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的中午饭，依旧在谢阿公家解决。
两位老人又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皱纹横生。
岁月总是无情。
谢阿公盯着唐一敖的脸，仔细辨认了许久，长长叹了口气，开了瓶啤酒给他。
那个装白酒的酒壶，再没提出来。
江心月告诉唐一敖，谢阿公被查出了肝脏疾病，已经不能喝酒。
话说得委婉，意思倒也浅显，病魔比岁月更无情。
毕竟人生七十古来稀，百花村的医疗卫生条件又如此落后。
“阿公，早知道我上次陪你多喝一碗。”唐一敖伤感地说。
“孩子，哪有那么多早知道？”谢阿公心态很乐观。
或许这就是人生常态，很多事都如此。
我想喝的时候，你不愿意陪。
当你终于想陪，我却不能喝了。
人总是要等到失去以后，才知道珍惜。
吃过午饭，江心月帮着谢阿婆收拾厨房，唐一敖和谢阿公坐在院子里聊天。
谢阿公告诉他，小月儿母女俩，这些年日子有多么艰难。
刚上大学那会儿，江心月一边上学，一边打工，还能勉强维持生活。
可当确诊脑瘤以后，高额的医药费，几乎将他们逼入绝境。
靠着学校师生的捐款，村里父老乡亲的帮助，才艰难地挺了过来。
“这些年你在哪里？你们不是很好的朋友吗？”谢阿公痛心地质问。
“她从没告诉我生病的事，我们已经六年没见了。”唐一敖落下泪来。
他后来才知道，当年江心月的突发晕厥，并非是因为低血糖，而是患上脑瘤的先兆。
她一直瞒着他，伪装得很好。
谢阿公话锋一转，问起唐一敖名字的来历。
唐一敖如实回答，是来自《镜花缘》的主角唐敖。
他虽然吹嘘自己的名字有说法，但一直没仔细读过这本书，感觉多少有些晦涩深奥。
“我们家住在路口，一到了夏天，总有一大群孩子，躺在院子里看星星。”谢阿公笑呵呵地回忆。
唐一敖点了点头，六年前看日出的时候，江心月就提过这件事。
乡下孩子晚上无聊，只能抬头仰望夜空，所以能叫出很多星星的名字。
“小月儿的名字，其实就是天上的星星。”谢阿公抬头望天，娓娓道来。
天空中有二十八星宿，东方七宿中的第五宿，叫做心宿。
全名心月狐。
心宿之精属火，形如火狐，喜好游戏人间，常给人间的情侣制造误会。
《镜花缘》中，女皇武氏便是心月狐转世。
“什么？”唐一敖霍然起身，震惊莫名。
跟江心月当同桌的第一天，他就问过她，名字有没有说法。
江心月回答没有，是爸妈随便取的。
原来她一早就知道，他们光从名字上，就有千丝万缕的缘。
可这世上还有一个词，叫有缘无份。
镜中花，水中月，终究是一场虚妄。
天空中有许多星球，围绕着太阳转动，哪怕是水星，运动到最近距离也有4500万千米。
再也无法靠近。
“你们一老一少聊什么呢？”江心月和谢阿婆从厨房出来。
“小月儿，你生了这么严重的病，这些年为什么都不找我？”唐一敖眼中含泪。
“找你干什么？你又不是医生。”江心月轻描淡写。
唐一敖懊悔自责，更应该问问自己，为什么一直不找她。
下午闲着没事，两人去村里转悠。
夏天到了，花儿大多已经凋谢。
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
村里的发展变化很大，几乎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房。
暂时还没通天然气，每天有四个小时供应自来水。
水泥路面加宽了一米，有些人家买了小轿车。
互联网环境变化，加上勒格阿依等人的努力，村里的农产品电商销售，也走上了正轨。
到了水果成熟的季节，村里有固定的合作商，将橙子、樱桃卖到全国各地。
消费者并不反感直播带货，反感的是以次充好，牟取暴利。
老百姓不仇富，只是痛恨为富不仁。
六年前江心月哼的歌谣，还有后半段。
彝乡吹来了，多美的秋天。
大雁归来了，他们回来了。
彝家有美酒，快来尝一口。
离别总有时，来日常想念。
苦荞花儿开，苦荞花儿开。
一阵阵清香，一首首歌谣。
……
路过一片竹林，传来风吹动竹叶的沙沙声。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透着一股雅意。
江心月饶有兴致：“阿果现在是大孩子了，没那么幼稚，要我陪你去找竹甲虫吗？”
唐一敖笑着点头：“好呀！”
江心月告诉他，百花村的小男孩有三大爱好，灌屎壳郎、掰螃蟹和捉竹甲虫。
竹甲虫的生命周期很短，只能活一个夏天，依靠吸食竹笋的汁液为生，算是一种害虫。
这种黄黑色的硬壳虫，视觉和听觉都很差，反应迟钝，一抓一个准。
孩子们把它们抓来当玩具，用细线绑住长长的口器，就像放风筝一样，比谁飞得高、飞得久。
玩累了就从玩具变成食物，烤熟以后香味独特，味道鲜美。
没尝过竹甲虫的肉，实属人生一大遗憾。
“一敖，小心地上的笋壳，别粘在皮肤上。”
“那只竹甲虫好大，肉肯定多。”
“快点拉我一把。”
……
整个竹林里，回荡着江心月的欢笑，像个长不大的小女孩。
从她的眼眸里，可以看出对家乡土地深沉的爱意。
唐一敖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谢阿公的话一直回荡在耳畔。
他们明明那么有缘，为何最后却落得各奔东西？
这六年来，小月儿过得该有多苦呀！
还没到盛夏，竹甲虫的个头并不大，没什么肉。
江心月兴致勃勃，非要烤了来吃。
没掌控好火候，烤成了黑乎乎一堆炭。
“一敖，你把肉剥出来喂我。”江心月不想弄脏自己的手。
“这玩意儿还能吃吗？”唐一敖拧掉一个竹甲虫的头，散发出一阵诱人的香味。
找到一点点肉，送进江心月嘴里。
简直是人间美味。
唐一敖看她小嘴一动一动，忍不住伸出黑黢黢的手，在她唇上画了个八字胡，模样十分滑稽。
“哈哈哈哈……”
“唐一敖，你给我站住，被我抓住你就死定了。”
两人一阵追逐嬉戏，欢笑声回荡在竹林深处。
“阿果哥哥，你看他们好幼稚。”
“小朵儿，你以后可别学小月姐，女孩子要矜持一点。”
今天是周五，两个初中生放假归来，伫立在竹林的路旁，露出鄙视的眼神，不断摇头叹息。
这些坠入爱河的大人，智商都是负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