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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犟犟(2)

    我二爷爷对我爷老子说:“最凶恶的豺狗子,驯化后,变成守家的狗,有太多的奴性,只晓得仰人鼻息。最霸道的野猪,驯化后,变成蠢猪,有太多的儒性,只晓得混吃等死。只有本性最忠厚的牛,驯化后,变成耕牛,有太多的佛性,只晓得无怨无悔地付出。”

    滑石痞子从旁边搭腔:“自古以来讲,青椒烧牛肉,下烧酒菜,天字第一号。二外婆,依你的讲法,一条耕牛,不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哈哈吗?”

    我爷老子决明,在我大奶奶的怀里,一天天地长大,长到十三个月,可以下地走路了。而我们的犟犟则不同,它在我二爷爷的怀抱里,一天天地长大。它长到十八个月,开始背犁了。

    我二爷爷怕强犟太累了,犁一上午的田,下午休息。去取牛轭藤索的时候,犟犟习惯习惯倚在我二爷爷的怀抱里,伸出舌头,舔着我二爷爷的手。

    我二爷爷对犟犟说:“好了,犟犟,我晓得了,你别太撒娇了。”犟犟则是闭着眼睛,享受我二爷爷给它的爱。

    其他的赤脚板汉子,想借犟犟去犁田耙田,犟犟不高兴,几拱几跳,就是上不了牛轮藤索。若是用竹棍子去打,犟犟的倔脾气来了,低着头,两个犄角对着人,疾地冲过去,吓得借牛的人,惊慌逃跑。

    我们一家人,都叫它犟犟。犟犟听到叫声,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表示无限的享受。

    犟犟不喜欢其他人,乱叫它稀奇古怪的名字,什么骚牯牛,什么尽力牛,什么夯巴牯,那样的名字,没有一点感情,是对犟犟彻头彻尾的侮辱。

    滑石痞子说:“二外婆,二外婆,你们家养的这条骚牯牛,头大,腿壮,背脊骨粗,一身金黄色的毛,发着光泽,值得几个钱钱呢。”

    我爷老子牵着犟犟回来,犟犟听到了滑石痞子的话,停下来,不走了,一双大眼睛,瞪着滑石痞子,非常愤怒,极其严肃地回答:

    “唵嘛!唵嘛一一!”

    嘛字的尾音,拖得特别长。就像唱花鼓戏的老生,在唱高腔,在骂人:

    “你妈!你妈一一!”

    我二爷爷说:“犟犟,别生气了,这位老伯伯,是在夸你呢。”

    滑石痞子哈哈大笑:“二外婆,你当真会说话,什么时候,我是犟犟的老伯伯?”

    “滑石哥哥,你上次说,犟犟和我家三伢子,是一对双胞胎吗?今日,我正好报了一箭之仇呢。”

    “二外婆哎,你搞错了人哒。”滑石痞子说:“那话,是厚朴痞子说的。”

    我们家的犟犟,比我大姑母金花的狗钱褡子,更通人性。别人家的牛,要款三个下午才会背犁,我们家的犟犟,晓得自己犁田耙田,是自己一生一世的责任,教了一个下午,就晓得背犁了。

    到后来,我七岁半的爷老子,人还只有犁把手高,去学着犁田耙田,是犟犟当师傅。

    犟犟晓得,田埂边上,要预留三犁,或者四犁的宽度,先不犁。得到田中间的面积,全部犁完,再一犁一犁地把预留的地方犁掉,只有这样,才不会留下死角。

    犟犟站到田中间,它晓得这丘田,要分几块垅坑,刻哪里下垅,才分得均匀。犟犟不喜欢打单开垅。打单开垅,犁胚子盖着未犁的田,野草生出来,难得搞中耕除草。打双开垅,我二爷爷告诉犟犟,这是打八卦垅,是先把老板地往两边分开,再双面合拢。

    打错了垅坑,多费力牛力人力不算,还耽误时间。

    我二伯父瞿麦,常年四季在外挑担抬轿子,学犁耙功夫,学得迟,不晓得打垅坑。犟犟站在田中间,一动不动。我二伯父用楠竹枝子抽打犟犟,犟犟便抗议:

    “唵嘛?唵嘛?”

    犟犟晓得,瞿麦哥哥是自己双胞胎兄弟决明的哥哥,只是在反问:

    “干嘛?干嘛?”

    看到瞿麦抽打犟犟,我二爷爷心痛得不得了,说:“瞿麦,你打垅坑,下错了地方呢。”

    “二叔,我该打哪个位置打垅?”

    “你不要问我,你跟着犟犟走,就知道了。”

    我二伯父提起犁,果不其然,犟犟走到恰当的位置,躬着腰,开始发力。

    我二伯父说:“哎呀咧,犟犟还是我的师傅呢。”

    犟犟听了我二伯父瞿麦的夸奖,非常得意,说:

    “唵嘛,唵嘛。”

    我二伯父听不懂犟犟在说什么,问我二爷爷:“二叔,犟犟在说么子话?”

    我二爷爷翻译道:“是嘛,是嘛。”

    我二伯父说:“犟犟师傅,犟犟师傅。”

    犟犟说:“哎,哎。”犟犟算是答应我二伯父,收下做徒弟。

    到下午来犁田时,犟犟站着不动。我二伯父学着犟犟的口气,问:

    “唵嘛?”

    犟犟的后腿,挠起犁碗方。我二伯父不晓得什么意思。我二爷爷说:“瞿麦,牛轭上的藤索挣长了,你帮藤索缩短一点,只要犟犟的后腿,碰不到犁碗方,便是正好不过了。”

    “藤索长一寸,牛在田里睏。”我二爷爷帮着我二伯父,把两边藤索,缩得一样长短,套好牛轭,摆正犁路,不用扬起竹棍子,犟犟躬起身子,走的风快。

    有一回,党参痞子嚷嚷着,非要跟我大爷爷学搞犁耙。犟犟摇摇头,说:

    “唵嘛?”

    意思是,你吗,行吗?

    我们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犁田走到田埂当尽,会先吆喝一声:

    “转来!”

    里手的赤脚板汉子,先提起犁,掉头,再犁下一行。

    我大爷爷说:“党参痞子,西阳塅里的耕牛,只懂得西阳塅的土话,你用牛的时候,尽量讲土话。”

    党参痞子的土话,是闽南话。党参痞子说:“掉头!”

    我们家可怜的犟犟,是个完完全全的乡巴佬,什么时候听到过闽南话?只好站在原地不动。

    我二爷爷见情况不对头,只得用西阳塅里的土话,吆喝一声:

    “转来!”

    犁田的时候,难免犁浅了,犁胚刀浮上来;犁深了,犟犟背不动。这个时候,我们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们,会大声吆喝:

    “哇一一!”

    犟犟听到吆喝,晓得主人的意思,立刻停下脚步。

    党参痞子用闽南话说:

    “站住!”

    我们家的犟犟,哪晓得党参痞子是什么鬼意思,以为是犁田手,嫌自己没用上全力,放肆往前面拱。

    田埂上看热闹不嫌大的厚朴痞子,滑石痞子,阿魏痞子,笑哈了,笑哈了,笑得后脑壳,差一点掉在茅草里。