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青绾便看到漫天的雪白中隐隐有闪着金光的结界,待飞得更近了一些,看得更清楚,外层的结界里头又是一层蓝色的结界。
结界内花草分好未损,竹屋也未覆盖白雪,大娘盘腿坐在竹屋前,费力苦苦支撑着内层结界。
外层的结界中,一个素色青衫的男子不停地规劝着结界里的大娘,而另一个朱缨色袍子的男子极其淡定地侧躺在金麒麟身上闭目养神,其余几人则是在青衫男子旁恭敬地站着。
由于积雪过深,三人自云头降下后,艰难地在积雪中跋涉,每一步都显得颇为吃力。
玄霄感受到臾朝的灵力,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朝着结界往外看。
再看到除了臾朝和时序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女孩时,他突然眼睛一亮,一个法诀将三人直接拉进了结界内。
法诀速度极快,三人来不及反应,到了结界内险些没站稳。
时序灵力最弱,整个人朝前俯去,青绾和臾朝眼疾手快,一人抓了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
臾朝愤愤转身,瞪着玄霄:“你不会提前说一下嘛,吓到两位姑娘了。”
玄霄觑他一眼:“不知感恩,我不是看你仨在雪地里走得艰难嘛。”玄霄说完,眼神看向青绾,饶有兴味地问道:“之前在神囷山,就是你破了司尧的阵法冲出了结界的。”
青绾看向他,只是淡淡道:“只是巧合,我并不懂破解之法。”
时序在青绾耳边小声解释道:“这位是玄霄神君,那边那位是司晏神君,是司尧神君的亲哥哥。”
青绾看向两人,微微行了一礼。
司晏亦是恭恭敬敬回了一礼,玄霄则是微微点头示意。
寒暄完,青绾径直走到了外层的结界边。
大娘的灵力自是赶不上司晏、玄霄还有司晏暗卫队的几人,勉勉强强算大致与时序相当,要破除结界并非难事,但司晏他们显然未曾如此行事。
“大娘,我是青绾,我回来了。”青绾轻拍着结界,声音有些嘶哑。
结界里大娘终于肯抬眼,她微微侧过头,眉头紧紧皱起,银白的发丝有些凌乱的飞舞到脸上,只有嘴角的鲜血格外显眼。
大娘眼里闪着泪光,挤出一抹笑:“回来了,回来就好!”
对视的一眼,青绾也流下泪来。
“大娘,把结界打开吧!”
大娘顿了片刻,费了地结印施法,撤下了结界。
青绾飞奔到竹屋前,扶起灵力几近枯竭的大娘。
时序原想跟着进去,臾朝拉住了她。
几人就在方才的地方静静等着。
大娘由于灵力耗用过度,身体状况极度虚弱,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
青绾见状,心中焦急万分,连忙伸手扶住她,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进了竹屋。每走一步,青绾都能感受到大娘身体的沉重和无力。
她将大娘扶到床沿边坐下,慌乱地从如意袋里翻出药丸。
大娘看着她,脸上是一抹柔和的笑,却没将药丸接过去。
“大娘,吃了药就会好的,到时候我们去找卢月。”青绾握着药丸,鼻尖一酸。
大娘紧握着床沿,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青绾的眼神坚定而执着,她紧紧咬着牙关,不肯轻易放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体内的灵力汇聚到指尖,蓝色的光晕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再次抬起手,准备将这股力量输送给大娘。
然而,大娘却再次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自己虚弱不堪的身体,然后缓缓地抬起手制止了她。
“绾姑娘,最后的时间我只想和你好好说说话。”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每一次呼吸都显得那么艰难,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青绾恍神地在床沿边坐下,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有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这一生,其实没有什么遗憾了,神囷山突降暴雪的时候,我就想着希望你和司尧神君好好的,如今见了你,又知道你和司尧找来了那么多厉害的人安置好了大家,更是放心,老天啊,待我不薄的……”大娘脸色惨白,慈眉善目地看向青绾。
“大娘,听我的话,把药吃了。”青绾摇着头,泪水浸湿了脸颊,颤抖着把药丸再次递给大娘。
大娘再度拒绝了她。
“人们啊总羡慕神族有漫长的寿命,可没了牵念的人和事,数十年如一日、行尸走肉般的活着其实无趣得紧,就连那些美好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乡里乡亲一个个老去,然后死去,每一日都只是无聊死寂的昨日重现,这漫长的寿数倒是成一种折磨了。”大娘极其平静的叙述着。
