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奶奶的重任最后还是落到了爷爷身上。
“我们都得出去干活挣钱，你不照顾谁照顾？”这是父亲、大伯和大姑他们的一致意见。
爷爷没有任何怨言，他知道，这个伺候了他一辈子的女人，现如今即将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孩子们有孩子们的生活和压力，老两口要为孩子们着想。
在还未开学的日子里，阿毛在家帮爷爷一起照看奶奶。
那个时候的奶奶腿脚没问题，就是一天到晚神志不清，看着这个人叫那个人的名字，看着那个人叫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阿毛总是跟在奶奶身后，看见她往池塘边了，就把奶奶往回拉一拉，换个方向，看见奶奶要往稻田里走，也往回拉一拉，换个方向。
一天到晚闲不住的奶奶总是需要人看着，有一次阿毛在睡午觉，奶奶独自一人下到门口的稻田里，将刚刚灌浆的水稻拔了一大片，弄得满身泥水，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已经到了秋收的时间。
爷爷回来后将阿毛训了一顿，然后用温水给奶奶洗澡换衣服。
阿毛也感到很内疚。
这样一天两天还好，时间长了难免生出厌烦，阿毛打心底里不再想照看奶奶了，他盼望着快点开学，不然天天跟在奶奶身后什么也干不成，既没法专心看书，也没法看电视，只有晚上将奶奶完全交到爷爷那里，他才觉得自己获得了解放。
为了让自己能够安心睡个午觉，阿毛将奶奶关在自己家院子里，大门从后面锁好，连楼梯也用木棍挡住。
等阿毛睡醒起床后，竟发现厨房在冒烟，自从父母外出打工后，自己家厨房就再没生过火，那里后来成了狗子的领地。
不妙。该不会是失火了？
阿毛钻到厨房，看到眼前的景象顿时想生气，但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奶奶坐在灶台前，手里抓着一把麦秸秆正往灶底里填，她脸上沾满了黑黑的烟灰，只有那两只眼睛是明亮的，其他好像都隐匿在了烟雾缭绕中。
很快，阿毛发现锅里没添水，一口大铁锅被烧得红彤彤，像落日一样。
阿毛赶紧跑出去弄了半桶水倒到锅里，刺啦一声，白烟瞬间沿着铁锅边缘往上窜。
“做好了做好了，孙儿，吃饭！”奶奶突然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烟灰。
“奶！出去好不，半晌午不夜的做什么饭啊！”
“嗯，我做饭给我孙儿吃，等会儿该放学了。”
阿毛正将奶奶往外面推，可奶奶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歪着头要往灶台的方向看，不料被脚下的土坷垃绊倒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阿毛赶紧去扶奶奶，可奶奶像是喝醉了酒的人，怎么扶都扶不起来，她的双腿在用力支撑，可身子总是倾斜不稳，反复好几次才从地上站起来。
阿毛吓坏了，他刚才对奶奶的态度过于粗鲁，心中自责不已。
阿毛仔细一看，发现奶奶额头上起了个包，是刚才摔在地上磕的，阿毛的自责顿时盈满心头。
哎——
阿毛长叹一声，收拾厨房去了。
两天后，爷爷发现阿毛家厨房的锅裂了，问阿毛是怎么回事。
阿毛说不知道，可能太久没用锈坏了吧。
终于，开学了，阿毛兴奋不已。
他早上老早就收拾好了行李，吃了两口饭就准备骑着自行车去学校。
他出发的时候，爷爷还在那间矮小的厨房里给奶奶喂饭。
“爷，奶，我去上学了，得早点走。”
“不是已经放假了吗？咋又去上学？”奶奶嘴里嘀咕着，胸前粘了好几处饭粒。
“你少打听，赶紧吃饭，等会儿我还得去放羊，阿毛去上学了，以后我走一步，你就跟一步。”爷爷用手拈着奶奶衣服上的饭黏子。
“羊还没卖啊？不是早就卖完了吗？”奶奶这会儿又稍微清醒了点儿。
“没有，秋天再卖，现在太瘦了，你赶紧吃饭！”爷爷手里的勺子已经抵到了奶奶嘴角，可她上一嘴饭还没吞下去。
阿毛开始了初二阶段的学习生活，他没有忘记放假前自己立下的誓言，他要接着努力，争取在本学期成绩有所进步。
同时，他也没忘记家里还有个神志不清的奶奶。
从初二开学的第一个星期，他就调整了自己每星期的生活费，他多带了十块钱，这十块钱是留着周五回家时给奶奶买零食的。
他知道奶奶一辈子也没去过几次街上，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跟爷爷一起去赶集，很多东西她都没吃过，阿毛要给奶奶“捎包儿”。
“捎包儿”是个方言词汇，原本的意思是大人赶集回来给家里的小孩捎了吃的。
第一个星期，阿毛给奶奶捎的包儿是火腿肠，奶奶吃得津津有味儿，可爷爷脸上一脸低沉，看得出来，他一天忙到晚照顾奶奶，确实很辛苦。
第二个星期，阿毛给奶奶捎的包儿是一兜苹果，奶奶的牙口不好，阿毛用小刀将苹果去了皮，然后切成小小的颗粒，用勺子喂奶奶吃。
“看你孙儿多会孝敬你。”爷爷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第三个星期，阿毛给奶奶的捎的包儿是五香瓜子。
可奶奶吃不下去了。
阿毛到家的时候，发现奶奶正躺在她那间茅草屋里，地上铺着稻草，稻草上面是被褥，爷爷正愁眉苦脸。
“昨儿你奶发了烧，然后就起不来了，现在连话都说不出了，看着是不中了。哎——”爷爷的长叹仿佛把他身上的肉都抽空了，仅剩一具躯壳。
阿毛趴在奶奶面前看了看，奶奶正眯着眼睛：“阿毛，你回来了？”
“奶，是我，你好些了没？”阿毛轻声问。
奶奶没有回复，不一会儿就扯起了鼾声。
大家都以为奶奶撑不了几天了，可事实的发展出乎大家的意料。
奶奶的体温恢复正常以后照样吃饭喝水，只是彻底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
大姑会时不时过来帮忙照顾奶奶，奶奶的吃喝拉撒全部都在地上的稻草床上完成，有时候大家会忙得不可开交，为奶奶洗尿布、洗衣服
从大姑的脸上，阿毛看见了很多恶心厌恶的表情，但也有微笑的时候。
晚上，爷爷也不睡在床上，他和奶奶一起睡在地上，半夜给奶奶翻身。
奶奶自从卧床不起之后，爷爷更加忙碌了，他要放羊、做饭、喂饭、给奶奶擦洗
阿毛发现，爷爷仿佛比之前更加有活力了，这个总是板着脸的老头现在说话和做事都很干脆，用雷厉风行来形容不为过。
阿毛每个周五傍晚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去奶奶屋里看看她怎么样了，奶奶总是眯着眼躺在被褥上，一动不动，嘴里时不时说着听不清的话。
阿毛走出那间茅草屋，他感觉每一周都是一样的，时间仿佛在不停地循环着。
直到初冬的一个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