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绾、司尧!”秋娥摘菜回来便看见一前一后的两人,惊呼出声,朝着两人奔来。
“怎么不等等青绾。”看见司尧独自走在前头,秋娥颇感疑惑。
她朝司尧走了两步,小声问道:“吵架了?”
司尧摇摇头,抬眸看向青绾,眼神中无限落寞。
“不就是吵个架嘛,正常的哈,你拿了菜先上我家去,顺子他爹要是知道你们回来了指不定多高兴呢,我去哄哄青绾,一会就带她回来。”秋娥说着把菜塞到了司尧手里,径直走向了青绾。
青绾见状,连忙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柔声唤道:“秋娥姐。”
秋娥走近,直接拉住了青绾的手:“你和司尧一走就是几个月,后来顺子他爹回来给大家讲了所有的事情,田伯又说了司尧描画像的事,我们这才知道你和司尧为我们默默又做了这许多,送村里人回来的神君说你和司尧都受了些伤,我一直担心来着,如今见到你们,总算能松下一口气了。”
“秋娥姐,我们都没事,大家都还好吗?”青绾问道。
“好。”秋娥回答得简略,喜悦之情却是溢于言表。
“今年可是村里近十年来最热闹的春节了,村里人还凑钱去请了杂耍的班子来,除夕夜还打算放孔明灯祈福呢。”
“真好。”数十年的分离,终得团圆,自是该好好热闹一番,青绾为他们高兴,心中感到些许慰藉,神囷山一行,孔炎镇陷落在冰雪中,镇民们被迫远走他乡,大娘离世,也害得司尧差点损命,但总归还是有那么一点好的,只要这一点好在,这趟至少便不是一件错事。
青绾思绪翻涌,沉默半晌。
“和司尧吵架了?”
青绾缓缓摇头,一股滚烫的泪水却瞬间盈满眼眶。
“怎么了?”秋娥一面问着,一面从袖子里取出手帕替她擦拭眼角的泪。
青绾却不答,只是小声抽泣。
秋娥抱住她,双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想说便不说,天大的事情啊都会过去的。”
青绾伏在秋娥肩头哭了好一会,似乎要将所有的委屈都一并哭出来,良久才稍稍缓和过来。
“那我们先回家?”秋娥小声询问。
青绾拽着她的手,摇了摇头。
“那我们去那边那个草屋里坐一会吧!”
青绾点了点头。
草屋在田埂旁的斜坡上,是为了纳凉特意搭的。
秋娥从摞起的草甸子里抽出两个铺在地上,与青绾一起坐了下来。
“不要憋在心里,我虽识不得什么大道理,但也总能帮着想想主意。”
青绾垂着头,扯了一棵草在手里掰扯。
“我……我就是觉着我好像总是很鲁莽,不顾及后果,总是连累别人……”
秋娥看到青绾失落沮丧的模样,自是心疼,静静地坐着,全神贯注地听她往下说。
“从前在谷里,我仗着自己懂些医术,胡乱用法子救人,结果害死了我最好朋友的阿娘,后来我被抹去了记忆,只觉得那朋友对我的态度变了很多,我照常和她相处,渐渐地我们关系缓和了不少,数年过去,相处的方式变了,情谊却也是深厚的,我自负地以为是我大人大量不计较她突然的转变,主动缓和我们的关系我们才会一直要好,我一度觉得我是我们这段友情的付出方……”青绾头垂得更低,泪珠大颗大颗砸在手背上,她缓了一会,哽咽着又道:“近些时日我想起了那些旧事才知道这些年她有多包容我,而我有多么的不可原谅,我不敢见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秋娥听得唏嘘,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刚想开口,青绾却又继续道:“这次到神囷山去,我也是火急火燎的,没有什么周全的计划,只仗着自己的二两热血自以为便可成事,结果害得司尧差点丢了性命,害得青阳王为我耗尽了毕生的灵力,我总是连累别人……”
秋娥听着,结合着顺子他爹讲的零零散散的事情,她大概理出青绾离开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
她看向青绾,只见她双手环抱着膝盖,眼角猩红,泪痕犹在,忽地就想起她刚到黎芦村时,开朗又明媚,又是帮着下地干活又是给村民抓药看病,每天都乐呵呵的,仿佛永远有活力,想着想着,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不知不觉中竟也落下泪来。
过了一会,她紧紧握住青绾的手,柔声道:“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自我检讨一番,世界上啊便没有好人了,不要总看事情的负面,你也要看那些好的,那方子虽然没能救下你朋友的阿娘,但你尽力了,也知道这药方不可行,神囷山就更不用说了,你救的可不仅仅是那一些人,更是他们背后的很多家庭,就像我,我有丈夫了,顺子也有父亲了,不是吗?”
