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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姻缘巧合

    我爷老子,顺着下山的小路,走进一条又窄又长的山冲。山冲的宽阔处,两边山脚下,零星有七八栋烂茅草房子,有炊烟袅袅的,更多是黑灯瞎火。

    一头毛绒绒的小狗从轻雾窜出来,朝着我爷老子摇尾巴。

    我爷老子看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汉子,在小路上来回走动。老汉子对着他家屋内人的喊:“耽搁了这么久,还没生下来吗?当真急肿了我的栾心呢。”

    里边有个女人,兴奋地叫道:“生了!生了!恭喜贺喜,你又做了爷老倌。”

    老汉子急促促地问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里边的接生婆说:“是块包臀肉。”

    包臀肉,是我们西阳塅里的一句老古板话。男子汉当家立户、拜堂成亲的前一天,男方必须给女方家的亲戚,岳父岳母那边的伯伯、叔叔,或已单立门户的堂哥、堂弟家里,外公外婆家或已单立门户的舅舅舅妈家里,姨娘、姨姊家里,同年嫚嫚姨外婆家里,送的礼,是一块四五斤重的、夹瘦夹肥的五花肉。送给岳父岳母的包臀瘦肉,至少十来斤,我们习惯叫包臀肉,

    生了一块包臀肉,意思是说,生了个女儿。

    那个老汉子,他的堂客们,已经帮他了四个儿子,一个大女儿。听接生婆说,又生了一个女儿,脸上满是红光,莫名其妙地兴奋着。

    老汉子见我爷老子,大清八早,孤单单的一个人,甚是落寞,觉得特别惊奇,便问:

    “喂喂,后生崽,你是属马的吗?”

    “是呀。”我爷老子说:“老人家,你是怎么晓得的?”

    “哈哈哈。”老汉子笑着说:“新河塅里罗家边屋场,有个算命先生,叫做罗跛子,你听说过吗?”

    我爷老子说:“老叔哎,你看见我罗跛子本人,他那张嘴呀,能把死人说活,能把活人说死,大话是他的崽。”

    “哎,后生崽,你这样说人家,不对头哒。”老汉子说:“别人尊他为活神仙呢。”

    老汉子继续说:“前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匹迷路的小白马,经过自家屋门口。昨天下午,罗跛子从壶天塅里过来,我求他解梦,你猜猜看,罗跛子是怎么说的?”

    “老叔,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猜得到呢?”

    “罗跛子和我说,明天早上,你的堂客们,会生一个女儿。你女儿出生不久,就有一个属马的小孩子经过,这个人,是我未来的女婿。”

    “老叔,你的意思,我是你的女婿?”

    “难道不是吗?”老汉子说:“机缘就这样巧合,你不相信?”

    “老叔哎,有些事,碰巧吧,你不必过分相信。”

    “我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小家伙,记得十五年后,你记得来娶堂客。”

    我爷老子自然晓得,出门在外,人家搭理你,是看得你千斤重。做小孩子的,一定要有家教,有修养。我爷老子说:

    “要得,要得咯。”

    老汉子说:“那你诚诚实实告诉我,你是哪里人?”

    我爷老子说:“响堂铺街上,添章屋场的人。”

    老汉子又问:“那你认得添章屋场的枳壳大爷吗?”

    我爷老子说:“枳壳大爷,正是我的生父。”

    “呵呵,我不懂,你还有个养父吗?”

    “是的。”我爷老子说:“我的生父,枳壳大爷,有三个儿子,我是老三,三伢子,叫决明。我的亲叔叔,陈皮二爷,外号叫做二外婆,没有儿子。我生父,把我过继给我养父做儿子。”

    老汉子哈哈大笑道:“女婿哎,你还蛮有故事呢。你回去,问你生父枳壳大爷,当年,我和他去澧州府安乡院子,做扮禾伙计,我买了一块围腰布,你爷老倌,点燃一堆鲜腊树叶子,当作爆竹子响,硬是贺了我三斤猪脑壳肉。”

    我爷老跟着笑了,说:“岳老子,你能给我一碗茶水喝吗?”

