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又怎么了？”思无将堆成小山的书稿往旁边一推，接过云芙递来的酒壶，放在了书案上。
云芙已在冥界生长了十六年，如今已然是窈窕淑女的模样。
但她自小随黑黢黢的鬼使们厮混惯了，也整日穿着黑衣，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只有遇见思无，或者落祈月，才偶尔有些笑模样。
思无也不知道自己如今多少岁了，他是奈何桥边的怨气凝聚而成的鬼使，负责整理浩如烟海的魂灵往事。
云芙自小便爱听他讲故事，常提着吃食钻进魂灵阁，陪着思无整理魂命簿。
一开始是野果，后来是云芙做失败的饭菜，最后是偷来的贡酒。
思无将自己所看的魂灵命数讲给云芙，后来云芙听腻了，反过来向思无倾诉自己心中的苦闷事。
云芙仿佛一只偶然飞入魂灵阁的蝴蝶，扑闪着翅膀，搅乱了思无千篇一律的生活，也搅乱了他亘古不变的心绪。
“思无，你看的话本多，你给我说说，一个男子送一个女子花，是什么意思？”
云芙说完，又紧接着补了一句，“不是孩童之间的送，是……是那种送花。”
她一抬手，打开了酒壶的封盖，酒香瞬间氤氲在整个魂灵阁。云芙对着壶口畅饮一口，餍足地眯了眯眼睛。
思无夺过她手中的酒壶，从一旁拿来一个茶盏，给云芙倒了半杯酒水。
“你一个姑娘家，如此牛饮，像什么样子。”
“我看其他鬼使都是这么喝酒的呀。”
云芙眨眨眼，微蹙起眉头，神色疑惑。
思无抬手在云芙额间敲了一下，“首先，你不是鬼使，其次，你是个女子。”
“有什么区别？”云芙将茶盏往思无面前一推，自顾自又抱起酒壶喝起来。
“哎呀你快说，为什么一个男子会给女子送花？”
思无无奈地摇摇头，拿过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酒。
他眉眼低垂，似不经意地开口：“小殿下给你送花了？”
“噗……”
云芙一个没忍住，口中的酒水喷出来，险些打湿了书案上的魂命簿。
思无轻叹一声，将魂命簿收得更远，“何必这么大的反应？”
云芙抿抿唇，垂下眼睛，双颊烧的通红。
“谁说是殿下了？你别胡乱猜，你只管告诉我送花的事。”
思无手指烦躁地在书案上轻点，“凡人动情，总会送心上人些礼物。但小殿下在仙籍中，我猜不透。”
云芙抱着酒壶，听见思无的话眉眼不自觉弯起，而后眼神又迅速黯淡下去。
“神仙和凡人，差别很大吗？”
思无看着云芙轻颤的羽睫，拿起茶盏，将其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自然。”
他站起身，拉着云芙便往魂灵阁外走去。
他比云芙高出许多，云芙被他扯的小跑起来，神情中满是不解。
“思无，你要带我去哪？喂，你慢些，我要跟不上了。”
二人吵吵闹闹间，来到了奈何桥边。
思无指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亡灵队伍，对着云芙开口。
“他们都是凡人，一生不过百年，生死匆匆，又要忘却一切，奔赴下一生。”
“小殿下不同，他寿数无尽，容颜永驻，凡人一生，对他而言不过弹指一瞬。”
云芙抱着酒壶，怔愣地看着思无。
她眼睛中满是茫然，“有一天，我也会排进这条队伍吗？”
思无见云芙如此，心头微微抽动，眼中有些不忍。
“你有一半的鬼使血统，想来……想来会活得长一些。”
“长一些，是几年？”云芙依旧看着思无，眼眶已微微泛红。
思无心中莫名的妒火已然褪去，他拉过云芙的手，放柔了语气。
“不说这些了，我们回魂灵阁喝酒。”
“阿芙！”落祈月的声音从远处响起，思无悄悄松开云芙的手，退至一旁，眉眼低垂，浑身隐在鬼气里。
云芙偏过头擦了擦眼角，又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对着落祈月挥手。
