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枝头的鸟鸣唤醒了金麒麟背上的玄霄。
他从金麒麟上跃下,第一眼便是朝着树根底下看去,然而那里空空荡荡,早已没有青绾的身影。
他回身,四处打量了一会才抬脚朝着栽种三株树的地方去。
青绾并不在那里,但透过树丛可见昨天的土坑里已经长出了一尺多高的幼苗。
幼苗周身蓝色星辉围绕,灵气四溢,循着这灵力,他感知了一下,青绾并无危险,这才放下心来,信步走到土坑前,打算看一看这被称为上古神树的三株树到底有何不同之处。
还未俯下身,便听到不远处清脆的声音传来:“神君,你醒了。”
玄霄顺着那声音看去,却看不到人。
“我在这里。”青绾从树叶里探出头来,拿着刚摘的野果和他打招呼。
“这棵树上的果子是最甜的,你在那里等我,我摘了给你。”青绾话语落,又隐入了叶片间。
玄霄看着她,一下从这个枝丫上跃到那个枝丫上,挑拣着那些又大又红的果子,灵动地就像一只小松鼠,她也不贪心,摘了五六个之后便从树下跃了下来。
她一路小跑,到了玄霄跟前,把那颗最大最红的果子递给他。
玄霄接过果子,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摘果子这种事情应该是他去做才合理。
“果子……我去摘吧……”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话没说完,双颊却一热。
“不用,爬树我最在行了。”青绾咬着果子,爽朗地回答。
“树高,危险。”玄霄又淡淡道。
“怎么会,比这高的我也爬过,在谷里的时候我和听拂在爬树这件事情上总是胜过时明哥哥好多的。”青绾一口气说完,回过神来想到听拂时却一瞬间又有些失神。
“这样啊。”玄霄一时哑口无言。
方才听到青绾的话,脑海中不自觉浮现清鸢平日里对他的抱怨。
清鸢打小身体不好,戏水爬树这些事情他一件也不许,生怕她出一点意外,近些年她身体好转了一些,总吵吵嚷嚷的要去闯荡世界,但也被他否决,好几次跑出府去都被他派人捉了回来。
有一次清鸢气不过,冲着他大骂:“说什么担心我身体,我看你根本就是觉得女孩子家家就是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做大家闺秀,要学神族人族那样,端庄得体,你这个妖族叛徒,榆木脑袋。”那时他全然只当是清鸢的气话,如今再细想,倒好像迂腐的人真是自己,每次将清鸢捉回来时,他总拿别的那些女子和她作对比,让她学着她们的样子过活。
青绾的话恰似那当头一棒,重重地敲击在他头上,世上从来就没有男子该做什么,女子该做什么的说法,所有人要做的事都应该只是追随本心罢了。
念及此,他沉默了好一阵,良久开口向青绾道了一声谢。
突如其来的道谢,青绾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回应,连手里的果子都掉在了地上:“就是个果子嘛,神君不必……不必如此客气。”
“不是这个,谢谢你点醒了我,等此次回去我打算让自家小妹也去做她想做的事情。”玄霄的神情有一种深深的释然,看向青绾时两眼放着光。
青绾不知玄霄内心的一番思虑,依旧满脸疑惑,但听到玄霄说要让自家小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时,她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嗯,是该让她做想做的事情,要不然人生该多么了无意趣啊。”
玄霄微微一笑。
忽忽数日已过,有青绾的悉心养护,三株树长得极快,已有十丈多高,整个树形如柏树,赤红的树干,每一片叶片都好似一颗晶莹剔透的白色珍珠,阳光下宛若大海泛起白色浪花,随着光影浮动着,到了月亮升起的时候,那叶片的光泽更为温润,远远看去竟似挂了满树月白色的丝绸。