青绾心下惘然,大娘完全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作为医者,她恨自己没有能让大娘回心转意的药。
大娘看着泪痕满面的青绾,温柔地抬手替她拂去眼角的泪水。
“大娘说得也是胡话,我希望你这一辈子啊都不要懂。”
“大娘。”青绾声音嘶哑。
“我年轻的时候最是叛逆了,所以我很崇拜凝昭殿下,因为喜欢,听过各种关于她的话本,还会打听她的行踪,就为躲在某个小角落,看看她长什么样,可惜那些小道消息一次都没有准确过,未出阁前我一直没见过她,大约又过了很久很久,那时我已嫁作人妇,或者应该说是个被扫地出门的弃妇,生活抹去了我的骄傲,我能够明显的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一腔热血一点点沉寂下去,直到最后再也泛不起一点涟漪,就在那时,我又遇到了凝昭殿下,彼时正是远古诸神陨落,洪水肆虐的时候,凝昭殿下怀着孩子每日依旧带着大家疏浚河道,我起先啊是想带着孩子寻短见的,可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其实已经断了这个念头,她是我少年时的向往,到了那一刻她依旧那样闪着光,我就觉得自己不该那样,或许是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孤苦伶仃的在人群里太过显眼,她忍不住多看了我几眼,然后走向了我,悄悄把一袋合虚谷的珍珠塞到了裹着孩子的围巾里,我直视着她的眼睛,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心疼与悲悯,也找到了自己。”大娘娓娓道来,每一个细节都描述得绘声绘色,一切仿佛不是遥远的从前,而是昨天,又或是上一秒刚刚发生的事情。
大娘如此崇拜自己的母亲,青绾要说不震惊,那绝对是假的,在云台之谷里琅玕不爱提从前的事,偶尔提也只是让她记得她阿爹阿娘很爱她,别的多一字也不说,关于自家阿爹阿娘传奇故事的只言片语还是在琅玕闭关时偷摸着让谷里的老人讲的,她也是听了那些故事才总想着追随母亲的脚步,看遍天下景象,识遍天下药草,找到更多治病救人的方子的,不过那时的她以为,她阿娘只不过是在云台之谷稍稍有名望,不曾想是现在这般天下闻名的程度。
青绾结合着自己这些天来从青阳王那里还有臾朝那里听来的关于自己母亲的叙述以及此前云台之谷的那些传说,思忖了一会,大概便也明了。
一个不把身份、名位放在眼里还有些桀骜不驯的王姬,还是青霄神女唯一的徒弟,在洪水肆虐时又挺身而出拯救万民,随后遁隐而去,这放在任何时候都是绝对抓人眼球的。
大众喜欢听,说书人便也添油加醋的讲,一来二去,自己的阿娘想不出名都难。
青绾看向大娘,小心翼翼开口道:“大娘,凝昭是我阿娘,第一次阿娘让你有了想要活下去的希望,那这次能不能因为阿娘的女儿,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去找卢月,去重新开始生活。”
“我猜到了,从你给我合虚谷的珍珠的时候,你的眉眼很像凝昭。”大娘温柔一笑,摸了摸青绾的头。
“你和凝昭都是很好的人,遇到她时我对这世界还有牵念,她照亮了我的世界,我救赎了自己,可是现在人世间的酸甜苦辣我都已尝遍,美好的记忆也消耗殆尽,我倦了就想在这里静静地躺下。”
大娘泪眼迷蒙,青绾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过了好一会,大娘平复了心情,声音和缓如常道:“不哭了,床头的柜子里有一个首饰盒,替我把它取过来吧。”
青绾顺着大娘指的方向,取来了首饰盒,盒子用很好的布料包裹着,里面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沉甸甸的。
大娘接过,极其小心地打开了盒子,青绾这才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是合虚谷的珍珠还有一个极其精美的芍药玉佩。
大娘将玉佩握在手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抚摸,良久她才开口:“这玉佩是鹤璟亲手雕的。”说到鹤璟大娘又陷入无限的惆怅中。
“这玉佩帮我带给卢月吧,还有这些珍珠是当年凝昭殿下给的,如今也一并带给她,她带着乡亲们一切都要重头再来,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很多,我就算借花献佛了。”
青绾泪眼婆娑,接过盒子小心收好,方才道:“你一直都知道鹤璟喜欢卢月,也知道卢月这么些年一直未放下他,我们去孔炎府的那晚,大娘你其实也跟着去了吧,如果我们没有出现,就算拼死你也会将卢月救出来,可是你在人前从未展示过你对卢月的特别,在你的口中我也是第一次听见卢月的名字,或许连卢月也认为她对鹤璟的喜欢世上只有她自己知道,鹤璟走后,卢月应该对你很是照顾,可是你拒绝了她所有的好意,将她赶得远远的,卢月以为你不喜欢她,便再也不敢多叨扰你……”
大娘垂眸,唇角微微勾起,却仿佛不是微笑,只有苦涩。
“你这孩子,看事情太毒,临了临了了,老人家的一点小计谋也被你识破了。”
