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那件事过后，阿毛基本没怎么再碰过炮仗了，母亲在厨房煮饭的时候，他也很少去厨房，他不想面对灶台前的那半盒火柴。
众人的舆论是，拜年的大部队经过柴火垛时，可能是某个大人将烟蒂扔在了上面，点燃了干燥的麦秸秆，可没有人承认，阿毛的父母也没有再过问这件事，就当大年初一红红火火了。
阿毛对炮仗产生了恐惧，他怕从他手里再次将什么东西点燃，那么就真成了纸包不住火了。
他心里知道是母亲在护着他。
否则，在父亲的质问下，他肯定早就承认了那场大火的起因。
咻——啪——
咻——啪——
从正月十三开始，村子里就陆陆续续响起了跟炮仗不一样的声音，那是一种叫“火箭弹”的微型烟花，食指大小的塑料壳内塞着火药，旁边留出一个捻子，塑料壳下端插着一支二十厘米长的细木棍。
木棍可以拿在手里，也可以插在地上，点燃捻子后，“火箭弹”借着塑料壳内火药燃烧的反冲力一飞冲天，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呼啸，啪的一声在半空中炸开。
阿毛觉得“火箭弹”的声音要比炮仗好听很多，并且很酷，仿佛小伙伴们放的不是烟花，是真正的火箭。
他在心里酝酿了很久，但不知如何向父母开口。
软磨硬泡之下，母亲终于答应让父亲赶集的时候捎回来一把“火箭弹”，她说村子里的小孩都在玩，阿毛没有，怪可怜的。
可不可怜阿毛不知道，他知道只要母亲张嘴，那这事肯定能成。
他与父亲平时交谈不多，主要还是因为父亲张嘴就是好好学习之类的话，他觉得压力很大。
母亲则不一样，她会讲道理，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干了有什么后果，她都会说得一清二楚。
父亲则只会说，你要好好学习，不要不要不要
听起来就很烦。
正月十五，整整一上午阿毛都在盼着父亲赶集回来，大路上只要有骑自行车的人影，他就要老远地观察着，看他从村子路口是否拐弯，如果拐弯就有可能是父亲回来了，如果直走，那就是其他村子的人。
“我看你眼睛都快望直了，你爸肯定会给你买回来的。”母亲在压水井旁洗衣服，冬天的井水冒着热气，但母亲的手依然被冻得通红，仿佛是那井水烫得。
十一点的时候，大路上终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父亲，没错，是父亲，他回来了。
阿毛老远地跑去迎接，两条腿还是没有四条腿跑得快，狗子冲在最前面，阿毛愣是被甩了几十米远。
狗子早已成年，身上的毛变成了棕黄色，她的舌头不停往外吐着热气儿，跑到父亲跟前时，抬起两只前脚扒在二八大杠后座的袋子上。
袋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那是父亲骑车十几公里去镇上买的，有白菜、鞭炮、火纸、刀头肉
当然，还有阿毛心心念念的“火箭弹”。
父亲推着二八大杠，阿毛和狗子一蹦三跳地在后面跟着，像是在庆祝英雄凯旋归来。
可英雄并不伟岸，且与阿毛开了个玩笑。
父亲将袋子从车后座上卸下来。
“我的火箭弹！我的火箭弹！”
阿毛在旁边跃跃欲试，兴奋不已。
“完了！”父亲突然瞪大眼睛。
“我忘记了。”
阿毛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两个嘴角很快耷拉到了下巴尖上，眼眶里的泪水直打转，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狗子见情况不对，朝父亲叫了两声，然后在阿毛的腿间钻来钻去。
“你这个老妖怪，快给我拿出来！”母亲上来就搜父亲的衣服。
很快，一把“火箭弹”被母亲从父亲上衣内兜里掏出来。
“好了好了，来，这不是火箭弹是啥？”母亲将“火箭弹”递到阿毛手里。
小孩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阿毛擦了擦眼睛，没有理会在一旁嬉笑的父亲，转身朝院子里去了。