青绾按照青阳王的嘱咐,将包裹着司尧的巨蛋置于树下,时时仔细看护着。
玄霄与青绾渐渐熟络了起来,他不再唤她“青绾姑娘”,像臾朝司尧那般唤她“青绾”,他也让青绾直呼他的名字,但青绾似乎还不大习惯,总是“神君”都喊出口了又收了回去。
无所事事时,玄霄总会给青绾讲很多趣事,青绾听得认真,每次听完也笑得极开心,不过这些开心都不长久,似乎被设定了时限一般,到点了就自动消散,紧接着忧愁与不安又爬上她的眼角眉梢。
巨蛋在树下的时间每多一天,青绾的忧愁便多几分,好几天夜里玄霄被她梦里的呓语惊醒,瞧见她满头大汗,不停地喊着司尧的名字。
玄霄虽是担心却也没法,默默守着她,待她情绪完全稳定下来才接着回去休息一会,第二日起来便装作无事发生,依旧只和她谈论那些高兴的事情。
他想着青绾大约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的。
大约是到清泠之渊的第二十五天,也是巨蛋置于树下的第十天左右,玄霄从河边取了水回来,远远的便听到了啜泣声,走得近了一些,听到青绾自言自语和巨蛋说着神囷山和孔炎镇发生的事情,说着说着哭得更凶了,他连忙上前想要安慰于她,青绾却立刻收住了哭声,迅速地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痕,朝他露出一个笑脸来。
他僵在原地,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留了一句“我去烧水”便抱着陶罐火速离开了。
后来每次青绾哭的时候,他都躲得远远地,假装跑到远处去摘野果,避免她尴尬。
日子晃晃悠悠,一转眼两个月就过去了,风伯山的一切凝姝自会照应着,玄霄并不担心,唯一让他苦恼的就是他这些年遇到的趣事都快讲没了,而青绾这边心事却愈加重了,很多时候在三株树下一坐便是一天。
每日和自己说的话也愈加少,有时一天不过两三句。
莫名地他开始有些嫉妒巨蛋里的司尧,虽然他一言不发,但青绾总对着他自言自语,每日都要讲上许多,仿佛从不厌烦一般。
臾朝和时序从云头落下的时候,正巧落在河边。
玄霄拿着一把枯草从河里蘸了水给白夜梳理着毛发。
见到臾朝,他满眼欣喜,也不寒暄问候,直接道:“你来了好,青绾心情不好,从今儿开始,你就把你知道的有趣的事情都给她讲讲。”
臾朝一脸疑惑。
时序上前柔声道:“玄霄神君,绾绾呢?”
“她去那边摘野果了,估摸这会应该快回来了,走,我带你们过去找她。”玄霄说完,将枯草丢在一边,从河水里走出来,顾不上衣袍湿了大半,就要带路去找青绾。
踏出河水,路过臾朝身边时低声又交待了一句:“记得给她讲有趣的事,让她开心些哈。”
臾朝觑他一眼,心想这才两月没见,玄霄竟然转性了,嘴巴顶顶毒辣的人竟然干起了安慰人的事情来。
玄霄走在前头,臾朝和时序跟在后头,将将越过了河边上的一个小山丘,忽见三株树处紫光冲天。
三人对望一眼,撒开腿便朝那处跑去。
待跑得近了一些,三人便看见树下一袭粉蓝衫裙的女子正合十双手,满脸担忧地看向树下的巨蛋,在她周围刚摘下的野果散落了一地。
显然,青绾一看到那紫光,便赶了过来。
“那树就是三株树吗?”臾朝问。
“自然。”玄霄答着话,视线却一秒也没离开不远处树下的少女。
“是司尧要苏醒了吧,阿爷说过司尧会醒过来的。”臾朝语气激动。
“那我们快去绾绾那里吧!”时序亦是十分欣喜。
三人遂快步朝着三株树处走去,大约走了百十米,再想往前时却发现双脚如同被吸铁石吸附在地上,一步也不能进了。
玄霄运转周身灵力也无法阻挡这莫名的阻力,甚至于使出的招数所承载的力量还尽数返回到了他的身上,直接咳出一口血来。
他收了灵力,退回几步,迅速将正准备捏诀的臾朝和时序拉了回来。
见他唇角的血渍,臾朝心中一紧,焦急问道:“怎么回事?”
“是神树的神力形成了结界,我们怕是进不去了。”玄霄凝了凝神说道。
时序神色一紧,不安地看向树下的青绾,低声道:“绾绾怎么办?”