“阿璟是我生的,我怎么可能不了解他,院里的这些花草每次开花的时候,他都要摘那些最好的下来编成花环,等山上采药的时候,一并带给和他一起上山的同伴,每次也总像小孩子一样缠着我让我做好多零食带着去,他装得一视同仁,可是给卢月的花环能做到好多天不枯萎、每次只要是和卢月相关的事永远最积极,我再看不懂就枉为人母了。”说这些的时候,大娘的眼里泛着光,可说着说着,眼里的光却又消失了。
“我原想着过了冬日等院子里的花草再次开花的时候我就和他摆明了讲,征得他的同意之后就带着他去卢月家里提亲的,可他的旧疾却突然复发了,最后的时间里他谁也没有见,卢月好多次在家门口徘徊,他一次都没有出去过,等卢月走了他才躲在门后偷偷地去看她一眼,园子的花还没开,他就撒手人寰了,临走的时候手里紧紧握着这个玉佩。”往事在大娘心中荡漾开来,她仿佛又经历了一次失去儿子的痛楚,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青绾抬手起势,灵力再次凝于掌心,大娘却倔强的拖着身体死命拦住了她。
“大娘。”青绾声音嘶哑,喊得无比绝望。
“绾姑娘,我累了,就想歇一会……歇一会……歇一会就好。”大娘断断续续地说着,气息也越来越微弱,她闭目靠在床沿上,面容十分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可是青绾唤她时,她却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握着她渐渐冰冷的双手,青绾只觉心脏像被烈火焚烧,痛楚如蚂蚁啃食,她止不住的颤抖,呢喃变成了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外面的几人听到哭声,皆是一惊。
时序来不及多想,第一个冲到了屋子里,其他几人也紧随其后。
到了里屋,只见青绾木然的跪坐在地上,她的双手紧紧拉着大娘的手,倔强地不肯松开,而大娘就那样静静地倚靠在床沿上,再也没有一丝生的气息。
时序上前扶住青绾,轻声安慰道:“绾绾,让大娘安心的走吧。”
青绾偏过头来,眼眶里盈满了泪水,颤抖着说道:“阿序,我没能救她。”
时序握着她的手:“绾绾,你尽力了,不要强求。”
“不要强求,不要强求……”青绾小声呢喃着,脑袋却仿佛裂开一般开始撕扯起来,断断续续的浮现出了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来。
那是在云台之谷,听拂的阿娘得了重病,所有药石皆是无效,她寻遍古籍,最终找到到以灵力续命的法子,她年少无知也有些自以为是,一股脑的就把自己的灵力渡给了听拂的阿娘,起初她以为这是极好的法子,因为听拂的阿娘真的恢复了,她兴奋不已,拖着耗损灵力过度的躯体跑到听拂面前信誓旦旦的让听拂放心,可是这样的情况仅仅只持续了三天,那灵力便完全失效,听拂的阿娘最终吐血而亡,死状惨烈。
“你尽力了,不要强求。”那时听拂将她推倒在地,恶狠狠瞪着她时,不知是时序还是姑姑在她耳边也说了这句话。
她跌坐在地上,哭肿了双眼和听拂道歉,听拂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咬牙道:“此生我都不会原谅你。”每一个字仿佛都要将她刺穿一般。
她抓住听拂的裙角,听拂用力地甩开了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她咳出一口血,迷迷蒙蒙的昏了过去,视线中留下的只有听拂决绝的背影。
她再醒来时,关于那几天的记忆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觉得听拂对她很是冷淡。
“不要强求,不要强求,竟是这样……”大颗的眼泪落下,往日的记忆夹杂着新添的疼痛,压得青绾喘不过气来。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是急火攻心,咳出一大口血来。
时序扶着她,吓得大喊:“绾绾。”
青绾却看向她:“不要强求,这次我不会再忘记了。”
时序看着她,一张脸上,泪水顺着脸颊流下,而唇角却微微扬起,自我嘲讽一般,无力又破碎。
时序愣了一会,随即反应过来:“绾绾,你……你都想起来了。”
青绾颤抖着握紧双手,又是无声的流泪。
另外的几人不明所以,虽是担心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待在一旁静静看着。
青绾挣扎着起身,走到院子里,拿起大娘平日除草的锄头,在那棵绿梅旁的空地上挖了起来。
时序追了出来,带着哭腔的声音轻声喊。
“绾绾……”
“绾绾……”
青绾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奋力地挥起锄头将泥土挖开。
臾朝、司晏、玄霄还有暗卫队的几人站在竹屋前,茫然又无措。
“青绾才刚刚恢复,离开青阳山时阿爷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多注意休养,这么折腾可不行。”臾朝紧皱着眉头,语气里满是担忧。
“那赶紧劝劝她啊。”司晏看向臾朝,催促道。
臾朝却摇摇头,淡淡道:“时序喊她都不理,这会子估计谁劝也没用。”
“要不直接一个昏睡诀让她昏过去算了。”司晏咂咂嘴。
臾朝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
司晏不解,淡定问道:“咋啦,不行吗?”