“殿下，我在这里。”
落祈月一袭红衣，眉眼满是欣喜地走到云芙身边，“你怎么来奈何桥边了，我找了你许久。”
云芙的眼眸暗了暗，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只是和思无来这里闲逛。殿下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落祈月这才发觉云芙身后还有其他人，他侧目打量了思无一番，他周身萦绕鬼气，看不清面容，与一众鬼使并无分别。
他只随意对思无点了点头，又抓起云芙的手。
“恰逢凡间元日，父王让我去凡间历练一番，你可愿随我去？”
云芙与冥界所有鬼魂一向没有男女大防，可今日被落祈月拉起手，她只觉手心发热，隐隐透出细汗。
她抽回手，缩进衣袖中攥了攥。
“怎么了？你不愿意啊？”落祈月的眼中浮现失落。
云芙急忙摇头，“不是不是，只是我没有法力，与凡人无异，恐怕会拖你后腿。”
“就是去凡间，你没有法力正好省的隐藏了。”落祈月再度拉住云芙的手，握在掌心，与她十指相扣。
“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一起去凡间，明日我去找你。”
次日一早，云芙与落祈月踏过奈何桥，隐入凡间的万千男女之中。
思无隐在奈何桥边的亡灵中，目送着二人远去。
他心中空落落的，又安慰自己只是暂时别离，自己正好回去多备些酒，留待云芙回来喝。
可是他未想到，如此一别，便是三百多年。
落祈月并非是被鬼王派往凡间历练，而是听闻鬼王要将云芙投入轮回，先一步带她藏入凡间。
在凡间，二人经营起一间寿材铺子，结为夫妻，度过了平淡的一生。
只是云芙日渐老去，眼角眉梢日渐爬满细纹，落祈月却依旧容颜如初，风华绝世。
落祈月可使用障眼法，让凡人眼中的他也是衰老模样。
可是他从未真正衰老，于是见云芙最后连走路也不能时，他慌了神。
“阿芙，你怎么……”
来到凡间一甲子，再算上冥界的十六年，云芙在凡人中，已算是高寿。
只是看着眼前人丝毫未变的容貌，云芙终于明白了思无的话。
“殿下，我快死了。”
落祈月望向云芙的眼神尽是茫然，他见过无数亡灵，在凡间又经历无数生死，却从未想过，他的阿芙，也会死。
“没事的，没事的。”落祈月握紧云芙的手，“死了就是回到冥界，我们就是从那里来的，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到了冥界，我就要饮下孟婆汤，再进入轮回了。”
云芙眼神逐渐放空，语气淡淡，“下一世，我就会忘记殿下，与他人恩爱一生。”
“不会的！”落祈月的声音骤然提高，而后他又放轻了语气，似喃喃自语。
“不会的。”
云芙勾唇轻笑，连说话都觉得费力。
“这就是凡人，逃不脱的。”
“不！等我当了鬼王，我立你为后，你就入了仙籍，就不会死。”
云芙闭了闭眼睛，没有回答落祈月的话。
昭宁姨母也是鬼后，可她并不快乐。鬼王需要的是仙界助力，而非凡间第一美人。
“殿下，这一生，我很幸福。我希望，没有我的日子里，您也能一直幸福。”
云芙勾唇，看向落祈月的眼神不舍而深情。
落祈月听出了云芙语气中的告别意味，泪珠自他眼角滑落，他紧握着云芙的手，不愿放开。
云芙终是没了气息，返回冥界后，等待她的却不是轮回，而是鬼王的震怒。
鬼王愤怒于儿子竟倾心于一介凡人，在冥界降下禁制，抹除了云芙的一切痕迹。
他本意碎了云芙的魂魄，未料思无捏造了一本魂命簿，作为云芙的替身，又将未饮孟婆汤的云芙强行推入轮回。
禁制起效，思无回到魂灵阁，望着满屋的好酒发呆。
他并不爱酒，这些酒似乎是用来招待故人。
他却不记得故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