玄霄和臾朝也盯着树下的一举一动,观察了一会,玄霄才道:“这神力应当对青绾没有影响,从这处看去她似乎并未有什么不适。”
“难道是因为她在结界形成前就进到了结界里的缘故?”臾朝瞧瞧玄霄,瞧瞧时序,又定定看向青绾,疑团满腹。
玄霄摇摇头,默了半晌,冷不丁来了一句:“或许和她能闯出司尧的双重结界是一样的道理。”
时序和臾朝齐齐看向他。
“别这么看我,我只是猜测,那原因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玄霄抬眼,有些无奈。
“左右我们进不去,便在此处守着吧。”臾朝深吸一口气,将玄霄扶到了一旁的石块上坐下。
时序放不下心来,在结界外来回踱步,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青绾。
又过了好一会,紫光更甚,紫色中似乎交织着金色,整个山谷灵气四溢,结界的神力也愈加强大,逼得时序三人又后退了几十米。
结界内,青绾合十双手,虔诚的祈祷着。
内心巨浪翻滚,喜忧交织。
等了两个多月终于等到了司尧苏醒的时刻,自然值得开心,但青阳王也说正如凤凰一族的浴火涅槃,此番司尧的苏醒必也是一番鏖战,稍有差池,便是灰飞烟灭,再无生机可言。
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地盯着树下的巨蛋,脚步一步也不敢挪动。
渐渐地金光完全覆盖住了紫光然后又变成了刺目的白光,照得人直睁不开眼睛。
青绾抬脚轻轻往前挪了两步,想要盯紧包裹着司尧的巨蛋,但那白光却越加刺眼,眼睛酸痛地直流眼泪,再怎么想看清也看不清了。
天地均陷于一片刺眼的白中,让人不得不侧目,待那白消散了一些,青绾才勉强睁开了眼。
此时那白光已经柔和了许多,白色的光晕中渐渐多了蓝色的光晕。
再看下树下时,青绾只觉心头一颤,巨蛋不见了。
她四处张望,不见司尧的踪影,心中更是慌乱,正茫然无措时,忽见漫天蓝色光辉簌簌落下,宛若身处星河尽头,群星流淌。
“青绾。”声音从背后传来,那声音醇厚清亮,再熟悉不过。
青绾全身都在颤抖,不敢转身去看。
“青绾。”又是柔和的一声。
青绾终于转身,她呆愣愣地立在原地,眸子里水光潋滟,再看清司尧的那一刻化成了泪珠一颗颗滑落。
“司尧。”她带着哭腔轻声唤道。
“我回来了。”司尧亦是极其温柔地回答她。
所有的忧愁终于化成了喜悦,一颗心安定下来。
青绾飞奔过去,紧紧抱住了司尧,生怕他再离开一般。
司尧一愣,整张脸一下变得通红。
此时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衣,青绾温热的鼻息萦绕在胸膛间,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襟,一双玉手绕过他的腰间贴在后背将他越搂越紧。
他茫然无措,只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着强劲的节拍,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般,双手不受控般轻轻抬起,一只手回搂住青绾,将她完全拥在怀里,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微微倾下身来,在她耳边低声安慰道:“别怕,我真的回来了。”
青绾抽泣声微止,双手放松了一些,仰起头来看向司尧。
“你一直没醒,我真的很害怕。”说这话时她眼眶微红,眼泪潸潸,容色间的担忧惊惧半分也不曾消减。
两人眼光一触,司尧心中更是怦怦乱跳,已然忘却了那些世俗的矜持与虚礼,抬手抚在她的脸颊间,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痕,又紧紧地抱住他,好像要把她融入自己的骨血里。
过了一会,青绾渐渐不哭了,只是伏在司尧身上一动不动。
司尧轻唤了青绾几声没有应答,他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一手抱着她,一手轻轻托起她的脸,这才发现青绾原是晕了过去。
他慌乱探了探她的脉搏气息,却是毫无异常,仿佛只是累极一般,但他终究是不放心,感知到了臾朝几人的灵力,他捏了个诀,迅速到了三人跟前。
玄霄几人一直在神树形成的结界外注视着结界内的动向,里面发生的事情自也是看得一清二楚。
玄霄灵力反噬起先一直在大石块上坐着,到青绾飞奔到司尧怀里的时候嗖得一下就从那石块上蹦起来,把臾朝和时序吓得一激灵。
臾朝看向他,只见他双拳紧握,眉头微微皱起,两人眼光相触的一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仿佛要将人吸进去一般。
臾朝只觉自己后背凉凉的,再不敢看他,赶紧别开了脸。
如今见司尧横抱着青绾出现在结界外,三人皆是震惊不已。
“青绾怎么了?”玄霄率先开口,神色担忧地看向青绾。
“司尧。”臾朝激动地大呼一声。
时序的注意力也在青绾身上,上前施了一礼问道:“神君,绾绾怎么了?”
司尧看向三人,视线最后定格在臾朝身上,两人对望一眼,心中自是无限感怀、无限惆怅。
“青绾方才晕了过去,我探了她的脉搏和周身的灵力,并未发现异样,臾朝你来看看。”司尧说明了情况,赶紧将青绾放下让臾朝查看。
臾朝运转灵力将青绾周身探了探,寻思了一会,幽幽地道:“就是灵力有些混乱,没看出什么?”
