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站着 > 第107章 犟犟(1)

第107章 犟犟(1)

    突然,我爷老子刚牵到外面吃了露水草的大黄牯子,犟犟,两只犄角,挽着两根关牛的牛栏方,弄得“乒乒乓乓”响,并发出愤怒的吼叫。

    管家走到我家杂房门口三角形的小坪里,看到我家大黄牯,说:“你们不是说没有钱吗?这条大黄牛,估计杀得了三担多牛肉。南星老爷办丧事,正好需要牛肉。”

    这条牛,可以说,是我家唯一值钱的财产。如果这条牛保不住,明年开春,拿什么东西去背犁?

    “枳壳大爷,你再不还钱的话,这条大黄牛,我先牵走了!”管家走到牛栏门口,把牛绹绳,上在闩在牛鼻上的牛圈上。

    犟犟几拱几跳,跳到地坪里,低低腑下牛头,对着管家低吼着。

    “你还松手?这条大黄牛,陌生人牵不得的!”我二爷爷惊叫道:“犟犟霸起蛮来,它的两个犄角,会把你的小鸡胸,扎出两个血窟窿!”

    果然,大黄牯犟犟,两只茶杯大的眼睛,尽是血丝,然后,一个箭步,朝管家扎过去!

    我大爷爷伸开双手,像船上的渔夫,荡着双桨,一荡,将管家荡退七八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半天爬不起来。

    我大爷爷吼一声:“犟犟!”

    犟犟听到是我大爷爷的声音,立刻停止攻击,抬起头,闭着眼睛,任我大爷爷抚摸着牛脖子,两个犄角中间旋形。

    犟犟伸出铁灰色的舌头,试图舔着我大爷爷的手掌。我大爷爷说:“三伢子,你把牛牵出去,让它吃饱草料。”

    我父亲决明,接过牛绹绳。犟犟长长的尾巴,左右拍打沾在牛肚皮上的牛虻。

    “枳壳大爷,你竟然敢打我?”管家见牛被牵走了,站起身来,质问道。

    “我打你?尿胀货,我枳壳大爷从来不打四两贱骨头。”我大爷爷说:“刚才,若不是我拦住犟犟,你那小鸡身,早被扎出两个血窟窿,你还能见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包着铜角的算盘子,已摔得稀巴烂。管家尴尬地说:“枳壳大爷,你发句话,我好回复我的东家。”

    “你晓不晓得,我枳壳大爷,一生不求人的性格?”

    “晓得。”

    “你晓得就好。”我大爷爷说:“六块光洋的本金,我杀了大黄牯犟犟,还你!至于三块光洋的利息,你想都不要想。刚才,若不是我救你,你早被犟犟的犄角,抵死了!”

    “枳壳大爷,不是三块光洋的利息,是一块。”管家哭笑不得,说:“一块大洋,我哪里做得了主呀。”

    我二爷爷说:“若是丰年,我们不好意思开口。今年这个烂透了年岁,我们也想活下去呀。”

    “我当真做不了主。”管家一副哭相。

    “你都不了主,也得做!”剪秋问:“不然的话,你就是与整个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们为敌,你要想清楚后果。”

    管家见剪秋发了话,捡起地上的烂算盘子,说:“枳壳大爷,你说话要算数。”

    “当然算数。”

    管家这才心惊胆战地走了。

    管家走后,我的两个奶奶,大姑母,五姑母,七姑母,吊在嗓子眼里的栾心,才回到原位。

    剪秋接过我七姑母送来的热茶,浅浅地喝了一口,对我大爷爷说:“大哥,这欠债还钱的事,基本上是搞定了,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但是,更大的麻烦来了,官家组织的征税队,征农业税,征兵役捐,征水车捐,征大粪捐,征人头捐,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主意,全用上了。听说,十几个的队伍,这几天,就要开进西阳塅了。”

    “剪秋,你是个聪明人,脑壳里想出来的主意,像陀螺一样,转得几十个圈子。你说,我们怎么能够勉强活下去?”