青绾任由她握着双手,却将脸迈向了另一边又哭了起来。
秋娥一手拉着她,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青绾,世上没有谁不犯错,十全十美的事也是难的,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压给自己。”
青绾抬眸,依旧哭着:“可是秋娥姐,我很害怕,我忘记了我害死听拂阿娘的事,自己没心没肺的活着,像个傻子一样,这次在神囷山有一位很好的大娘因为我永远葬身在了那里,镇民们也流离失所,当时我悲恸不已,可如今两个月过去,我为司尧醒过来的事情高兴,也能和时序嬉笑打闹,不再像最初那样完全沉溺在悲伤里,我好像从骨子里就是自私凉薄的人,我怕我又会像从前那样,忘记这些事,忘记我欠的债,我不知道我的心,我看不透我自己。”
沉溺在自责忏悔与悲伤中便能证明心中的良善与情谊吗?也许不能,人生是向前的,过去是不可逆转的,再深的自责、愧疚亦或是悲伤都是无用的。
秋娥略一沉吟,抬眸看向只剩稻蔸的稻田,幽幽道:“顺子他爹被带走的时候,顺子才几个月大,我觉得天一下就塌了,我茫然、无措,不知道去哪里找他,更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要怎么继续下去,那时候村里都笼罩着一层阴霾,我完全失了神,好几次顺子被饿得大哭出声,最严重的一次差点掉进了水井里,那哭声呀一次比一次更揪着我的心,我就想啊,如果以后我每日都这样,顺子该怎么办,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吗?这样一问,我便知道那样是万万不能的,我要活着,带着顺子好好活着,然后等着顺子他爹……”
“秋娥姐……”因为自己,秋娥把那些痛苦的往事又翻了出来,青绾心中一酸。
秋娥抬手,替她捋了捋鬓角的碎发,继续道:“早都过去了,不妨事的。”
说完这一句,她又看向田边的几株树,接着方才的话:“那是正是夏日里,是该栽插秧苗的时节了,我便将顺子放在摇篮里带到田边,插一会秧苗再过来看看他,过了几日,大家陆陆续续都从家里头出来了,该做什么农活照样做,除了干活的人变成了老人、妇女,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大家谁都没有放下,但是都知道继续沉溺下去境况只会更糟。”
“看到那几株桃树了吗?”秋娥问。
青绾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即点了点头。
“这几株桃树原先是味道酸苦的毛桃,后来我和顺子他爹成亲,他特意找了好几个品种的枝丫扦插上去的。”秋娥说着,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和甜蜜,然话锋一转,那份喜悦又变成了淡淡的苦涩和忧伤,“最开始那几年,每次我到庄稼地里来,路过那几棵桃树都要难过好一阵,后来却也渐渐好了,不是不想了不念了,只是知道难过没有用,还不如好好抚养顺子,等待再见之日。”
秋娥说完顿了一会,眼神坚定地看向青绾,语重心长道:“青绾,不是整日活在悲伤里就叫情深意重,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你想,要是我当时就要死不活的,哪里能把顺子养大,哪里能等到顺子他爹再回来,听拂阿娘的死已经是事实,你既然记了起来就和听拂表达你的歉意,神囷山的大娘你便记着她的好,那位为你耗尽灵力的陛下,你日后若能回报一二,竭尽全力便是,至于司尧,以我这些年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可能怪你的。”
秋娥推己及人,句句在理,青绾只觉堵在心中的一口闷气稍稍纾解,吧嗒吧嗒掉着眼泪,紧紧搂住了秋娥道:“谢谢你秋娥姐。”
两人在草房里又坐了一会。
秋娥看着远处升腾起的炊烟,这才想起自己原是来给青绾和司尧劝和的,可是听青绾说了半天,似乎和司尧关系不大,可是按照司尧的性子又怎么可能放任青绾自个伤心不管呢,这其中必是有隐情的。
秋娥打定了要帮两人化解误会的主意,便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了当的开口问青绾:“青绾,所以你和司尧是怎么回事?”
