不误地知道庞斑每根毛发的动静。自两眼交锁那瞬间开始,他们的心灵已紧锁在一起。只要他有半分心神失守,立是尸横就地之局。在气势互引下,这悲惨的结果庞斑都没法改变过来。

    天际的雷鸣,隐隐传来,更增添两人正面交锋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庞斑卓立于卷飞狂旋的浓雾之中,不住催发魔功。换了对手不是浪翻云,尽管高明如无想僧之辈,在他全力施为的压力和强劲的气势催逼下,也必须立即改守为攻,以免他将魔功提至极限时,被绞成粉碎。以厉若海之能,亦要以坚攻坚,不让庞斑有此机会。自魔功大成的六十年来,从未有人可像浪翻云与他正面对峙这么久,更不要说任他提聚功力。整个天地的精气不住由他的毛孔吸入体内,转化作真元之气,他的精神不住强化凝聚,全力克制着对方的心神,觑隙而入。这种夺天地造化、攫取宇宙精华的玄妙功法,只有他成了道胎的魔体方可办到。但这过程亦是凶险异常,人身始终有限,宇宙却是无穷,若只聚不散,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当场粉身碎骨,就算庞斑也不能例外幸免。他需要的是一个宣泄的对象,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抗,才可取得平衡。浪翻云正是他苦盼了六十年的对手。

    浪翻云全身衣衫不动,但头发却飞扬天上,双目神光电射,他不能学庞斑般夺取天地精华,但他却成了宇宙无分彼我的部分,天人融为一体。无论庞斑的精神和攻击的力量如何庞大可怕,但他的气势总是如影随形,紧跟庞斑的气势不住增长。仿似一叶轻舟,无论波涛如何汹涌,总能在波浪上任意遨游,安然无恙。“轰隆!”雷鸣由东面传来,风雨正逐步逼近。“锵铮!”浪翻云名震天下的覆雨剑像有灵性般由鞘内弹了出来,不知如何的,来到浪翻云修长的指掌内。翻卷着的风云倏地静止,有如忽然凝固。庞斑似若由地底冒上来般,现身在浪翻云身前丈许处,一拳击来。

    这时数百艘观战船上,数以千计的各路武林高手,正全神贯注、目瞪口呆地看着拦江岛峰顶处,像怒龙般旋飞狂舞的云烟,不能相信那是人为的力量。天上圆月高临峰顶之上,金黄的色光,罩洒在急转着的云雾上,把它化成了一团盘舞着的金黄光云,俨若一个离奇荒诞的神迹。轰雷震耳,众人始惊觉半边天地正陷在疾雷骤雨的狂暴肆虐里。同时发现一叶轻舟从云海苍茫处疾箭般射来,要与云雨比赛飞移的速度。

    没有任何言语可形容庞斑那一拳的威力和速度。毫无花巧的一拳,偏显尽了天地微妙的变化,贯通了道境魔界的秘密。浪翻云似醒还醉的眼倏地睁亮,爆出无可形拟的精芒,覆雨剑化作一道长虹,先冲天而起,忽然速度激增,有若脱弦之箭,游龙破浪般几下起伏急窜,电射在庞斑的拳头上。拳剑相交,却没有丝毫声音。广布峰顶的云烟,倏地聚拢到拳剑交接的那一点上,接着漫天烟云以电光石火的惊人速度消逸得无迹无形!就像那里刚被破开了一个通往另一空间的洞穴。整个峰顶全暴露在明月金黄的色光下,一片澄明清澈。隔水观战的人,可清楚看到两人拳剑交击那一瞬间,令人毕生难忘的诡异情景。

    狂风暴卷。“啪喇!”一道电光金矛般穿云刺下,在两人头上裂成无数根状的闪光,历久犹存。明月失色,乌云盖顶。滂沱大雨漫天打下,又把这对备受天下人景仰的顶尖高手,没入茫茫的风雨雷电中。庞斑神目如电,与浪翻云凌厉的目光剑锋相对地交击着。威震天下的魔师,进入前所未有的超凡入圣境界里,把天地宇宙的能量以己体作媒介,长江大河般源源不绝透过覆雨剑,送入浪翻云的经脉里。只要浪翻云一下支持不住,那非凡体可抗御澎湃惊人的力量,将可把他炸成粉末,不留丁点痕迹。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没有人可挡得住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攻击。即使浪翻云也没有能力办到。

    但浪翻云却变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海,经脉似千川百河般,把来自庞斑这深不可测的源头和力量,狂吸猛纳,舒引运转。庞斑冷酷的容颜忽地飘出一丝无比真诚的笑意。浪翻云双目亦逸出欢畅的神色。蓦地两人同时仰天大笑起来,连震天价响的雷电风雨声都掩盖不了。庞斑的拳头虚虚荡荡,所有力量忽然无影无踪。同一时间浪翻云吸纳了他的所有真元造化,闪电般狂打回去,刹那间全送回庞斑体内。雨箭射来,都给劲气逼得溅飞横泻开去。两人衣衫,没沾半滴雨渍。