“火箭弹”当然冲得越高越好，最好冲到天上去。
阿毛点燃一支檀香，拿了五支“火箭弹”到平房顶上去，剩下的五支他要留着在晚上放。
房顶上空间开阔，离天空更近，“火箭弹”也就冲得更高。
阿毛没玩过这玩意儿，之前都是看别人放，真到自己放了反而有点犯难，因为他不敢将木棍捏在手里。
他左手捏着木棍，右手捏着檀香，反复试了好几回也没成功，每次檀香快要接近捻子的时候，左手总是情不自禁地软下来，“火箭弹”的指向也就由天空变成了自家院子。
还是没有成功。
看来必须得插在地上点燃了，但平房顶上是平坦的水泥地，根本就没有可以插木棍的地方。
阿毛想了想，突然想起来村里有小伙伴用两块砖头夹住木棍，同样可以实现“火箭弹”直飞天空的效果。
他三下五除二蹦下楼梯，去门口搬了两块砖头到房顶上。
一切准备就绪，两块砖头中间夹着一根细细的木棍，木棍上方是火箭形状的塑料壳，颇有几分电视里发射火箭的感觉。
阿毛蹲下身子，将小半截檀香抵到捻子上，捻子立即呲出火花，阿毛后退两步。
咻——啪——
阿毛发射了童年的第一支“火箭弹”。
“火箭弹”呼啸着，一眨眼的功夫便飞出二十几米高，然后在半空中炸开，他心里兴奋不已，马上幻想着以后长大了造一颗大大的“火箭弹”，将自己送到天上去看一看。
收回思绪后，他将第二支“火箭弹”夹在砖头中间，小心翼翼地将檀香抵到捻子上。
捻子着了，接着又灭了，一点灰尘大小的火星在上面闪烁着，阿毛想上前去继续点燃，但又不敢。
经过一番纠结后，他还是决定将其再次点燃，于是将身子挒得远远的，右手捏着越来越短的檀香慢慢往前伸。
不料，捻子突然自燃了，阿毛吓得赶紧收回手，那小半截檀香也掉在地上。
谁知，就在阿毛收手的一瞬间，一阵风吹过来，“火箭弹”歪了，带着一声尖锐的呼啸，飞向了平房旁边的羊圈。
那是爷爷家的羊圈，爷爷和奶奶去街上赶集还没有回来。
羊圈里的羊被爆炸声吓了一跳，接着咩咩直叫，全都躲到棚子底下去了。
羊圈顶比平房顶矮很多，上面搭着木头和厚厚的茅草，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茅草顶已经光滑了，像是被反复捋过的猫背。
阿毛站在自家房顶上看了看，没有什么动静，只是羊群还没有从恐惧中清醒过来，至于“火箭弹”在哪爆炸的，他也没看清。
咩咩——咩咩——
咩——咩————
羊圈里的羊群突然开始疯狂咩叫，阿毛看见一缕白色的浓烟从羊圈上方升起。
不好，羊圈着火了。
又闯祸了！
阿毛惊慌失措，竟搬起一块砖头砸向了羊圈，没想到力道不足，砖头落在了羊圈里，一头公羊跳起来，差点就翻了出去，好在没有砸到羊身上。
其他羊在圈里四处奔跑，比阿毛更加惊慌。
“妈——妈——羊圈着火啦！”
阿毛站在房顶上大喊。
母亲听到动静后赶紧跑过来，发现是屋后的羊圈着火了，火还没有完全燃起来，潮湿的茅草不容易点着，上面只是冒着浓烟。
母亲对着阿毛的耳朵拧了一下，随后拉着他去屋后救火。
等他们到羊圈旁边时，茅草顶上已经窜出了火苗，浓烟四处飘散，呛得阿毛和母亲不停咳嗽。
母亲赶紧把奶奶厨房里的水桶提出来，用水瓢往着火处泼水，阿毛则抱着一根长竹竿，在火苗上抽打，他越抽打火苗越大，火苗越大风也越大，羊圈里的叫声也越来越大，一切都像疯了一样。
情急之下，母亲抱起水桶，一下泼了上去，火势开始减弱，地上到处流着泥水。
母亲提着水桶向池塘边跑去，脚底打滑突然摔倒在地，手臂和裤子上沾满了泥。
阿毛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扔下手里的竹竿去扶母亲。
母亲用手撑着水桶迅速站起来，不顾脸上和身上的泥水，在池塘旁边打了大半桶水。
她找了一处干燥的地方落脚，然后使劲搬起水桶，奋力向羊圈顶上泼去。
茅草上的烟消失了，羊圈里的羊也停止了奔跑和咩叫。
阿毛看着气喘吁吁的母亲，胸前的头发正滴着水，衣服上的泥像刚刚揭开的巨大疤痕。
阿毛想哭，但哭不出来。
就在这时，他发现，母亲的脸上突然露出了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