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血红,光映照在靠窗的红木桌上,给桌面添了一层血水般的光泽。
冯牧和马方相对而坐,丫鬟来上了一轮茶,便被命令退下。临走前丫鬟关上了房门,确保无人打扰。
马方的脸黑了许多,可能是连日在外查案晒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大堆布帛纸张,放在桌上铺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
“原都城,有史赵郑三大王。这个三大王不是指真的王,而是底层老百姓口头的说法。分别是城东史家,城北赵家和城南郑家。三个家族已经在城里扎根四代人,树大根深,实际上把控着城里的马市、骡市、餐饮、建筑、人口。”马方清晰地介绍。
“人口?”冯牧一皱眉,“什么意思?”
“梁王朝没灭亡的时候,梁王下令各地募兵。名额发到骡马城,县长就登门拜访这三大王,三大王就通知老百姓,谁家出人去打仗。城里有人口贩卖的生意,也是三大王私下扶持,把自家控制的城中人口卖出去,收取人头费。”马方解释,“工人的招工也是,包工头大部分都是三大王手底下的人,只收三大王控制范围内的壮丁。”
“也就是说,假如我是城里的一个老百姓,我想去工地上干活儿,得先去巴结三大王的其中一个?如果巴结不上,工头们就不收我?”冯牧问。
“是。”
“妈的,千古奇闻!”冯牧突然大笑。
“我们原本以为,骡马市的社会运行很简单,就是靠县衙统一管理。县长是最大的。”马方说,“但查出来的情况看,铁打的世族流水的县长,县长只是表面上的最高统治者,过几年可能就调离了,真正控制全城百姓的,是史赵郑这三大本地家族,它们过去在这,现在在这,将来……”
“你把调查的物证人证,还有情况的整理,都送到我这里来,我仔细看一看,决定该怎么办。”冯牧道,顿了顿又补充,“通知城门的守军,史赵郑这三家的人,一律不许出城。敢硬闯出城的,格杀勿论!”
“明白!”
“井底下那些尸体查清了吗?怎么回事儿?”
“抢地盘。”马方道,“三大家族的势力抢工地,大概一个月前的几个晚上密集爆发,底层工人在工头的带领下聚到工地周围,不直接打,因为赤军部队在附近,听到打斗声会过去抓人,用斗狠的方式抢地盘。”
“斗狠?”冯牧想起前世的传闻,“往自己大腿上扎刀子?捆着指头砍?”
“这是刚开始。双方出人扎刀子,往自己胳膊大腿上刺。然后出现了剁手的,自己剁自己指头,谁也管不着。最后升级到了下油锅。双方选出人来,活人往滚沸的油锅里扔,直接炸烂。肉烧焦了冒黑烟,炸到最后就剩个黑骷髅。井底下找到二十多具这种的黑骷髅。斗狠死掉的总共是136个人。”马方怕冯牧不理解,又继续补充,“很多被选出来斗狠的,是不得不干,如果掉了链子,三大王就不会再要他们,一家老小只能饿死。而斗狠死了,他们家人能拿到一大笔钱。说白了,就是穷光蛋被逼上绝路。”
“这个我懂。”冯牧点头,“三大王这事儿我有想法了,差不多两三天就能结,这事儿结了以后,还有个更重要的任务给你去做。”
“您下令就是。”马方起身敬礼。
“训练一批间谍。”冯牧道,“第零军是特种部队,执行特殊任务,最主要的就是这个,间谍。你的主要工作,就是搞情报,摸清各种情况,就像这次摸清三大王的情况一样。”
“是!”马方道,“间谍训练出来,往哪里派呢?”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先练出一批人来。”冯牧道,“忠诚度一定要高,你可以亲自挑选。能力是次要的。”
“明白!”