青绾抬眼,眼中却也是迷茫的,良久只道:“我也不知道。”
秋娥眉头微蹙,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青绾思索了一会,垂着头又道:“从云台之谷醒来之后,他便好似躲着我一般,和我说的话也少了,这一路我也一直在想,也许是因为我的鲁莽差点害死了他,也许是我又忘记了什么,我想了很多很多……”
见青绾的眼眶中又盈满了泪水,秋娥只觉自己的心也跟着一阵一阵刺痛,她一下便明白了为何青绾的姑姑宁愿让她失忆也不愿让她面对听拂阿娘死去的事实。
青绾说害怕自己是自私凉薄的人,恰恰相反,她极重情义、古道热肠,那些事她好似会忘记会不在乎,实际上桩桩件件时时萦绕在她心间,或许在某个夜深人静时折磨她,或是在某些类似场景中一触即发,那些事不是一场浇在她心上的暴雨,落下便消失,而是她扎入骨血的刺,刺痛她一生。
此番司尧态度突然的转变便是那导火索,牵引出了全部,再一次将扎进她身体里的每根刺都唤醒了,她被刺痛着,被裹挟着,在自我怀疑中进退两难。
秋娥暗下决心,这件事她一定得管到底。
“先不管这些了,说这许多也累了,我们先回去吃饭去!”秋娥说着便拉起青绾朝家走去。
冬日的太阳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村中炊烟四起,伴随着欢声笑语,饭菜的香味一阵又一阵地飘了出来。
到了秋娥家,只见小小的院落中间摆了两张长桌,桌上摆满了各类菜品,密密麻麻的人凑在一处,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我们回来了。”秋娥在门口喊道。
众人闻言,纷纷转过头,聚集的人群一下便朝两人奔来。
青绾这时才看清,原先被围着的人是司尧。
隔着人群,两人默契般的抬眼,目光相触的刹那,感慨万千,纷纷又垂下头去。
“青绾姑娘,托你的福,小老儿在死前总算还能见我儿子一面。”田伯声泪俱下,扶着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就要给青绾跪下,一旁顺子的父亲轻轻咳嗽了两声,田伯随即想到了什么,没有跪下去,而是朝着青绾深深鞠了一躬。
旁边众人见状,也纷纷朝着青绾鞠躬。
青绾一怔,想向秋娥求助,哪只身旁早没了秋娥的身影,她早已加入了鞠躬的众人里。
青绾有些无措,清了清嗓子道:“大家不必如此多礼,我只是做了我觉得正确的事情。”说完她俯下身去,也朝众人还了一礼。
众人满眼感激地看向她,她不知所措的回看他们,气氛一时便僵在那里。
又是秋娥出来打圆场:“可别吓着青绾妹子,她的好咱大家伙记着就是,忙碌了一早上也都饿了,大家快快入席吧!”
秋娥说完,顺子和几个小孩子已经过来拉着她在其中一张长桌的主位坐下,司尧亦是坐在另一张桌子的主位,大家不停地朝两人的碗里夹着饭菜,一顿饭吃得那叫一个众星捧月。
用完饭,众人又簇拥着把两人送回了司尧的小院。
青绾心里其实不愿意,她不知道司尧为什么突然就不愿意理她了,冒然就去了司尧家里,她担心会更加伤了两人的情谊,更何况待村里的人都走了他们要如何面对彼此,难道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理睬谁吗?