    观战的人却是衣衫尽湿,不过亦无暇理会。快艇这时来到了舟船云集的最外围处,一位身穿雪白布衣,身段无限优美的女子,俏立船头处,斜撑游子伞,掩盖了人人渴想一见的芳容。艇尾处任凭风吹雨打的撑船者是位中年尼姑,双桨挥动如飞,入水出水,不见半点浪花,如鸟拍翅膀,载着船头女子,朝着拦江岛驶去。韩柏失声道:“是靳斋主。”撑艇者正是问天尼。

    霹雳一声。庞斑在虚空里消失不见。刹那后重现在刚才卓立的崖缘处,整个人被耀目的金芒笼罩,接着把金芒吸入体内,再恢复原形,就像由天上回到了人间,由神仙变回了凡人。两大高手目光紧锁不放,接着同时相视大笑,欢欣若狂,就像两个得到了毕生渴望着罕贵玩物的小孩童。

    庞斑笑得跪了下来,指着浪翻云道:“你明白了吗?”

    浪翻云也笑得前仰后合,须得以剑支地,才没跌倒地上,狂点着头笑道:“就是这样子。”

    横竖大雨挡格了众人投往拦江岛上的视线,大部分人都移目到那载着武林圣地之主的靳冰云身上。正当人人以为小艇会笔直驶往拦江岛时,小艇缓缓停下,横亘在舟船蚁集处和孤岛之间。

    庞斑辛苦地收止了笑声,摇头叹道:“庞某人迫不及待了。”浪翻云的覆雨剑抛上了半空,心灵进入止水不波的道境里。同一时间,庞斑的面容变得无比地冷酷,由跪姿改作立势,再缓缓升起,完全违反了自然的常规。在两人相距的方圆十丈处,干干爽爽的,没有一滴雨水的遗痕。覆雨剑化作一团反映着天上电光的银白芒点,流星追月般画过虚空,循一道包涵了天地至理的弧线,往庞斑投去。庞斑以他那违反了常理的身势,跃起崖缘,拳头猛击而出,轰在由银点组成闪烁不休的光球上。光球爆炸开来,变成潮水骤卷般的剑雨,一浪接一浪往庞斑冲击狂涌。庞斑一声长啸,冲天斜飞仰后,来到了崖外的虚空处,一个翻腾,双足离下方险滩恶礁,足有百丈的距离,就算他有金刚不坏之体,亦要跌个粉身碎骨。剑雨敛去,现出浪翻云渊渟岳峙的雄伟虎躯,忽如飞鹰急掠,疾扑崖外,覆雨剑再现出漫天萤火般跃闪的芒点,往庞斑攻去,全不理会置身处是可令人断魂饮恨的可怕高空。两人虎跃龙游,乍合倏分,拳剑在空中刹那间交换了百多击,却没有人下坠半分。

    无论覆雨剑如何变化,庞斑的拳头总能轰击在剑尖上;同样的无论拳头怎样急缓难分,覆雨剑亦可及时阻截。天地的精华,源源不绝地透过庞斑由魔种转化过来的道体,循环不休地在拳剑交击中,在两人经脉间运转着,达到了绝对的平衡,把他们固定在虚空处。只要其中一人失手,挡不住对方的拳或剑,被击中者,当然立时全身破碎而亡,胜利者亦要坠下崖去,惨死在礁滩处。两人愈打愈慢,似是时间忽然懒惰倦勤起来。天空则轰鸣之声不绝,电打雷击,明灭不休,威势骇人至极。到慢得无可再慢时,两人同时倾尽全力,施出浑身解数,攻出最后的一拳一剑。覆雨剑先斜射开去,再弯了回来,横斩庞斑的右腰。庞斑的拳头由怀内破空冲出,直取浪翻云的咽喉。刹那间,他们都明白到,若依这形势发展下去,只有同归于尽的结局。两人眼光交触,同时会心而笑。心神融合无间,比任何知己更要投机相得。

    “锵!”覆雨剑回到鞘内。庞斑拳化为掌,与浪翻云缓缓伸来的手紧握在一起。手心相触时,他们同时感到了鹰缘的存在。感觉到他整个精神、智慧、经验,不受时空阻隔。千百道电光激打而下,刺在两人紧握着代表勘破了生死的一对手掌处。爆起了远近可见,震破了虚空,强烈至使人睁不开眼来的庞大电光火团。

    当大片云雨雷电移聚至拦江岛上空,使满月无踪,天地失色时,东方天际却因乌云的移驾露出了明月高悬、金光灿烂的夜空湖水,月光还不住往拦江岛这方向扩展过来。在这中秋佳节,于这天下人人翘首等待决战结局的水域,光明与黑暗,和平与狂暴,正展开它们的斗争和追逐。东方那边的湖水在月照下闪烁生辉,这边的湖水却仍因风吹雨打而波汹浪急,情景诡异无伦。