……
城东史家。
连片的高宅坐落在围墙里,镀金的脊兽闪闪发亮。
院子大的能跑马,百年的银杏树栽满院子,都已经吐绿叶。奴仆下人们在院子里来来去去,伺候史家的老老少少。虽然是下人,但人人都穿着丝绸的修身长衣,神情高傲满面笑容,和街面上粗布低头的老百姓有天壤之别。在史家当下人,两年的工钱就够买一处大宅,而庄稼人需要二十年才有个挡雨的茅屋。
天边烧起红云,又快速烧尽,夜晚来的很快。
“掌灯!”管家的公鸭嗓传遍院子。
下人们都忙着去点灯,院墙四角的防贼塔最先亮起来,弓箭手站在上面,身旁是明亮的火盆。接着是院子里几条大路的路灯,每隔五步有一座汉白玉的路灯,类似宝塔的形状,一夜能烧半斤灯油。最后各楼房都亮灯,明黄色的灯光透过窗纸透出来,照亮夜幕中的银杏林。
点灯后,下人们逐渐都忙完了,各自回到住处去,关门休息。
一天的辛劳似乎结束了。
高宅顶层,史家正在用晚餐。
不是传统的圆桌,而是四十米的长桌。之所以用长桌,实在是家里人太多。光是史家血统的人,就有120人,还不算娶过来的女人和入赘的男人。晚餐要用两轮,第一轮是女人和小孩,刚吃完撤盘子。第二轮是族长史浦和男人们,刚刚开动。
史浦已经六十岁,依然精神抖擞,像二十多的小伙子。他有34个儿子和28个女儿,最大的儿子已经坐在他右手边满脸皱纹地吃饭,最小的还在小妾肚子里等出生。
往常吃饭时,桌上欢声笑语,说话声不断。但今晚开吃接近十分钟,没有任何人吭声。
每个人都表情僵硬。
“和,冯牧那边有动静没有?”史浦嚼着东西,突然问。
长孙史和立刻把嘴里东西吐出来,“暂时还没有。我派人盯了他的宅子,今天马方找他报了一次情况,前后有半个小时。但之后没有任何动静。”
史和说话时,桌上所有人都停止进餐,静静看着他。族长史浦一死,就要传位给史和,这是未来的族长,有最高的权威。
“马方到底查出来什么?”史浦又问。
“不清楚,这几天第零军的赤兵到处乱窜,逮着人就问。井底下那些尸体都扒出来,工地上的事情应该已经都查出来了。”史和沉声道,“今天我遇见郑家和赵家的人在酒楼里通气,我过去他们就都走了。”
史浦放下筷子,用左手不停地捏右手,眉头皱成疙瘩。
他觉得非常不安,如果冯牧做点什么,还比较正常。但偏偏事发这么长时间,冯牧一点动静都没有。
城里气氛邪的厉害,越是平静,就越让人脊背发凉。
“爷爷,如果冯牧真要动手,他会怎么干?”史和小心翼翼地问。
史浦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我的预感不好……这样,明天……不,今晚,通知下人们把家里金银细软都打包装箱,放在一起。”
“城已经出不去了。”史和提醒道。
“我的意思是……”史浦脸色发白,“破财消灾吧。花点钱不要紧,关键把咱们家的人都保住。”
他说话的声音不重,但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简直像放大了十倍。很多人都被吓了一跳。过去几十年,史浦从来没说过这种又软又怂的话。史浦是一只老狐狸,更是一只猛兽,过去四十年和赵郑两家的战争中,他从不露怯。难道是年纪大了,变得畏手畏脚?
“我觉得,咱们不用自己吓自己。”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
所有人都把视线移过去,说话的是史浦的表叔史政,一个精瘦的老头。
“老叔,这话怎讲啊?”史浦问。
“冯牧是聪明人,他不会干不聪明的事儿。”史政道,“我们三大家族,控制整个城的老百姓。有我们,才有秩序。他想治理城市,最省力的办法,是跟咱们联手。而不是和我们对抗。”
史政一开头,旁边几个辈分差不多的老头也纷纷点头附和:
“没错,铁打的我们流水的官,我们说话在老百姓那里更有分量。看看工地就知道了,冯牧颁布那么多命令,最后工人们还不是听我们的?”
“冯牧是人杰,但他不能挑战规则。强龙不压地头蛇,没有我们,他怎么去管这个城市?要生多少乱子才能稳定下来?”
“没什么好怕的,咱们家族上百年扎根在这里,来来去去多少统治者?最后留下来的还不是我们。”
“我觉得冯牧差不多都知道了,现在正在惊愕。他可能想不到骡马城是这样的,没料到会有咱们三个大家族在这里。他没动静,可能是在考虑,怎么拉下面子来和我们合作。”
“咱们不能像对小县长一样对待冯牧,他毕竟是大军阀,手底下几十万部队。可以派史和去拜见一下,主动谈合作。请到咱家吃吃饭,弄点古董宝贝,让他高兴高兴。”
“对,我们示示好,他不还有老婆吗?给他老婆送点珠宝什么的。”
七嘴八舌中,气氛似乎轻松起来了。
老头子们发现,身边人和自己的想法差不多。
大家都认为,冯牧不可能对三大家族做些什么。眼下需要做的,是去跟冯牧谈谈合作。
族长史浦没有发话,只是静静的听,表情还是十分忧虑。
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楼梯上响起。
所有人都扭过头去看楼梯,只见一个家丁神情惊恐地跑上来,喘气喘的不成样子,他的表情就像刚刚见了鬼。
“老爷!”家丁扑倒在地,“赤兵刚刚包围了郑家大院,双方正在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