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爷爷把家里的二十只羊全卖了，他终于可以全身心伺候奶奶了。
这几个月来，奶奶虽然神志不清，但生活水平着实改善了不少，爷爷会单独给奶奶开小灶，用母鸡身上炼出来的油给奶奶煮面条，有时候阿毛闻见都流口水，确实很香。
奶奶自从生病以来，胖了很多，脸上的肉比之前多了，血色红润，看着胖乎乎的，宛如娃娃的脸蛋。
亲戚邻居一边哀叹着奶奶的状态，一边夸赞爷爷会伺候人。
天气逐渐冷了起来，爷爷就把地上的稻草撤掉，用新稻草装在一个专门缝制的大袋子里，松软的“床垫”就做好了，再在上面铺着床单被子，舒适感超越席梦思。
爷爷一天三顿坐在奶奶身边喂饭，奶奶什么也说不出，好像只剩下了张嘴和吞咽，有时候连眼睛也睁不开。
“哎——你看看你，嘴里饭都掉出来了！”
“张嘴！赶紧吃饭！”
爷爷的话虽然严厉，但不愤怒，总能感到一丝宽容。
爷爷喂饭的时候，阿毛总是在旁边看，他看着奶奶慢慢吞咽，看这老两口之间特殊的爱意传达。
初冬刚至，天空就飘起了雪花，外面寒风凛冽，但爷爷奶奶的土坯茅草房却很暖和，原来这屋子真有冬暖夏凉的特殊功能。
早晨，爷爷老早就起床把门口的雪清扫干净了，然后去厨房煮早饭，一天三顿，奶奶一顿都不能少。
爷爷用小锅专门给奶奶煮了一碗鸡肉粥，阿毛和爷爷就着白菜喝白粥。
爷爷照往常一样将奶奶扶起来，然后用热毛巾给奶奶擦脸梳头，接着就是用小勺子往奶奶嘴里喂饭。
但奶奶没有张嘴，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勺子送到嘴边时就会条件反射似的张嘴。
奶奶没有任何反应。
“云，吃饭呀！张嘴呀！”爷爷叫道。
奶奶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爷爷反复试了几次，奶奶依旧没反应，且呼吸微弱。
“你奶应该是到时候了，往常她不这样，今早一点饭也没吃”爷爷说着说着就开始掉眼泪。
阿毛从未见过如此情形，在他的印象里，爷爷是个十分严肃的老头，从不苟言笑，更别说哭了，从他眼里流出眼泪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眼前的情形确实是爷爷在流眼泪，阿毛顿时不知所措。
“爷别哭了，我奶就今早没吃，说不定是不饿，中午再看看没事儿的。”阿毛使劲从嘴里挤出两句话安慰爷爷。
爷爷左手端着饭碗，右手还在不停抹着眼泪。
“你奶命苦啊，好着的时候没享过几天福，现在不中了，一辈子是苦命人啊！”爷爷哭得更厉害了。
“等下我去喂我奶，说不定就吃了，别哭了，爷。”
“你奶十来岁就跟我在一起了，一辈子都在吃苦，刚开始时要不住孩子，要一个夭折一个，要一个夭折一个，刚生完孩子就下地干活，年轻的时候我还经常打他”爷爷以泪洗面。
阿毛静静听着爷爷嘴里的过往，不禁眼泪婆娑，但他闷头喝粥，他不想在爷爷面前流眼泪，他要坚强，爷爷已经很脆弱了，他要坚强，这间厨房里不能有两个男人同时流泪，阿毛心想。
“五九年闹饥荒，咱们庄的树皮都被啃光了，我就带着你奶去要饭，扒火车的时候她不小心摔了下来，我当时还怪他，哎——”
阿毛从未见过爷爷如此自责，以前都是他责怪别人。
“后来，要饭要到了许昌，口袋里只剩下一撮红薯粉，你奶不舍得吃，非要让我吃。”爷爷瘪着嘴，拿筷子的那只手放在膝盖上，碗里的半碗饭早已凉透。
“那时候树皮都没有了，还有红薯粉吗？”阿毛问。
“哪是真正的红薯粉？牛交出去以后，牛栏边上还挂着一把牛没吃完的红薯秧子，早就风干了，一直挂在牛栏上。得亏你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把红薯秧子用石磨磨碎藏了起来。不然，我俩可能已经饿死在要饭的路上了。就靠着那一把干红薯秧子磨成的粉，我俩一路撑到了许昌，路上饿得实在撑不住了，就用舌头舔一嘴，苦啊！”
爷爷的眼泪渐渐止住了，泪痕使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讲着那些很久之前的事情，仿佛在和奶奶一起回忆过往。
“后来呢？”阿毛听着这些闻所未闻的事情。
“后来，我在街上看见了一家食堂，天一黑店家就关门了，外面的一口大锅里还冒着热气儿，那是人家给牛肉焯水剩下的。你奶奶当时已经饿得快不行了，趴在我背上，我们俩基本是互相搀扶着在往前走，走一阵儿就要歇一阵儿，眼睛时不时花得看不清路。
我跟你奶费了好一会儿才挪到那口大锅前，然后从袋子里掏出碗。锅里漂浮着一层厚厚的白沫子，我用碗舀了一些，咕嘟咕嘟，半碗下肚，顿时感觉身上有劲一些了。接着，我用碗喂你奶喝，她连喝了四大碗，肚子胀得圆圆的。
谁知，虽有肚子装，但降不住啊！不一会儿，你奶就在地上打滚儿，疼得脸上直冒汗珠子，我当时都快急死了，生怕出什么事儿。
这还没完，苦难总是雪上加霜。一条大狼狗突然从狗洞里钻出来，呲着牙就朝我跟你奶身边跑。当时情况非常紧急，我跟你奶手里没有任何武器，如果不跑，怕是要被狗吃了。我拖着你奶就跑，可也跑不快，那条大狼狗很快就追上了，上来就在你奶大腿上咬了一口，棉裤上的棉花扯出来一大把，那块被撕掉的缺口处耷拉着血淋淋的肉皮，缺口处的棉花很快就被浸染成鲜红色。
那条狗竟还想上来咬，我当时火冒三丈，在地上胡乱摸了一个砖头就往狗头上砸，它这才后退，我在后面追，又摸了一块砖头朝它头上砸去”
“哎——”阿毛听到这里时重重叹了一声，低下头。
“我手里拽着那条死狗，踉踉跄跄回到刚才的地方才发现，你奶趴在地上吐了一大片。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一点光亮，嘴里小声念叨着‘有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