    众人正呆看着在拦江岛上空,那令人目眩神颤、动魄惊心的光芒时,一叶扁舟悠悠地从漫漫雷雨中自拦江岛处驶出来。难道胜负已分?舟上隐约可见一个雄伟的身形,正负手卓立船首处,雨箭来至其方圆丈许处,纷纷横溅开去,似有把无形的巨伞,在艇上张了开来。来舟速度虽看来极慢,偏是转瞬间便进入了数万名观战者眼睛可辨的视野内。来者正是庞斑。期望着浪翻云胜出的人无不手足冰冷,一颗心直往下沉。

    庞斑面容一片宁洽,魔幻般的眼神凝定在娇柔得令人生怜,持伞盈立在另一小舟上的靳冰云处。两艇的距离不住缩短。在场诸人无不被那种奇异的气氛震慑着,只懂呆瞪着眼。靳冰云衣袂迎风飘扬,似欲乘风而去,静候着庞斑逐渐接近的小舟。小艇缓缓靠近,到艇缘相接,成双成对时,这威震天下六十年的魔师,谦虚诚挚地在靳冰云身旁单膝跪下,仰起头来,无限情深地,看着伞下靳冰云那平静清美的绝世姿容。两人目光纠缠久久,脸上同时泛起动人心魂的笑意。

    在众人屏息静气的全神贯注中,庞斑伸手怀内,取出与他在过去一年内,形影不离的那对绣了双蝶纹的布鞋。靳冰云柔顺地提起右足,秀眸射出海样柔情,深注进庞斑奇异的眼神里。庞斑嘴角逸出一丝纯真有若孩童的笑意,一手温柔仔细地轻轻握着她纤白晶莹的赤足,先俯头吻了一下,再小心翼翼为她穿上鞋子。

    风雨虽是那么不肯妥协,湖水仍是波荡不平,可是两叶轻舟,总是平稳安逸,一点不受恶劣的环境所影响。所有眼光全集中到两人身上,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急浪打上船身和风雨的呼啸声。为靳冰云撑艇的问天尼目泛奇光,凝注在庞斑脸上。庞斑似是完全不知有外人在场,心神放在这为他受尽折磨的美女身上,再吻了她另一只纤足后,又体贴温柔地替她穿上了另一只蝶纹布鞋。这对男女目光再触,同时有感于中,交换了一个动人无比的笑容。直至此刻,两人仍没有说过一句话。此时无声胜有声。靳冰云穿妥了布鞋的秀足踏回艇上时,她缓缓把玉手递向庞斑,按在他宽肩上。庞斑长身而起,伸手袖内,再抽出来时,手上已多了一封信。两艇骤然分开。

    庞斑的小艇理应往方夜羽等待他凯旋归去的巨舟驶去,可是他取的方向,却是没有任何舟艇,只有茫茫风雨的无际湖面处。众人均心叫:完了,胜利的终是庞斑,连唯一的对手浪翻云也输掉了,以后天下再无可与抗衡的人。这个念头尚在脑海里转动着,一团电芒在庞斑立身处爆射开来。天地煞白一片。众人猝不及防下,都抵受不了刺眼的强光,一时睁目如盲。强光倏敛,可是暴烈的残焰,仍使人什么都看不清楚。

    眼前景象逐渐清晰,在众人心颤神荡,目瞪口呆中,庞斑消失得无影无踪,空余一艘孤舟在湖水上飘浮着。蓦地眼前再亮,乌云的边缘横移到中天处,现出阴晴之间的交界线。月色照下。这边的天地充盈着金黄的色光。难道大胜而回的庞斑竟给闪电轰雷劈下了艇?但眼锐者如韩柏、范良极、凌战天之辈,却清楚知道电光并非来自天上,而是发自庞斑的身上。温柔的月色下,小艇没有半点被电打雷劈的焦灼痕迹。众人心中都升起怪异无伦的感觉。

    载着靳冰云的小艇早迅速去远,变成一个小黑点,没进苍茫美丽的湖光深处。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下,不约而同朝拦江岛望去。随着盖天乌云的飘走,月光飞快地往拦江岛照射过去。耸出水面的礁石逐一呈现在视线下。倏忽间,傲立湖中的孤岛,遥遥展现在全场观者的眼前。月满拦江下,终年锁岛的云雾奇迹地去得一分不余。这长年受狂风刮蚀,雨水冲刷,悬岩陡峭,石色赭赤的孤岛,在恢复澄碧清明,反映着月夜的湖水里,像一位被揭掉了蔽面轻纱的美女,既含羞又骄傲地任君评头品足。当众人眼光移往峰顶时,在明月当头的美景中,一幅令他们终生休想有片刻能忘掉的图像,展呈在壮阔的视野中。

    浪翻云背负著名震天下的覆雨剑,傲立在峰顶一块虚悬而出的巨岩尽端处,正闲逸地仰首凝视着天上的明月。又是惜惜的忌辰了。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那是他们最后一眼看到浪翻云。

    《覆雨翻云》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