    “你进屋去,郎把公来了,茶水让喝个够。”

    “我不能进屋呢。”

    “你不进屋,什么意思?”

    “既然你是我岳老子,做郎把公,哪有空手上门的道理?”

    “三伢子,你这个郎把公,越来越有点意思。我给你筛一碗茶水来。”

    喝完茶水,我爷老子问:“岳老子,你告诉我,往添章屋场,怎么走?”

    老汉子说:“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面走,前面是烂茅屋子,唐朝庄。过了唐朝庄,就是兵马大路,你左拐,往东走,走半里路,是李家祠堂,梨子垴,林家湾屋场,石碧山屋场。”

    “李家祠堂,我晓得。”我爷老子说:“我和生父,来祭祀过祖先。谢谢岳老子,我走了啊。”

    “女婿哎,做人要守信用啊。”

    “好咧。”

    雾气越聚越多。我爷老子严重怀疑,这雾气,会永久填充这个世界,所有双腿直行动物,只有老老实实、只有装聋作哑地潜伏在重雾下苟且偷生。

    鲤鱼冲口有处闸板,几根杉木搭的小桥,已经腐烂了,我爷老子必须跳过去,因为这该死的雾,我爷老子,下意识地担心,跳的距离不够烂桥的长度,所以,还是选择涉水爬过去。

    又走了三百米,居然出现了一个弯弯的上坡路。上坡路左边墈上,是一丛密密的竹林。

    到了哪里呀?这个地方,完全不在爷老子的记忆之中呀。

    竹林中的竹子,是那种肉体粗、中间空隙少的黄拐竹,我们叫实心竹。酒杯子大小的竹子,茶碗大小的竹子,挤得弯腰驼背。

    这种实心竹,大半截,没什么枝条。顶部不时有黄痿了叶子,飘落在右边的坝水圳中,随水流去。

    爬完上坡,“咦,这不是林家湾屋场吗?”我爷老子的记忆,才延续上来。

    平时,到贺家坝去巡水,我一家人,没少在林家湾屋场讨茶水渴。

    俗话说得好,人要好,水也甜。

    同是一个宗祠的人,平素互通人情往来,自然熟,天然亲。只不过,招呼我爷老子的老帽子,与我大奶奶的年纪,不相上下,我爷老子,叫她为嫂嫂。

    老嫂嫂说:“哎呀嘞,三老弟,你总算到了石碧山。你两个爷老倌,两个姐姐,打着灯笼火把,寻了你大半夜,急得快要吐血呢。”

    我应该称呼的老伯伯,六十零岁,从火塘中夹了一个煨熟了的红薯,烫手,换着手,拍到灰尘,摘几片水桐树叶子包着,递给我爷老子,说:

    “三老弟,你做好事,快点回去,让你的爷娘,早点放下心来。”

    我爷老子边走边吃,还没到甘银台,一个半斤重的煨红薯,连皮却吃完了。想起家中的父母,姐姐,连忙打起飞脚,朝添章屋场跑去。

    跑到安门前塘的石码头处,我爷老子看到我二奶奶,站在雾中,像个雕像,眼泪都快哭干了。

    我爷老子说:“娘,娘,三伢子决明,回来了。”说完,去牵我二奶奶的手。

    我二奶奶这才回过神来,双手抱住我爷老子的头,说:“崽啊,我的宝宝崽,你吓死我了,你总算回来了!”

    平时最疼爱我爷老子的,是我七姑母紫苏。我七姑母舀了一碗野菜汤,端给我爷老子,说:

    “老弟,你饿了十几个时辰,饿得不行了,先喝一碗汤,暖一下肚子。”

    我父亲真的想哭,但只是泪花闪闪。说:“七姐,七姐,肯定又是你饿着肚子,给我省下来的?”

    “不是咧,是娘老子专门给你留下来的。”我七姑母说完,一个人跑到屋后,悄悄地抹眼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