臾朝略显无奈:“这招小姑姑也用过。”
“这……这样吗?”司晏有些尴尬,气氛一时凝滞。
过了好一会,司晏用手拐了拐玄霄道:“你平时不是主意挺多的吗,怎么现在一言不发。”
玄霄转过头,琥铂色的眸子里却没有往日的洒脱恣意,仿佛蒙了一层雾,让人摸不透他心中所想。
他不说话,从时序跟前走过,径直走到了青绾跟前,顺手捏起一个法诀,随着金光落下,一个两米左右的深坑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葬在她最留恋的地方,她会明白你的心的。”
玄霄和煦如春风一般的声音飘入臾朝、司晏耳中,两人只觉世界仿佛下一刻就要颠倒,这个平日里最是毒舌的人居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两人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的时候,玄霄又接着说话了:“你和时序姑娘先进屋为大娘整理一下仪容,我去这附近找一口好棺材。”
青绾缓缓抬起眼眸,目光中带着迷茫和无助,直直地看着玄霄,像是一个失去灵魂的人偶,没有一丝生气,任凭时序牵着她走进了屋内。
臾朝道:“你居然劝得动她。”
司晏道:“你倒懂她。”
玄霄其实没听到他俩的话语,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青绾,直到她进了里屋,连一片衣角也看不到,嘴里嘀咕道:“真是个至情至性的女子!”
待他回过神来,只见臾朝和司晏一脸匪夷所思的看着他。
“有病啊你俩。”他没好气的看两人一眼,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用身体将两人推开,径直离开了土坑边。
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问臾朝:“臾朝殿下,你不是在这待过,这里以前的棺材铺在哪里。”
臾朝白他一眼,用手指了指在漫天雪白中还露出一点屋檐来的山月阁。
玄霄狐疑地看了看远处矗立的建筑,不可置信道:“棺材铺这么挣钱的吗,楼都盖这么高?”
臾朝上前,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你就不能听人把话说完吗,我说的是这山月阁的西北角,那里镇子的边缘,我依稀记着好像有一个。”
“真是有病,你早说这不就完了吗。”玄霄撂下一句,已经捏起法诀唤来金麒麟朝山月阁的西北方向去。
“我说你这人还真是,就这冰天雪地的,不拿这勉强还辨认得出的山月阁作参照,去哪里辨认得出,不识好人心。”臾朝嘴里振振有词,也跟了上去。
司晏则和暗卫队的几人一起留在了小院里。
大雪每日每夜的落,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到了大概的位置,臾朝仔细看了一番,也辨不清哪个雪堆下是棺材铺。
玄霄看着他左看右看,过了好一会依旧没看出个名堂来,随即便朝他喊了一声:“退后。”
声音才传入臾朝的耳朵里,他便已经感觉身后有极强的灵力在凝聚,回眸时,只见玄霄露出自己的法相真身,凝聚全身灵力与掌心,随着一声:“起”,覆盖在两人面前的雪瞬时凝滞在空中,被覆盖在雪堆下的残破房屋骨架露了出来。
臾朝见状,赶紧进到棺材铺里,挑选了一口还算完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出来。
待他用灵力拉着棺材走到玄霄身边的那一刻,凝滞在空中的雪又纷纷落回了远处。
两人一刻也没耽搁,赶回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