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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还债(2)

    长沙的里手拐子,狗麻批一样,票腔就是高:“哎,枳壳老倌,你莫搞错了哒,我今天是代表蓬卢府来收债的,你若是今日拿不出银光闪闪的袁大头来,我有你好看的!”

    “你是来收债的?我原以为你是个招摇撞骗的小混混呢。”我大爷爷说:“尿胀货,我们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讲究的是仁义道德,进屋要参主,出门要辞终。你早告诉我,是来收债的,万事好商量。你不讲清楚,我的拳头,握得出了油,差点把你打成一个酱肉鸡。”

    管家望着我大爷爷土钵大的拳头,心里有些害怕,说:“枳壳大爷,我也是替人办事,说话不晓得轻重,你老人家,莫和我计较。”

    我二爷爷说:“管家,我们一共借了南星老爷六块光洋,你算算利息,加上老本金,一共多少?”

    我二爷爷的算盘子,在西阳塅里,算是头把手。当时借了南星老爷六块光洋,白纸黑字,立了借据,按了手印,族长剪秋担保的。借的时间,才四个多月多一点,五个月不是,二分的利息,如果管家的算盘子不回潮,满打满算,本金加上利息,不过七块袁大头。

    管家的算盘子一敲,口里念道:“八下八,八退一还二,三一三十一,九上四去五进一。算出来了,利息加本金,一共一九块袁大头。枳壳大爷,你给钱吧。”

    我大爷爷不会打算盘子,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总觉得,管家这样算,肯定是抹了良心,算盘子上动了手脚。即使是利滚利,息滚息,算起来,哪有那么多呀。

    我大爷爷说:“陈皮,你接过管家的算盘子,重新打一遍。”

    管家未料想到,一个老实巴交的泥腿汉子,算盘珠子拨得比弹琵琶还要响亮。打完算盘,我二爷爷说:“管家,我打出来的结果,与你打出来的数,怎么相差两块多?你要不要再打一次呢?”

    我二爷爷说这话,实际上是给管家台阶下。我大爷爷在旁边说:“尿胀货,你真有本事,手里一团小棉花,醮点冷水,在雪地滚来滚去,滚出来的雪球,比天还要大个框框呢。”

    管家说:“我是没打错的!我在长沙城里,当过洋行的买办,打了十几年的算盘子,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本来,杨家借钱给我枳壳大爷,是瞧得起我,我还念着杨家的三分恩情。”我大爷爷说:“你代表东家,坐地收债,也是天经地义。我看你这个人,上嘴唇顶着天,下嘴唇贴着地,中间全是你的嘴,可以吞尽所有的物和事。这样吧,你回去,把算盘子练好,会打了,打对了,再次找我。”

    “喂,枳壳大爷,你慢点走,我重新打一遍算盘子,看看结果,有什么差错。”管家说。

    “我去喊担保人剪秋来,他来做个中间人。”我大爷爷说:“他的算盘子,绝不比你差。”

    剪秋一来,唬着个黑脸,说:“管家,你不妨告诉你,蓬卢府放的债,历来是要到年底,年清年段。没有哪个财主家,这么横蛮无理,这个时候来收债。你叫我们这帮穷汉子,捏着个出血的手指头,一时哪来的刀伤药?”

    剪秋根本不容管家插话,又说道:“你晓得的,今年这个烂年岁,先是春旱,又是夏洪,继之是秋旱。这还好,多劳动劳动,舍命去保禾苗,总会有点收成。哪个料想得到,绝灭人烟绝母子,一时之间,都快要到口的粮食,吃个干干净净。你们倒好,这个时候来收债,还抹着良心,多算了两块大洋。你这样子做,是不是搞出一场人命来,才肯罢休?”

    管家说:“刚才,我和陈皮二爷对过算了,确实是七块光洋。族长,你也晓得,我家的南星老爷,昨天下半夜,双腿一蹬咽了气。马姨太和殷姨太,急如星火,等着收点债回去,才有钱办丧事昵。”

    “南星老爷,顺吃等死一辈子,还值得风光大葬?我看呢,挖个坑,埋几捆稻秸秆,也大大的值了。”我大爷爷说:“当年,我叔爷爷,在湘军大将杨昌濬手下当先锋官,胳肢窝里孵得出鸡崽崽的血性汉子,自从走上兵马大路,走到潭州府,走到宜春府,走到江州府,杀到石头城,挨了多少刀砍?挨了多少箭谢?在攻打石头城上的太平军时,人在云梯上,一块两三百斤的大石头,打在天灵盖上,白的脑浆,红的鲜血,溅得满墙都有。你的东家固然命好,做了将军,做了道台,做了巡抚,做了兵部尚书,做了太子太傅。领着俸禄,领着封地,暗地下,收着黑心的小钱钱,建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蓬卢府,自然是风风光光过日子。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蓬卢府的人,从不去扪得自己的良心,替曾经帮你们打天下而死去的人想想,你这个当管家的,就像蚂蟥听水响,急匆匆过来吸血。算盘子一响,四上一去五进一,真梆硬的钱,像催命鬼一样,只晓得喊,快点拿钱来,快点拿钱来!我这个家庭,可以说,敲壁无土,扫地无灰。不是每个空埦子,都长了一个大萝卜,随手可以拔走的!”

    剪秋对我大爷爷说:“老哥哥哎,我们西阳塅里有一句老话说,树无钻底根,人无过后恩。世界上的人都一样,明明晓得那些种田的赤脚板汉子,穷得叮当响,饿得做鬼叫,从来没有挺直过脊梁骨,过几年站着做人的日子,一直是在烂泥巴里,跪跪拜拜,官家,财主,债主,不抬举不算,还伸出粗壮的大腿,把我们这些穷苦百姓,放肆往烂泥巴里踩,非要踩到阎王的十八层地狱下面去,他们才舒服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二爷爷对管家说:“管家,我也不为难你,你开个恩,好歹把利息免掉。至于老本,今年还三块光洋,剩下的,明年再还。”

    管家一副讲不进油盐的样子,说:“你们现在不还钱,到了年底,未必天上会掉下一个五十三两的大元宝来?至于免掉利息,你做梦吧!”

    这个时候,一向竖着生、站着活、立着死性格的我大爷爷,虎眼一瞪,发起霸蛮脾气来:

    “你这是把我们一家子人,往死路上赶啊!六块大洋,我枳壳大爷拿着性命,抵销了,行不行啊!”

    管家说:“我要你的性命干什么?你的性命,未必值得六块大洋。”

    我大爷爷的霸蛮脾气,整个西阳塅里的人,差不多都晓得。我大奶奶,我二奶奶,我五姑母夏枯,七姑母紫苏,以及后来赶过来劝和的人,我大姑母金花,我大姑爷常山,滑石痞子,厚朴痞子,赶在我大爷爷动手之前,都来说好话。

    剪秋说:“大管家,既然你如此不进油盐,我告诉你,枳壳大爷的命,值不了六块光洋,你的命,只怕一块光洋都不值。枳壳哥哥,你赔管家,玩几招,我倒要看看,谁的命,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