“你探仔细了吗,不会是你学艺不精吧,前几日还好好的呢?”玄霄一直观察着青绾的脸色,说出这话时轻描淡写,浑然不当一回事,臾朝自是了解他的脾性,只白了他一眼道:“我再怎么不学无术,青阳的看家本领还是在的,放一百个心,估摸着是情绪波动过大又受了神树神力的压制才让原本已经融合的内力被冲散,让她暂时昏厥了过去,不是大问题,帮着她调和内力就行。”
“我来。”司尧和玄霄异口同声。
话音落,两人对视了一眼,不免有些尴尬,纷纷垂下头去。
“可别,你俩都不行。”臾朝抬眼,无奈地看向两人。
“为什么不行?”两人又是同时开口。
“你们俩的内力都太过霸道,只会让她的内力更加混杂,时序姑娘的内力更加柔和一些,她来帮着青绾最好,你俩一边待着就行。”
臾朝说完,斜眼打量着眼前的两人,司尧一只手还抱着青绾,除却和三人说明了一下情况,眼神就压根没有从青绾身上离开过,玄霄则半蹲在另一侧,看向青绾时眼里没有了狠厉与自傲,只有惊忧之色。
臾朝暗自好笑,心道:“不知我这表妹到底属意谁,不过不论司尧还是玄霄,喊我表哥的时候应该都挺好笑的。”但转念又一想:“青绾连阿爷都没认,自己这个表哥似乎还做不成。”登时心里的喜悦都消减了好几分,一抬眸,见司尧和玄霄还一个都没动,忽地就来了气:“怎么还不走,你俩。”
玄霄没好气的觑他一眼,起身捋了捋衣袍站到一边去了。
司尧这才将青绾放到时序怀里,也起身离开了。
司尧和青绾离开结界之后,冲天的紫光渐渐消散,紫光消失殆尽之后,三株树宛若从不曾存在过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见此光景,几人虽有疑惑,但随即也都明白三株树本是消失在世间的神树,再次消失似乎是天道自然,且如何培育三株树、能使司尧重生的法子皆由青阳王告知,但他却没说如何识得这个方法,只说照做就可,他既无心言明,就算有心探究,也是探究不出来什么来的,几人都晓得这个理,索性便也不管了。
时序聚精会神的给青绾调息运转,臾朝一刻也不敢放松的看着两人,生怕出了差错。
玄霄和司尧无事可做,只能站在一旁,呆呆看着。
站了一会,玄霄挪了两步,斜靠在一棵大树上,清了清嗓子示意司尧也到树下去。
司尧朝着青绾处看了两眼,这才挪步到了树下。
“玄霄神君,此番多谢你相助了。”司尧朝着玄霄恭敬揖了一礼。
玄霄嘴里咬着半截草,浑然不当一回事,简单朝他拱了拱手。
“你的计划里都把我算进去了,我想不来也不成吧。”玄霄说这话时颇有一股打趣的意味。
“总之还是要谢谢你帮我,这段时间还一直陪着青绾……”
“唉唉唉,打住啊,这可不是一回事啊。”玄霄没等司尧把话说完,直接打断了他。
“到神囷山去确实是受了凝姝殿下的委托,我猜想这一步你也早料到了,当然就算凝姝殿下不说,我是自己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也会赶到神囷山去助臾朝,虽然此前我们只见过两次,但在灵力修行、品性为人上我是十分认可你的,说视你为半个知己也不为过,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所以一切皆是我自愿的,你无需一副欠我很大人情的样子。”说到此处,玄霄将嘴里的半截青草拿了出来,神色也突然正经了起来:“至于陪青绾到这,更是我自己要来的”玄霄又顿了顿,脸颊绯红道:“我大约摸是喜欢上青绾了,这种感觉很是奇妙,她开心我便也开心,她难过我似乎也感受到了那种酸楚,会茫然,会无措,总之就是我在乎她。”玄霄脸上的神色极是温柔,琥铂色的眸子清冽如水,饱含情意的看向不远处的身影。
司尧愣了愣神,暗自苦笑,这种感觉他又怎会不知。
玄霄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我不是藏着掖着的性子,既看出了你对她的在意,便也要磊落的同你说明我的在意。”
司尧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好像哽在喉头里,最后愣是没讲出一句。
玄霄见他半天不回答,朗声道:“你也不必说什么,此刻我如此想便也如此做,全是为了我的心。”
司尧微微颔首,心下却一凉,他看向青绾的方向,却好似怎么也看不清,只觉得青绾离他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