一想那场面,青绾便更是害怕。
但村里的人显然是没看出青绾的担忧,大群的村民踏着整齐的步子簇拥着两人,堪比行军打仗的军队,青绾连溜走的机会都没有。
她不敢看司尧脸上的表情,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到了司尧的小院门口,透着门缝,便闻见一股股淡淡的花香,青绾不觉一惊。
待推开木门,只见院角的白木香已经铺满了院墙,院落里鸢尾和蓝雪花也开得极好,整个院子交织在一片蓝白花海中,极其梦幻。
青绾看得有些失神,这花是几个月前离开的时候种的,因为司尧灵力的养护,不仅生长得极快,还扛过了冬日的严寒,这才在无边萧瑟中独留了满园春色。
青绾看向司尧,和众人惊喜的神色不同,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青绾心下一沉,双脚再也无法迈进那院子一步。
她回头朝着众人扯出一个笑脸,抬手伸伸懒腰道:“我刚才吃太撑了,需要走动走动。”
她说完掠过人群,脚步越走越快,径直跑开了。
众人想叫住她却被秋娥拦了下来,只叫顺子和几个小朋友跟着她。
大家这才看出了些许不对劲来,看看秋娥又看看司尧。
看着青绾离开,司尧心中也很是担心,但他既下定了决心要与她划清界限,便逼着自己狠下心来,只装作无事,回身对着众人道:“没事,大家都先回去吧?”
门口的众人也没有挪动脚步,都只是担忧地看着他。
“大家都先散了吧,不是还要准备年货嘛!”秋娥开口,大家这才有所动静。
田伯向司尧交代道:“有什么事说清楚就好,大过节的,可别伤了青绾姑娘的心。”
众人也附和着。
司尧垂眸,低声应道:“好,我知道了。”
听了司尧的回答,众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不情不愿地腾挪脚步,各自回家去了,只有秋娥没走。
待众人走远了,她探出头看了看院子的花草,低声呢喃道:“这院子这回可有人气多了。”
“秋娥姐,还有什么事吗?”司尧开口问。
秋娥也不瞒他,直接道:“有事,进屋说。”
说完先司尧一步踏进了院落里,伸手拍了拍石凳上的灰尘坐了下去。
“秋娥姐,什么事,你说吧?”司尧问。
秋娥扫了一眼满院的花草,语重心长道:“司尧你是神族,活了上百年,见识自是比我们多的,我们人族不过百年寿命,按道理讲不该对你多说教些什么,可你既叫我一声秋娥姐,对村里的人也是真心实意的好,我又把青绾看成自家小妹,你和她闹了别扭,我便免不得要说上几句。”
秋娥一气呵成,司尧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只在一旁静静听着。
秋娥继续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难处,但你突然就对她冷淡了,她难免要多想,你别看她整天笑呵呵像个小太阳一样,心里也藏了不少事,她以为你是怪她害你差点丢了性命,不愿意原谅她呢。”
司尧闻言,立即反驳道:“不是的,我没有怪她。”
“那你就该和她解释,不要让她自责难过呀!”
司尧垂下眼眸,语气有些凄然:“算了,只要她能离我远远的,随她怎么想吧!”
听他如此说,秋娥又惊又怒,拍桌起身道:“你这算什么说法,就算要让她离开也该明明白白的告诉她理由,怎能如此。”
司尧头垂得更低,语气竟然有些哽咽:“秋娥姐,我这一生再也回不去了,她是天上的星辰,我不想将她拽到深渊里来。”
秋娥听得模棱两可,但也大概明白了司尧话中之意,她重新坐回石凳上,柔声道:“司尧,有时候我们自认为对对方好的,未必就真的是好的,对于青绾来说也是如此,她想当星辰也罢,想到深渊里也罢,你都得给她自己做选择,而不是擅作主张封死了其中一条路,那样的话她只会一辈子活在自责与歉疚中。”
“秋娥姐……”司尧抬眸,眼底流露出真切的惶惑与悲伤。
“你好好想一想吧,不要小看了青绾,她什么都承受得起,只要你愿意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