    “这个事,我与女贞早就想好了。”剪秋的嘴巴,对着我大爷爷的耳朵,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听得我大爷爷,哈哈大笑着。

    “好主意,剪秋老弟。到时候,你一声号令,我枳壳大爷,第一个参加。”

    我姑奶奶瞿香的牛栏,就建在吉祥寺的后面。吉祥寺瞎了一只眼睛的住持和尚了然大师,每夜里,在亥时和子时相交的时候,敲九次铜钟,然后,敲着小木鱼,像是敲打着万古长夜,开始念经。

    我姑奶奶家的大黄母牛,怀着十个月的牛崽崽,恰在这个时候醒来,闭着眼睛,听着了然大师的经文,开始反刍着迷惘的岁月。

    岁月是一面坡的青草,啃完一遍,雨水一落,又是茂盛如一幅精美的画,绿色草叶上托着数不尽的露珠,犹如浮动天地之间最珍贵的琥珀之光。

    了然大师的观点和大黄母牛的观点,并非一致。了然大师盘坐在对岸河谷天生的岩石之上,看到那面坡上的青草,仿佛看到了一行行经文。所以,大师必须双手合十,那心中的经文,看着被大黄母牛啃食到肚子里。所以,了然大师相信,自己都参禅不到的经文,大母牛必定也参禅不到。

    所以,大黄母牛必须反刍。

    作为一种陪衬,一种烘托,一种衬托,一种反衬,一种映衬,一种明喻,了然大师必须在大母牛反刍的时候,敲着木鱼,开始念诵佛经。

    大黄母牛前后怀过四次胎。在未参禅之前,四个胎儿,都死在腹中。大黄母牛心有戚戚焉,决定再怀一次胎儿,哪怕是搭上自己的老性命,也要把儿子或女儿生下来。

    我的姑爷爷做过牛贩子,晓得大母牛的肚子里,怀的是小牛牯子,就请吉祥寺的了然大师看了。老禅师说:“生下来的小牛牯子,叫犟犟吧。”

    犟犟在妈妈的肚子里,享受着十二个月禅意的滋养。可惜,犟犟并没有顺利生下来,妈妈就死了。

    我二爷爷一刀一刀地剖开大母牛的肚子,将犟犟取出来。冬天的气温太低,我二爷爷脱下袄子,将沾满涎液的犟犟包裹好,抱在怀里。

    我姑爷爷说:“陈皮老弟,这条小牛,没有奶水喂养,只恐是养不大。你若不嫌意的话,你抱回去养,我是耐不了这个烦的。”

    我二爷爷屁颠屁颠,抱着犟犟,走到添章屋场,放在铡草料的木桶里。

    我大爷爷问:“老弟哎,你抱回来个什么宝贝?”

    “一条小黄牛牯子。”我二爷爷说:“可惜的是,它的妈妈,难产死了。”

    我大爷爷说:“老弟哎,你若是耐不得一百二十个烦的话,只怕是养不大呢。”

    我二爷爷烧了温水,用干净的布片,给犟犟洗了澡。开始一二天,我二爷爷给犟犟喂的是鸡蛋青。后来,用石磨子,磨了一斗米粉子,加水,搅匀,蒸成米粉糊糊,左手抱着犟犟的头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挖着米粉糊糊,一口一口喂给犟犟吃。

    受过胎教的犟犟,每次吃糊糊,从不抗拒,只是流着眼泪。

    那是民国八年冬天的事。那一年的五月四号,阿魏痞子的同学,欧阳先生,在北京,一把火,烧了赵家楼。阿魏痞子放心不下春元中学的事,从北京回来,已是寒冬。

    那一年的十二月初十,我爷老子决明出生了。阿魏痞子和厚朴痞子前来贺喜,看到木桶里的犟犟,厚朴痞子说:

    “枳壳老弟哎,你家不是生了一对双胞胎吧?”

    我大爷爷说:“盟兄,你真会开玩笑,人,怎么会生出一条牛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